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炎對本色詞從思想內容到表現形式上都進行了雅化。內容上,他認為本色詞不僅要抒發柔婉之意,而且立意要高,要關注天下大事;表現手法上要曲折委婉,抒情要有一定的限度。這一詞學主張也體現在其艷情詞的創作上。
關鍵詞:張炎騷雅艷情詞
傳統的本色詞除形式上要求詞具有音樂性之外,在內容上也有一定的規范。繆鉞《論詞》中說:“詞之能言,既為人生情思意境之尤為細美者,故其表現之方法如命篇、造境、選字、配聲,亦必求精美細致,始能與其內容相稱。”①李清照《詞論》中主張詞應講究情致,情致指柔情離懷,因此講情致、主柔情是本色詞的主要內容。沈義父繼承了吳文英的詞學觀點,認為“作詞與詩不同,縱是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然多流淫艷之語,當自斟酌。如只直詠花卉,而不著些艷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為難。又有直為情賦曲者,尤宜宛轉回互可也”②,強調詞在題材和內容格調上“要入閨房之意”。
張炎無疑繼承了這一思想。從詞的功能和性質來看,張炎認為“簸弄風月,陶寫性情”是詞的優勢,因為詞“聲出鶯吭燕舌間”,“鶯吭燕舌”代指女子的歌喉,王炎云:“非朱唇皓齒,無以發其要眇之音。”③可見詞由輕靈宛轉的女聲唱出,在抒發柔婉之情上自然要比詩來得容易。離情是本色詞中常常出現的內容,張炎還特地以白石《琵琶仙》和少游《八六子》為例,強調寫離情時要“情景交煉,得言外意”,談到了創作本色詞的具體要求。
但是詞發展到了南宋后期,已歷經了蘇、辛等人的大力革新,“以詩為詞”的觀念也逐漸深入人心,任何回避這一現狀的做法都是不明智的。張炎不能也不會無視詞壇的現狀,否則本色詞必會陷入浮艷的泥潭而無法自拔。因此在繼承傳統本色詞內容上的特點之外,張炎和任何一個以雅為宗的詞人一樣,也主張詞要雅。不過,他的雅融入了新的歷史元素,他以“騷雅”對傳統的本色詞進行了雅化。
“騷雅”指的是作品中既要有關懷天下的內容,又要表現得溫柔敦厚,淵深平和,不失中和雅正之旨。“騷雅”由鲖陽居士首次提出,他在《復雅歌詞序略》中談到宋代詞作時說“其韞騷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鲖陽居士試圖以儒家的政教功利主義的思想來挽救陷入浮艷卑俗泥潭的詞作,他筆下的騷雅指的是詞應承擔起與詩一致的言志功能。“鑒于前代歌詞日趨淫靡之失,它便以‘復雅’為號召,以便在南宋‘中興’的局面下,促使詞的發展返本復初,歸于騷雅。”④在此基礎上,張炎進一步闡明了“騷雅”的內涵,他認為“騷雅”倡導的是作詞不能忘記“志之所之”,不能“為情所役”,要糾正詞“言情或失之俚”的傾向,使之向“言志”靠攏;同時,又要糾正言志抒懷過度,“使事或失之伉”之偏,使詞不忘本位,仍要“緣情”,不能入于詩文一路。“騷雅”之詞,立意上不忘天下大事,但是在藝術上要出以比興寄托,繼承《離騷》“芳草美人”的傳統,取曲不取直,取溫柔敦厚而不取強烈激切。⑤
就本色詞來說,張炎首先強調抒情要有一定的限度。雖然詞是由鶯鶯燕燕輩來唱的,但是“稍近乎情可也”,否則“若鄰乎鄭衛,與纏令何異也”。纏令是唱賺的一種形式,是市井中的流行歌曲,形式雖然樸素自然,但內容風格卻粗俗簡陋。詞一旦抒情過度,就會破壞本身的韻味,就如同市井歌謠一樣俗不可耐。李之儀《跋吳思道小詞》中說:“長短句于遣詞中最為難工,自有一種風格,稍不如格,便覺齷齪。”⑥“自有一種風格”即說明詞在協律之外,還有著風格韻味方面的要求,因此詞是不能一味地由情左右的。張炎認為北宋柳永、康與之的詞“亦自批風抹月中來,風月二字,在我發揮,二公則為風月所使耳”。柳詞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一直是俗詞的代表,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就說“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王灼甚至認為前人所稱的“《離騷》寂寞千年后,《戚氏》凄涼一曲終”抬高柳永,以為“柳何敢知世間有《離騷》”,柳詞甚至被王灼斥為“野狐涎”。康詞同樣直白露骨,如《類編草堂詩余》載傳為其作的《滿庭芳》詞結句的“酩酊也,冠兒未卸,先把被兒烘”及《江城梅花引》下片的“斷魂斷魂不堪聞,被半溫,香半薰,睡也睡也睡不穩,誰與溫存?惟有床前銀燭照啼痕。一夜為花憔悴損,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⑦。可以看出,這類作品也的確庸俗直白。即使北宋詞壇的集大成者周邦彥的詞,張炎也認為“亦有所不免矣”。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損容光”,“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晌留情”等等,抒發風月之情太直露赤裸。上述這些“粉澤相高、不知其靡”的作品,內容狹窄,囿于閨房相戀、男女相悅,格調顯得低下,完全失卻了詞的韻味和美感,在張炎看來,即“淳厚日變成澆風也”,也即陸游所謂的“其變愈薄,可勝嘆哉!”張炎力圖以雅正來糾正詞壇上的浮艷、媚俗之風:“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為情所役”和“雅正之音”這二者是背離的,因此張炎是以合規合矩的感情來雅化傳統題材的詞的。
其次,本色詞的題材可能還脫離不了相思柔情、懷人念遠之類,但是如果在這類詞中能寄寓更深刻的社會意義和內涵的話,那就是本色詞更進一步的雅化了。在《賦情》條中張炎舉出了兩首“景中帶情,而存騷雅”的詞:
臉霞紅印枕。睡起來,冠兒還是不整。屏間麝煤冷。但眉峰壓翠,淚珠彈粉。堂深晝永,燕交飛、風簾露井。恨無人說與相思,近日帶圍寬盡。 重省。殘燈朱幌,淡月紗窗,那時風景。陽臺路迥,云雨夢,便無準。待歸來、先指花梢教看,卻把心期細問。問因循過了青春,怎生意穩?
——陸雪溪《瑞鶴仙》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辛稼軒《祝英臺近》
陸淞的《瑞鶴仙》詞,詹安泰認為“陸氏為放翁雁行,生當南渡之初,頗聞汴京之盛,必有寓感于其間;兒女私情,特藉以表出耳”。又說“凡此寄托甚深者,不應徒作艷詞觀”⑧,詞中是有蘊涵寄托在內的。辛棄疾的《祝英臺近》表面展現了晚春時節一位思婦在離愁折磨下的神態和心理,清譚獻評《詞辨卷》云:“斷腸三句,一波三折,結筆托興深切,亦非全用曲筆。”⑨以棄婦思婦為主題的文學作品在《騷》中常常寄托著黜士逐子感己不遇、憂患國事的含義,黃氏《蓼園詞評》就認為是“有所托而借閨怨以抒其志”⑩,張惠言的《詞選》則幾乎認為這首詞句句有寄托:“‘點點分紅’,傷君子之棄。‘流鶯’,惡小人得志也。‘春帶愁來’,其刺趙張乎?”(11)不論如何闡釋,后人以為這兩首詞有寄托,也并非是空穴來風。就張炎來說,他認為這兩首詞立意上都不忘天下大事,藝術上又繼承了《離騷》的傳統,融情于景,而含騷雅。
從上面可以看出,張炎對傳統的本色詞從思想內容到表現形式上都進行了嚴格的雅化。內容上,詞不僅要抒發柔婉之意,而且立意要高,要關注天下大事;表現手法上,傳統的離情相思之類的題材要典雅,不可俚俗直露;寓含有比興寄托的詞也同樣要表現得曲折婉轉,溫柔敦厚。總之,不能“為情所役”,正如他所說的:“燕酣之樂,別離之愁,回文題葉之思,峴首西州之淚,一寓於詞。若能屏去浮艷,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
張炎以“騷雅”對本色詞進行了雅化,這無疑也在他的艷情詞中得到了闡發,如他的《國香》:
鶯柳煙堤。記未吟青子,曾比紅兒。嫻嬌弄春微透,鬟翠雙垂。不道留仙不住,便無夢、吹到南枝。相看兩流落,掩面凝羞,怕說當時。凄涼歌楚調,裊余音不放,一朵云飛。丁香枝上,幾度款語深期。拜了花梢淡月,最難忘、弄影牽衣。無端動人處,過了黃昏,猶道休歸。
詞的上闋先寫杭妓沈梅嬌的美貌聰慧,接下來“不道留仙不住”兩句,寫時代更迭,彼此流轉人間。如今在異鄉遇見,見面會說些什么?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吧?然而沈梅嬌流落到大都,極可能是被掠而來的,中間的屈辱令她不堪回首,以至于她“掩面凝羞,怕說當時”。但作者又何嘗不是呢?《憶舊游》序云:“余離群索居。趙元父一別四載,癸巳春于古杭見之,形容憔悴,故態頓消。以余之況味,又有甚于元父者。”可見詞人也“怕說當時”,他怕的是今昔對比境遇變遷的不堪回首,怕的是直面家破國亡的慘痛人生, “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便油然而生。下闋回憶二人在杭州濃情蜜意的戀情生活。“過了黃昏,猶道休歸”,正如周邦彥《少年游》的結句“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是那樣的情意綿綿。然而,當初愈是“款語深期”、“弄影牽衣”,如今就愈是“掩面凝羞”、相對痛涕了。
在這首詞前,還有一段小序:“沈梅嬌,杭妓也,忽于燕薊見之,把酒相勞苦,猶能歌周清真《意難忘》《臺城路》二闋,因屬余記其事。詞成,以素羅帕書之。”曾是杭州城歌妓的沈梅嬌和作者“忽于燕薊見之”,一個“忽”字表明了作者的猝不及防。《高陽臺#8226;西湖春感》中他曾說“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飛花、啼鵑都能讓身心俱遭打擊的詞人勾起對往昔的回憶而徒添凄悲,那么在異國的首都,見到當時的戀人,聽到往日在“舞扇招香,歌橈喚玉”的熱鬧場景下的舊曲,詞人的痛楚之深就自不言而喻了。明白了寫作的緣由,我們便能體會出,詞中對當初戀情的追憶和如今相逢的感慨,實際上寄托了很深的家國之思。這首詞可能不像張炎其他的一些詞如《憶舊游》(問蓬萊何處)、《思佳客#8226;題周草窗〈武林舊事〉》等托與比興,但全詞不僅達到了“屏去浮艷,樂而不淫”的效果,而且在立意上也高于一般的艷情作品。全詞只有一句“不道留仙不住,便無夢、吹到南枝”可約略透露出一些時代背景,“掩面凝羞,怕說當時”則將悲怨的感情克制得非常含蓄內斂,有言外之意。與《國香》相似,還有《長亭怨#8226;舊居有感》:
望花外、小橋流水,門巷??,玉簫聲絕。鶴去臺空,佩環何處、弄明月。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頓別。露粉風香,誰為主、都成消歇。凄咽。曉窗分袂處,同把帶鴛親結。江空歲晚,便忘了、尊前曾說。恨西風、不庇寒蟬,便掃盡、一林殘葉。謝楊柳多情,還有綠蔭時節。
元軍入杭后,張炎祖父張濡被殺,家財被元軍籍沒入官府,張炎一下子從溫柔鄉掉入痛苦的深淵,境況十分凄慘,他的家人也極可能在這慌亂的情況下流離失所。“玉簫聲絕”指的是韋皋侍妾玉蕭殞亡之事,“鶴去臺空”指學道成仙的人化鶴而去,這里指代去世,“佩環何處、弄明月”翻用了“環佩空歸月夜魂”(杜甫《詠懷古跡》),昭君冢留塞外,魂魄尚能在月夜里飛回故國,而詞人懷念的家人,卻連魂魄也難以轉回。從這幾句來看,這應該是一首悼念妓妾的艷情詞。詞的下闋寫抄家前分手時的悲凄纏綿及悲痛,上文提到張炎推崇的陸、辛的兩首詞“景中帶情,而存騷雅”,這首詞也同樣具備這樣的特點。“恨西風”三句中,“西風”似乎指的是元朝統治者,“寒蟬”似乎比喻作者自己,而“一林殘葉”兼比在國破情勢下受摧殘的親人。末句“謝楊柳多情,還有綠蔭時節”是作者佯裝的安慰,國破家亡人亦逝,哪里還有什么“綠蔭時節”!聊以自慰的話更顯出了詞人的痛苦絕望。《云韶集》說此詞“通篇無一字不嗚咽,如斷雁驚風,哀猿聽月”。吳梅《詞學通論》稱贊張炎說:“玉田詞皆雅正,故集中無俚鄙語,且別具忠愛之致。”作者不僅抒發了個人的哀痛,更主要的是用曲折筆法表達了故國之思、黍離之悲。《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張炎“當宋邦淪覆,年已三十有三,猶及見臨安全盛之日,故所作往往蒼涼激楚,即景抒情,備寫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紅刻翠為工。”(12)張炎曾稱贊“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吳夢窗,此數家……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刪削靡曼之詞”(13),實際上我們也可以用它來贊揚張炎自己,他在艷情詞中托寓了深沉的家國蒼涼之感,以創作實踐了“騷雅”的主張,使艷情詞別具“清新之意”。《山中白云詞》中艷情詞所占比例不足十分之一,但名篇佳作不少,原因也正在于此。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鄧喬彬(1943- ),廣東珠海人,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及文藝學研究;張秋娟(1976- ),女,陜西西安人,暨南大學文學院2004級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詞學。
①繆鉞.論詞.詩詞散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6.
②沈義父.樂府指迷[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Z].北京:中華書局,1981:283.
③王炎.雙溪詩余自序[M] .張惠民.宋代詞學資料匯編[Z].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1993:225.
④吳熊和.唐宋詞通論[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305.
⑤參見方智范,鄧喬彬,周勝偉,高建中.中國詞學批評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97-98.
⑥李之儀.跋吳思道小詞[M].張惠民.宋代詞學資料匯編[Z].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1993:200.
⑦夏承燾,蔡嵩云.詞源注#8226;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29.
⑧詹安泰.宋詞散論[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0:76.
⑨譚評詞辨.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44.
⑩黃氏.蓼園詞評[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四冊[Z].北京:中華書局,1981:3060.
(11)張惠言論詞[M].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二冊[Z].北京:中華書局,1981:1615.
(12)吳則虞校輯.山中白云詞[M].北京:中華書局,1983.10:183.
(13)張炎.詞源卷下[M] .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Z] .北京:中華書局,1981: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