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和李白都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大詩人。陶淵明的詩融情、景、事、理于一體,平淡中見警策,樸素中見綺麗,在魏晉詩歌領域形成了無與倫比的高峰。李白是屈原之后最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詩作汪洋恣肆、揮灑自如,對當時和后世都有巨大影響。《歸去來兮辭》和《夢游天姥吟留別》兩首詩分別是陶淵明和李白的代表作,這兩首詩既有相似之處,又有迥然有異的地方。對這兩首詩進行研究分析,不但可以加深對陶淵明和李白詩歌藝術的理解,而且還可以進一步認識他們真實的思想情感和人生志趣。
一、陶淵明和《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365?-427),又名潛,字元亮,號五柳先生,尋陽柴桑(今江西九江附近)人。陶淵明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十分復雜的政治環境之中。他的少年時代在柴桑的農村里度過。年輕時也曾有從政報國的遠大理想。陶淵明二十九歲曾任江州祭酒,但他與統治階級格格不入,不久即辭職。后來在江州召為主簿,他未就任。晉安帝隆安二年(398),陶淵明到江陵,入荊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幕。此后政局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安帝元興元年(402),桓玄以討尚書令司馬元顯為名,舉兵東下攻入京師。元興二年(403)桓玄篡位,改國號曰楚。元興三年(404)劉裕起兵討伐桓玄,入建康,任鎮軍將軍,掌握了國家大權,給晉王朝帶來一線希望。于是陶淵明又出任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四十一歲時,因“耕織不足以自給”而求為彭澤縣令。但這種官場生活,與陶淵明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是完全相違背的,他不能改變本性以適應世俗,再加上對政局的失望,辭官是他必然的選擇。果然,在官八十余日后,他因不肯束帶去接見郡督郵,“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①,即日解職辭歸。于是堅決地辭官隱居了。從此,陶淵明就真正走上了“躬耕”的道路,至死不再從政。
《歸去來兮辭》是他寫下的與官場訣別的宣言書。文中所寫歸途的情景,抵家后與家人團聚的情景,來年春天耕種的情景,都反映出詩人對自由的向往。所以,在《歸去來兮辭》的開首,作者即說: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這絕非一時的沖動,而是經過了長時間的痛苦的思考而作出的抉擇,然后是那樣的堅定,以致于一生都不曾反悔過。緊接著,寫他迷途知返的喜悅、歸心似箭的心情和相見親人的激動似乎就在眼前:
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
在語言由六字句向四字句變奏中,節奏加快,心情由趕路時的急盼難耐到見面時的欣喜狂放,都在文字里“表露”了出來。其喜自不待言。
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在這里,陶淵明由一種回鄉時的興致到心滿自得,再到內心的撫慰和久久的深思。那種與孤松交流、傾訴的情形,那種失意、坦白、深深的追悔與永不再出官的誓言,千百年來一直是隱者的楷模。同時,在這里我們看到,作者回鄉后,旅行的腳步始終沒有停歇:
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從這種永遠不停歇的腳步聲里,我們似乎更看見了一個尋求生命真諦,在自然的懷抱中尋找永世答案的努力。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陶淵明這段表示決心和付出行動的文字并非是輕松的。其堅定的“守拙”躬耕行動,是需要付出相當勇氣和抉擇意識的。在這里,陶淵明也流露了濃重的順應自然、樂天知命的消極情緒。
綜觀全詩,字里行間都是真情流露,語言既省凈又平淡之至,清新自然而洗盡鉛華,確為體現作者人格與風格的代表作。
二、 李白和《夢游天姥吟留別》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省天水縣),誕生于中亞的碎葉城,五歲時隨父移居綿州彰明縣(今四川省江油縣)的青蓮鄉。李白早年就有濟世的抱負,但又不屑于經科舉而登上仕途,而希望由布衣一躍而為卿相。李白在政治上很有自信力,他認定自己具有安邦定國的才能。開元十八年(三十歲),李白曾一入長安,想通過名士的幫助而找到“一佐明主”的機會,但失敗了,只好郁悶而歸。十余年間,李白一直過著書劍飄零的生活,他雖然多次發出“行路難”的感慨,但仍對前途抱有很大希望。正當李白急切盼望君臣遇合以便大展宏圖之際,突然喜從天降,天寶元年(742),唐玄宗下詔召他進京了。這是李白二入長安,當時他已經四十二歲,但他仍然興致勃勃,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來形容自己的得意心情。李白初到長安入宮后,供奉于翰林,玄宗對他頗為器重,此時的李白也曾有過短暫的滿足。但李白從小養成了不受拘束的個性,使他與當朝的權貴們終究形成了格格不入的局面。又因醉中命玄宗的寵臣高力士脫靴,連玄宗也對他不滿。最終,眼看大勢已去,再留在朝廷已是無趣,于是就上書玄宗“請還山”。玄宗也順水推舟對李白賜金放還。因此,李白在長安僅住了一年多,就告別了政治舞臺,他那由布衣而卿相的夢幻也由此完全破滅。政治上的失意使他胸中塊壘難消。第二年,他由東魯(現山東)南游吳越,行前寫了這首描繪夢中游歷天姥山的詩給友留別。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中所表現的情感是惆悵而感慨的: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
求仙學道是李白十分熱衷的生活理想,但是,蓬萊仙島“煙濤微茫”,虛無縹緲,確實難以尋求;聽越人談天姥山,似乎“云霞明滅”,或可親歷其境。這里的天姥山,也就是李白心中的朝廷。這幾句詩,概敘了李白由學道求仙而轉入走出仕入朝一途的經歷——這是李白奉詔入朝的初衷。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表面上是寫“越人”所“語”之天姥山,實際上是寫李白心中向往的帝京。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似夢中登高山,置身九霄,實則布衣入魏闕,召見金鑾。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正欣賞間,惜天色已晚;半生蹭蹬,有幸入朝,方得意時,嘆好景不常。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以下借山間的熊咆龍吟,喻權貴之可畏;借山間之風云變幻,狀君心之莫測。天姥山本是神仙世界,凡人豈容濫入?長安本是貴族之天廷,布衣終難久居。李白深感失望。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黃粱夢覺,不覺感慨萬端。天姥山的美景消失,大唐王朝的閃閃金光在李白心中幻滅了,嘆息之聲也由衷而起——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二入長安如一場春夢,侍君為政的經歷也和“東流水”一樣一去不復返了。長安之行對于李白來說,既留戀又惋惜,既痛恨又懊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到了詩的末尾,李白發出了兩句泄憤之詞,以一吐長安三年的郁悶之氣。
《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是李白浪漫主義藝術創作方法的代表作。在這首詩中,李白以淋漓揮灑的詩筆,盡情地無拘無束地舒展開想象的翅膀,寫出了精神上的種種歷險和追求,讓苦悶、郁悒的心靈在夢中得到了真正的解放。羅宗強、郝世峰在《隋唐五代文學史》中對李白的詩歌有很高的評價:“李白的歌行,常常給人以行云流水之感。"②他把自己美好的政治理想和對統治階級的蔑視淋漓盡致地表現在這一詩作中。
三、情懷、境界與詩品之比較
《歸去來兮辭》與《夢游天姥吟留別》,同是陶淵明和李白的代表作。雖然兩首詩都是因官場失意而作,同是向政治舞臺的告別書,但兩者的思想情懷與藝術境界是有顯著差別的。這與作者本身的人格志趣、理想追求有很大的關系。
《歸去來兮辭》一詩平淡自然、樸素清新,它是陶詩藝術特色的集中體現。毛慶蕃在《古文學余》卷二十六中稱贊:“素懷灑落,逸氣流行,字字寰宇,字字塵外。”③詩品的高下,與詩人本身的人格品質有很大的關系。陶淵明因其人格清高超逸,生活體驗真切深刻,所以能夠寫出富有感染力的詩篇。辭彭澤令,是陶淵明一生前后兩期的分界線。此前,他不斷在官僚與隱士這兩種社會角色中做選擇,隱居時想出仕,出仕時要歸隱,心情很矛盾。此后他堅定了隱居的決心,一直過著隱居躬耕的生活。在后期,他并非沒有再度出仕的機會,晉朝末年曾征他為著作佐郎,陶淵明堅辭不就。劉裕篡晉建立宋朝,他更厭倦了政治,從此就再也沒有復出的念頭。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一詩中所表達的是對黑暗官場的厭惡和徹底的鄙棄,他向人們傳達的是返回自然得到的極大的自由和喜悅。在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發現,陶淵明對官場已沒有半點留戀,他那棄官從隱的決心是義無返顧的、堅定不移的。正因為如此,他在歸家途中所流露的是一種近乎歡呼雀躍的情狀。縱觀全詩,陶淵明沒有半句牢騷,也沒有任何憤憤不平。他在字里行間所流露的情感如清澈的小溪讓人們一覽無余。正因為如此,陶淵明成為了中國士大夫精神上的一個歸宿,許多士大夫在仕途上失意以后,或厭倦了官場的時候,往往回歸到陶淵明,從他身上尋找新的人生價值,并借以安慰自己。白居易、蘇軾、陸游、辛棄疾等莫不如此。于是,不為五斗米折腰也就成了中國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一座堡壘,平淡自然也就成了他們心目中高尚的藝術境地。陶淵明清廉灑脫的人格魅力,使得《歸去來兮辭》一詩煥發出品格清奇的光輝。
而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中所表現的情感是十分復雜的。李白是一個富有政治理想的人。他不屑走科舉進士的道路,他任俠、漫游、求仙訪道、結交豪雄、干謁王侯,想憑借自己的才華、憑借知名人士的推薦,走“終南捷徑”的道路去實現自己“濟蒼生”“安黎元”的政治抱負。但是,擺在李白面前的卻是一條荊棘叢生的險徑。二入長安,均以失敗而告終,匡時濟世的抱負照樣沒有實現,李白心中的憤慨與不平可想而知。這段經歷對李白的政治理想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難道從此就心灰意懶再無意于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了嗎?此時的李白內心充滿了矛盾。一方面,李白深感從政報國道路的艱難,“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其一)、“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其二);另一方面,李白又對生活充滿了憧憬和追求。理想與現實、個人與環境的尖銳矛盾使李白在精神上經受著苦悶和重壓。他既想告別那個虛無縹緲的幻夢、遠離紛爭的濁世,但又對那轉瞬即逝的榮耀有些戀戀不舍;他既討厭置身于高層的壓抑,又對出仕失利感到深深的遺憾;他既想尋求理想,卻又找不到出路。《夢游天姥吟留別》正是李白這種復雜心跡的真實寫照。雖然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的最后李白發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喊聲,但這句詩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李白的幽憤之詞。后人從“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得出李白蔑視權貴的結論,其實這只是李白豪放自由性格的一個表現,并非李白與當朝者徹底決裂的政治宣言。事實上,李白對當朝統治者還是始終抱有幻想的,他那報國濟世的雄心依然沒有泯滅,以至于到了六十一歲,李白還是一心想跟著永王李璘平叛,妄想東山再起、建立功業,但結果仍以失敗而告終。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與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其精神境界并不能相提并論。李白發泄的只是對李唐王朝的不滿,對當朝權貴的不滿。而陶淵明的“不為五斗米折腰”所訣別的是整個黑暗社會,它所折射出的是陶淵明那種豁達、清廉、平淡的人格形象。
《歸去來兮辭》為陶淵明在四十一歲辭官歸隱時所作,《夢游天姥吟留別》是李白在四十四歲被賜金放歸期間所作。同樣是在不惑之年,同樣是在仕途坎坷后看破官場黑暗后所作,但兩者的詩品卻有顯著的差別。《歸去來兮辭》所折射出的是陶淵明清廉高潔的人格美,詩品也因此而與眾不同。而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所表達的是錯綜復雜的情感,使這一詩的意境和品位顯然遜色了不少。
作者簡介:單南平(1962- ),浙江金華職業技術學院講師,從事漢語言文學教學和研究工作;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
①轉引自《中國文學史》,章培恒、駱玉明主編,復旦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頁。
②轉引自《陶淵明詩選》,劉逸生主編,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45頁。
③《隋唐五代文學史》上卷,羅宗強、郝世峰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21頁。
參考文獻:
[1]游國恩:《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
[2]劉逸生:《陶淵明詩選》,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3]林家英:《李白研究》,甘肅自考委編印。
[4]徐應佩、周溶泉、吳功正:《中國古典文學名著賞析》,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5]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年版。
[6]王瑤:《中古文學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