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中國古典詩歌語言傳釋特色的闡釋,是建構葉維廉比較詩學中“中國模子”的重要內容,而這也是葉氏比較詩學體系最顯功力之處,亦即通過“跡近”物象的直接呈現和“逗現”意象的自由興發,達致對“真實世界”美感視境的追求。
關鍵詞:真實世界跡近逗現
海外華裔學者葉維廉的比較詩學對二十世紀后半期的中外漢學和比較文學界產生了重大影響。他所提出的比較文學中的“模子說”倡導循源溯流,同異全識,相互映照,被有的學者歸納為“‘模子尋根法’和對話方式的綜合”①,具體的意思是:“依照各自的文化模子追尋各自文學的源流,又始終視對方為一個參照對象,辨別同異,展開對話,進一步認識自己。”②
雖然葉維廉在其比較詩學理論和實踐中一以貫之的是平等對話,互比互識,不執一端的主張,但我們卻可以看到其顯現功力處還是在對中國傳統詩學的挖掘和發揚上。這種極富意義的對中國詩學起到“解蔽”作用的努力勢必對所謂的中國文論“失語”的困境和中國文論的現代轉換具有啟發意義。③而在這種“解蔽”的過程中,葉氏的立基之處是透過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語言傳釋方式的闡釋,凸顯受道家主要是莊子影響的傳統詩學的美感視境。因此,對中國古典詩歌語言傳釋特點的研究在葉氏的理論和實踐中就具有了及其重要的位置。葉維廉自己也非常自覺地意識到這一點,他說:“在我們的互照互識的構思中,我們必須把雙線文化和多線文化的探討導歸語言、歷史、文化三者不可分割的復合基源。”④
一、“真實世界”美感視境的解讀
正如葉維廉在接受訪談時所講:“我早期受‘五四’傳統的影響很大,我喜歡中國詩歌那種豐富、含蓄,不依賴陳述,主要由意象構成多層次意味和氛圍的短詩。”⑤以道家特別是莊子美學為基礎的傳統文化根深蒂固的影響決定了葉氏對語言及其傳釋活動擁有了自己獨到的理解,亦即語言以一種不可言說的言說,去“跡近”、“逗現”現象世界或真實世界。
“真實世界”是葉維廉比較詩學實踐中經常運用的一個重要概念,也是他對中國古典詩歌所追求之美感視境的理解。他有專文《語言與真實世界》來探討這一核心問題,其中的闡釋也比較明晰:“在注意及決定事物的狀態和關系之‘前’的一瞬,亦即‘指義前’的一瞬,是屬于原來的、真實的世界。”⑥這種“指義前”的真實世界從本質上來說是超脫語言,超脫感受,超脫時空的,因而,我們只能通過沖破語言、感受和時空之限制,接近這一理想中的真實世界。
不僅有專文論述,而且從葉維廉的大部分理論著作中都可以體會到他對道家尤其是莊子美學的心領神會。在《言無言:道家知識論》一文中,他否定了西方自柏拉圖以來妄圖“無視外物的實在性而另行建構一個替代體的抽象世界”⑦的努力。這種西方傳統的狂妄求知在他看來忽略了如下幾點:1.理念世界只是一種代替現象世界的“假設”“假名”;2.理念世界的真知因現象世界的不可預知而不可得;3.具有有限性的人無法承擔樹立萬物典范的重任;4.世界的變動性根本否定了理念世界的不變性;5.由直觀現象到理念本體的辯證推理活動,違背了世界的非序次性特征。⑧反觀于此,道家早就領悟到了宇宙現象世界的演變是超乎語言、邏輯和智識的,老莊視抽象的理念為限制,減縮,歪曲,片面的假想。無論是老子主張的“大制無割”“復歸于樸”,還是莊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他們共同的理想都是追求“未始有封”“未始有是非”的“概念、語言、意識發生前”的世界。
然而,要復歸、退回到“概念、語言、意識”前的遠古世界已不啻為一種幻想,要用先天自然就具有“指義”作用的語言傳遞真實世界的感受經驗也就成了一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審美追求。現象世界的體驗是自足自得的,具有一定的不可傳達性,而中國古典詩歌的創作者們卻具有強烈的傳達這種體驗的欲望與要求。因之,這種內在的、先天的矛盾和沖突就期待作者獨特的語言傳釋策略——不可言說的言說。葉氏在下面的段落中對這種傳釋策略及其所追求的美感視境之分析比較有代表性和典型性,也可以看作是他對比較詩學中“中國模子”的獨特解析。
中國詩人能使具體物象的活動存真,能以“不決定,不細分”保持物象之多面暗示性和多元關系,乃系依賴文言之超脫語法與詞性的自由,而此自由可以讓詩人加強物象的獨立性、視覺性及空間的玩味。
這些特色往往使讀者與文字之間保持著一種靈活自由的關系,讀者仿佛處于一種“若即若離”的中間地帶。這種語法的靈活性促成了一種指義前的狀態,那些字仿如實際生活中的事物一樣,在未受預定的關系與意義的封閉的情況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以自由活動,可以從不同角度進出的開闊的空間,讓我們獲得同一美感瞬間的不同層次,讓近乎電影般視覺性強的事物、事件在我們眼前演出,而我們仿佛在許多意義的邊緣前顫抖欲言。⑨
二、“跡近”:物象的直接呈現
中國語言文字的獨特性賦予了詩人把握和傳達現象世界的有利工具。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學論叢》開篇就言及中國文字:“中國文字雖曰象形,而多用線條,描其輪廓態勢,傳其精神意象,較之埃及,靈活超脫,相勝甚遠。”⑩當然,我們不可以輕下斷語說,正是中國語言文字的這種天然優勢才造就了中國古典詩歌獨特的美感視境。或許,恰恰相反,正是中國道家的這種獨特的審美追求對中國語言文字的形成和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至少,我們應該承認,語言文字和這種追求“真實世界”的美感視境是互相影響,互相促進的,因為,從本質上說來,語言還是人認識世界本質的一種表征。
對現象世界或真實世界美感視境的追求是貫穿著葉氏理論和實踐的一條主線,他甚至將這一審美標準引入到了小說批評中,要求小說也需要有“不隔”之感,達到了小說與詩的美學匯通。在《現象#8226;經驗#8226;表現》一文中,他更加強調了這種追求及其語言傳釋特點:
現象(由宇宙的存在及變化到人的存在及變化)本身自成系統,自成律動。語言的功用,在藝術的范疇里,只應捕捉事物伸展的律動,不應硬加解說。任何事物從現象中依次涌出,讓讀者與之沖激,讓讀者參與,讓讀者各自去解說或不解說。(11)
葉氏在其文中頻頻使用“跡近”的概念和“火花”“水銀燈”等比喻來解釋文字這種突破自身限制,無限逼近現象界的特殊功用。超脫語法束縛的文言具有了“充分視覺性、圖畫性和漢語非直線性組合的特征,使它正好成為詩人直接觸摸與描述世界的天然質料”(12)。即是說,漢字的視覺性與自足性使中國古典詩歌具有了語序自由、意象鮮明、超越邏輯而直抵經驗世界的特點。這種超越智識,訴諸直覺經驗的語言,在現代小說中也屢被應用,因為“這不是作者在語言上耍花招,因為生活就是這樣的”(13)。
這種“火花”一閃般的“跡近”效果的獲得,依賴于文言超越語法的高度靈活性。通過這種“若定向、定時、定義而猶未定向、定時、定義”(14)的超脫性語法,詩人接近了保持接觸物象一瞬間的實際現象世界的存真。具體來說,這種語法特點主要有如下特征:1.古典詩歌不用或少用人稱代詞,從而消除了主客體間的距離,使讀者與作者之間保持一種可以主客互換的模棱兩可的關系;2.古典詩歌的謂詞沒有時態變化,這使得作者彼時彼地的體驗具有了一種此時此地的現場感和一種永恒的普遍的超越性質,直接以其常新的面貌在我們面前生發涌現:3.古典詩歌句法、文法的靈活性,消解了空間和感受的限制,擺脫了日常分析性、敘述性的語言邏輯,形成了松散、模糊的語序和語義關系,從而接近前引葉氏段落中言及的“指義前”的狀態,營造出一種直覺性的美感體驗。
在中國古典詩歌這種超脫性語法特質最極端的例子中,形容詞、動詞、前置詞、連接詞等一系列的邏輯解析成分都可以棄置不用。這樣最終導致的結果就將是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和“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這樣的物象平列和并置。甚至對這些詩句中所包含的名詞性詞組的數量我們也不能肯定,每句我們都可以分別將其看作六個物象或者四個物象的并置。具體比如第一句,我們可以看作“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等六個物象,也可以視作“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四個物象,都無不可。進一步說,這種簡單的名詞性詞組的并列組合,使我們對這些單個的名詞性詞組之間的關系,更加難以處理。時間、空間限制的剝離和解說性、分析性概念的“解蔽”,顯現出來的是看似“支離破碎”般的稚子學語,但是它也是童子未受智識蒙蔽之眼感受世界所得到的“渾而未劃”“融而不分”的本真境界。雖然,我們不能盡然保留稚子這種“慧眼”,但是借助語言的這種傳釋策略,我們也得以位處這樣一種“‘若即若離’的中間地帶”,可以“從不同角度進出的開闊的空間”,因為,就像有的小說家所言,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
當然,語言“跡近”真實世界是和突破感受性的限制密不可分的(15)。只有“對真秩序有通明的了悟,語言的性能可以藉被解放了的觀、感活動,調整到跡近‘風吹’‘鳥鳴’的自然”(16)。這里的對“真秩序”的“了悟”講的就是要突破logos(羅各斯)中心的邏輯性、分析性和概念性的感受限制,還原道家的“風吹”“鳥鳴”式的自然化境。
打破正常語序,超越語法所獲得的真實世界的效果凸現了詩歌意象的獨立性、視覺性、雕塑性與電影意味,近乎真實世界的“直接呈現”。這在下面這首馬致遠的著名作品中體現得更加淋漓盡致: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三、“逗現”:意象的自由興發
“跡近”只是一種對真實世界的原真態勢的模擬和近似,文字作為一種表義的媒介,是不可能完全做到“不涉理路”“不落言詮”的。有限的語言的“火花”于一瞬間只能照亮真實世界有限的局部,它更重要的價值在于引領我們去“逗現”火光照耀不到的廣闊的現象世界的陰影區域。
詩歌語言并不是名詞的簡單羅列,真實世界也并非物象的機械排布。“萬物自真世界形現演化的氣韻氣象”(17)才是老莊哲學所追求的“大道”,才是中國古典詩歌追求的極致。這即是對詩歌意象的含蓄性、暗示性、生發性的強調,唯有通過“逗現”的藝術才能實現,用葉氏自己的話說就是“道家美學的語言,還重視語言的空白(寫下的語言是‘實’,未寫下的是‘虛’)”(18)。
葉氏的這種語言觀和美感視境,還是源于對道家哲學關于世界本質的超越性和語言傳達之有限性的理解。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老子》)莊子說:“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莊子#8226;秋水》)在這種思想淵源的影響下,中國古典詩歌形成了一個基本的觀點,即可傳達的都是表面的、膚淺的、有限的,而最深刻、最本質、最神秘的東西則不可傳達。解決這種傳釋的張力之途徑在于采取一種獨特的策略,一方面必須為使用語言媒介的必要性辯護,另一方面,又要對語言的有限性和效用有清醒的認識,要使詩人在使用語言文字時有一種超越性的意識,“若即若離”、“得魚忘筌”、“虛實相生”、“蘊藉深遠”。
這種“不可言說的言說”所達致的“逗現”意象自由興發的效果亦顯示出古典詩歌語法和思維的獨特魅力。葛兆光先生在其《漢字的魔方》中對此有很好的論述,他認為,漢字語法的省略和錯綜作為一種避免確定與限制的手段,還原了詩人體驗的朦朧混沌境界;同時,漢字句法的“脫節”“顛倒”等引起的歧義恰恰是啟發讀者追求詩歌多義性的極佳工具。(19)也即是說,古典詩歌詞匯的松散關系,語序的錯綜變化,使得詩境朦朧多變,包含了多種詮釋和無窮意蘊自由生發的可能性。
無論是事物“伸展的律動”,還是“形現演化的氣韻氣象”,都是說的詩歌所要傳達的是超出日常敘述性語言的“詩意”。盡管,中國古典詩歌比較能夠營造一種近似真實世界自真形現的效果,但是,文學作品畢竟還是詩人運思的結果。作者物象的選擇和安排都透露著作者自己對世界的感受和預想傳達的詩意,盡管并不一定是詩歌所能傳達的全部。正像蔣寅先生在其著作中界定語象、物象、意象、意境等一些極易混淆的概念時所說的那樣,“意象是由不同的意和象結合而成,意象形成的關鍵是人意識的作用”(20)。“逗現”的作用就是藉由精煉緊湊的語言,不僅要去盡可能的復原作者理想中想要傳達之意,而且還要去感受作者未有而意象自由興發所產生的“無盡之意”,也即是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
以上一節末所引馬致遠的作品為例,盡管我們說這些單個物象之間的關系有些近似現象世界的原真狀態,但是,作者為什么在大千世界中獨獨選擇這些物象而不是其他,作者安排這些意象的順序為什么是如此而不是另一種方式呢?這就是作者運思的結果。具體一點說,單個的“枯藤”“老樹”“昏鴉”我們可以視之為物象,但是當這些物象組合在一起時,那就是蔣寅先生所說的意象了,而四組意象的結合就成了全篇的意境了。所以我們的目標就是由物象的直接呈現,而至意象的自由興發,最后達致意境的蘊藉無窮。
“跡近”強調的是詩境物象的自給自足,“逗現”關注的是詩境中意象的自由興現。從本源上來說,它們都是建構于道家美學的美感視境即真實世界的追求之上的。兩種語言傳釋策略是相互聯系,密不可分的,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硬幣的兩面,本文加以區別只是就其側重點的差異略加鑒別。借用梅堯臣的話予以綜合就是:“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21)“跡近”即物即真的真實世界是“逗現”意象自由興現的必要前提;反之,后者亦是前者的必然結果。因為真實世界原來就是自給自足,意蘊無盡的。
作者簡介:汪全剛,暨南大學文學院2003級文藝學碩士研究生。
①②李麗.跨文化比較中模子的確認及應用[A].饒芃子.比較文藝學論集[C].學林出版社,2003:137.
③(15)劉紹瑾,?同壯.葉維廉比較詩學中的莊子情結[J].文史哲,2003(5).
④⑥(11)(16)(17)(18)葉維廉.葉維廉文集(卷一)[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61,125,326,142-143.
⑤朱徽.葉維廉訪談錄[J].中國比較文學,1997(4).
⑦⑧(14)葉維廉.中國詩學[M].三聯書店,1992:40,41,35.
⑨葉維廉:尋求跨中西文化的共同文學規律——葉維廉比較文學論文選[C].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42.
⑩錢穆.中國文學論叢[M].三聯書店,2002:6.
(12)(19)葛兆光.漢字的魔方[M].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59.
(13)汪曾祺.小說文體研究[A].汪曾祺文集#8226;文論卷[M].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20)蔣寅.古典詩學的現代詮釋[M].中華書局,2003:18.
(21)轉引自歐陽修.六一詩話[A].(清)何文煥.歷代詩話(上)[M].中華書局,1981: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