美國作家邁克爾· 坎寧安在一九九八年發表了小說《時時刻刻》(The Hours)。該書曾先后獲得普利策小說獎、國際筆會(PEN)/福克納獎,并被《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波士頓環球報》、《芝加哥論壇報》和《出版商周刊》評為一九九八年的最佳小說。該小說用后現代互文手法將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故事與另外兩個現代女性的生活編織在一起,講述了二十世紀不同年代、不同地點的三個女人一天的經歷。這三個女人的生活縈繞著一種死亡情結。說到死亡情結,海明威應該是最典型的。海明威是個善于關注、描寫死亡的作家。無論是他的生平還是創作,都具有濃郁的死亡情結。但是海明威的死亡情結包括對死亡的充分認定和積極面對兩個方面。而《時時刻刻》文中的死亡情結卻是被籠罩在精神危機的大網下面。
本文將從這三個人物的生活背景出發,試圖用精神危機來解釋這種死亡情結。
弗吉尼亞·伍爾夫第一個出場,當時恰逢二戰,描寫她創作《達洛衛夫人》的一天生活以及再現她創作完畢之后自殺的情景。勞拉·布朗是一位二戰后洛杉磯的現代家庭主婦,書中描寫了她為丈夫準備生日晚餐的一天,在這一天中,勞拉正在讀《達洛衛夫人》并產生了自殺的念頭,最后還是回歸家庭了。鏡頭轉到二十世紀末的克拉莉薩身上,她是紐約的一位編輯,書中描寫了她為身患艾滋病的情人查理準備派對的一天,最后查理捱不住精神折磨跳樓自殺了。巧合的是查理即是勞拉·布朗的兒子,而克拉莉薩這個名字和達洛衛夫人重名。全書講述的這三個女人本來像是三條互不相連的線,卻被《達洛衛夫人》聯系了起來。
危機,即現代頹廢主義思潮,表明人類對于自身的存在(生活意義、價值和目的等等)產生了根本的、嚴重的、普遍的和持久的懷疑以至精神頹廢。頹廢主義是最完全、最徹底的虛無主義,是人對于包括人自身在內的一切真理性、實在性懷疑的現代主義。當今世界,危機重重。人類面臨諸如人口爆炸、環境污染和核戰爭等等問題,但是比所有這一切更嚴峻的是人類精神危機。最有危害性和最有毀滅性的不是其他任何一種危機,而是人類精神危機!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系統分析了人類精神的內在張力結構。弗洛伊德理論的核心是“本我”理論。他發現了“本我”自身內在張力結構:“生本能”(亦即“性本能”)和“死本能”之間的張力關系。弗洛伊德所揭示的“生”與“死”之間的張力關系歸根結底是人類基本生存困境的反映。所謂人類基本生存困境是指生與死之間的矛盾。正是從這種困境中,人類獲得一種基本生存本能。所謂人類基本生存本能是指,人類總要從暫時中尋求永恒,從有限中尋求無限,從相對中尋求絕對,從死亡中尋求永生。惟其如此,才能有所依賴,有所歸屬,有所寄托,有所追求。人類總要確定生存的意義、價值、目的。惟其如此,才能具有生活的信念、理想和希望。
一戰后英美文學興起“迷惘的一代”,它比較確切地概括了二十世紀初,一些民主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迷失方向,不知該去向何方的思想特征。戰爭給他們帶來的是殘酷的廝殺和死亡,而不是什么和平與民主。戰爭摧毀了他們原來的信仰和美好的希望,傳統的價值觀念也隨之徹底破滅。二戰前后的英美文學則表現了人們嚴重的精神危機,弗吉尼亞·伍爾夫本人以及她創作的《達洛衛夫人》就很明顯地表現出了這種精神危機。弗吉尼亞·伍爾夫一生受抑郁癥的困擾,在她創作《達洛衛夫人》的時候她正在竭力與抑郁癥做斗爭,這種精神狀態下創作出來的人物也或多或少地受影響。整個《達洛衛夫人》像是一弘流水,流動的是人物的意識,達洛衛夫人的思緒流動在過去與現在并且來回跳躍。達洛衛夫人生活奢華,她的生活中充斥著派對和鮮花。有時她也會想想嚴肅的人生目標之類的話題,但是她身處的環境卻是一個精神危機的大漩渦。《時時刻刻》在刻畫伍爾夫的時候,聚焦點就在她創作《達洛衛夫人》的精神狀態上,隨著創作的深入,伍爾夫也逐漸變得不近人情甚至有些不可理喻,那時一戰正在進行,人們生活在戰爭的陰影下,伍爾夫也不例外。
坎寧安描述了伍爾夫在自殺前的心理活動:“當她從農夫身邊經過,走向河邊時,她不禁想到,他能在柳樹林里清理河渠,真是人生有成,幸運至極;而她卻失敗了。她根本就不是一個作家,的確不是,只能算是個有才氣的怪人而已。……頭疼即向她襲來,而一架架轟炸機似乎又一次出現在空中。”
在《時時刻刻》中有一個表現死亡主題的有趣情節:在寫作《達洛衛夫人》時,伍爾夫曾構思“克拉莉薩終將死去,她對此毫不懷疑,盡管說她如何死去的確切原因還為時過早”,接著伍爾夫安排“她將在中午時死去;或許她會為一些瑣碎小事而自殺”。后來她改變了主意,“克拉莉薩不會死,不會死于自己手中”。而“另外一個人將死去,這個人與克拉莉薩相比,思想更深邃,內心更悲傷,并具有足夠的才華以抵御世間各種誘惑,如茶杯與衣服”。最后她決定“克拉莉薩——身心健全的克拉莉薩,興高采烈、普普通通的克拉莉薩——將一如既往,熱愛倫敦,熱愛充滿了尋常樂趣的生活,而去死的則是另一個人,一個精神錯亂的人,一個空想家” 。伍爾夫掌握著對她的人物的生殺大權,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伍爾夫最后卻自殺了。
戰爭結束后人們仍處在精神危機的漩渦中,人們還沒有找到確定的生活目標。同時代的作家塞林格以及當時的“黑色幽默”文學,特別是《二十二條軍規》生動并準確地反映了當時人們的精神危機。勞拉·布朗就是處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她是一位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主婦,她的生活是以丈夫和兒子里查為重心的,她幾乎在家庭中失去了自我。這在她偶然開始閱讀伍爾夫的《達洛衛夫人》時找到了共鳴,勞拉感覺到自己就像達洛衛夫人一樣,于是她沉浸在伍爾夫營造的那個死亡氣氛中,隨著達洛衛夫人的情緒變化而變化。由于她的生活沒有確定的目標,單純地做家庭主婦,沒有參與社會工作,所以她的生命只剩下家庭責任,顯得很蒼白。在這種掙扎與迷茫中,她無奈地對自己說:“我將繼續忠于兒子,丈夫,家庭,用我所有的精力與天賦。”然而漸漸地她開始對日常生活有了抵觸情緒,竟然自問當初為何嫁給如今的丈夫,在第三小節中,勞拉自問:“我為什么要嫁給他呢?純粹出于愛情嗎?是出于內疚,怕自己一個人孤單,也出于一種獻身精神,然而他太好了,太善良,熱情,以至于不適宜成為結婚對象……”后來她給丈夫做好了生日蛋糕,并將兒子托付給鄰居照看,之后她到一家旅館開了一間房,躺在床上看《達洛衛夫人》,床上攤開她隨身帶的安眠藥。此時是勞拉的精神最迷茫最有自殺傾向的時候,后來她不自覺地摸到自己腹部,里面有她未出生的孩子。孩子挽救了勞拉的生命。她又回歸現實生活了。
二十世紀末悲涼的末世情懷在美國尤其嚴重。艾滋病、毒品以及青少年犯罪等等都是司空見慣的現象。人與人之間疏離、空虛、惶惑,漠不關心。正如《時時刻刻》中最后出場的五十二歲的克拉莉薩的生活。克拉莉薩與達洛衛夫人同名,所以克拉莉薩的情人里查就稱呼她為達洛衛夫人。里查是位身患艾滋病的詩人。里查所寫的書獲了獎,克拉莉薩正在為他籌辦晚會,晚會之后他們將一起去領獎。故事就是圍繞這個晚會展開的。里查情緒不穩,易怒,不愿講話,不喜見人,他有詩人的才華,但又極其偏激。克拉莉薩十八歲認識里查,一直被他的神經質所擾。克拉莉薩是個理想化的女人,一方面對生活充滿希望,另一方面復雜的現實生活壓得她幾乎窒息。她尋過這種窒息的根源,“她想拋開薩莉和里查,忘記他們的存在,她會對生活充滿希望。顯而易見,她的悲哀與孤獨,所有的不快樂都來源于她平日所戴的生活的面具,如果離開神經緊張卻善良的薩莉,她就會獲得快樂,會重新找回自我……”然而克拉莉薩始終掙不脫已經固化的生活。里查已經變成一潭死水,對生活毫無希望,“有比死亡還糟糕的事情……這種無止境的無望生活……沒有希望……里查是她的情人,她最可信賴的朋友,此時卻陷入發狂的狀態,她原以為里查可以伴她一生,看來是不可能了”。
就在克拉莉薩準備派對的時候,里查跳樓自殺了。“我不知能否面對這一切,派對以及頒獎典禮,還有之后的日子”,“我不想被人同情可憐,為此我很難過,我只想過簡單的生活……”在此之前,里查已經出現頭疼幻聽等癥狀,加之整日悶在屋內不與外人交往,孤獨的里查最終選擇了自殺。
富于喜劇性的是,作者在結尾將勞拉·布朗安插了進來,即本書出場的第二位女人。原來里查就是勞拉的兒子。這從某個角度來講,就將兩個世紀的人們聯系了起來。勞拉代表的那個戰后的迷惘精神危機,在她兒子里查身上延續著,并且發展到自殺。
我們在閱讀《時時刻刻》時,除了體會作者精湛的寫作技巧之外,還要看到作品反映出來的內涵,這三個不同年代的三個女人實際上給我們展現的是三幅不同的精神畫面,畫中人物都在社會大環境下掙扎著,伍爾夫在與抑郁癥抗爭,勞拉在與瑣碎的生活抗爭,而克拉莉薩在與里查的人性抗爭。然而社會的痼疾不是某個人能左右的,沒有堅定理想的社會注定給人們帶不來健康積極向上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