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第一次讀前蘇聯作家拉夫列尼約夫的《第四十一》,那是這本小說剛剛解禁不久。有關它的激烈爭論雖已硝煙散盡,但仍多少影響著人們的思維。今天,重新翻開它,已過近二十年,當年所有聲勢浩大的毀譽爭論均已化作平靜的文字塵封在泛黃的書頁中。拉開歷史的距離,重新揣摩這部小說,拋開所有先入為主的陳見,從敘述視角及聲音入手,我們可以看出文本表層明顯的政治傾向,并由此覺察到拉氏進退兩難的身影;透過文本表層的政治意義,分析潛伏在底部的深層結構,又可發現它暗合并發展了傳統的“誘惑與抗拒”的倫理敘事范型,構成了顯在的政治文本和隱性的女性文本的內在沖突,這些異質文本構成的間性力量賦予了這部小說以豐富的內涵。
一、敘述視角與聲音
《第四十一》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敘述。敘述者即作者①隱藏在暗處,掌握著故事的講述速度、人物性格的發展和情節的設置。這些都在敘述者不容置疑的設想和判定當中。為了突出特殊時代政治立場和階級意識,敘述者有意強化馬柳特卡作為赤衛隊員、神槍手的一面;在和中尉的交往中又有意突出二者的沖突。雖然迫于人物性格自身的發展邏輯,故事中敘述了馬柳特卡個人情感上的沖突、對中尉的好感以至愛情;但讀者很難聽到她復雜的內心世界,特別是在個人情感和意識形態沖突最為激烈的最后一幕,當馬柳特卡看見中尉向白黨船只跑去而端起槍的時候,敘述者只讓她記憶里閃現出政委“不能交活的給他們”的話,沒有絲毫的猶豫,就“響起了地球毀滅似的轟響”②。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尤其是戀人與敵人、開槍還是不開槍的激烈斗爭沒有充分地表現出來。讓階級意識毫不費力地戰勝了個人情感,配合了當時政治的需要,卻犧牲了人物性格的豐富性。作為有良知的文學家,迫于人物性格的自身邏輯,拉夫列尼約夫最后還是讓馬柳特卡倒在中尉的尸體上,傷心地哀述:“我的親人……”彌補了前文內心情感的缺憾,但也給當時“左”的批評家留下了攻擊的把柄,認為小說宣揚了資產階級人性論和階級調和論而大加討伐。
更為有趣的是:為了引導讀者正確理解這一故事,成為作者的隱含讀者,敘述者經常從幕后走上臺前,插入一二句交待,掌握故事講述的節奏和頻率,強化故事的發展脈絡甚至引導讀者的理解,拉近自己與讀者的距離。敘述聲音的凸出,使讀者注意到聲音和敘述者的存在,二者也成為讀者的欣賞對象,這種戲劇化的敘述者的出現有力地豐富了文本的內涵。在每一章的開始,敘述者都單列一句話,向讀者介紹故事的內容、發展進程和作用,甚至告訴讀者應該如何理解故事。在第一章里,敘述者開始就用“作者必須寫的開場白”一句話交代第一章的作用,中間在敘述政委率同志們突圍出來后,敘述者站出來說:“讀者一定忍不住要知道,為什么葉甫秀可夫是紅色的呢?待我依次敘來。”控制著敘述的方向和節奏。可在這一章的結尾,敘述者又插話:“本來,這一章在我的小說里是沒有多大意思的。最好我從主要的,從下章所說的敘起,不過讀者必須知道,……”“不得已我才寫了這一章。但我敢說,這一章毫無意義。”交代了第一章作為序幕的特殊地位和價值。第九章一開始,敘述者就介入評價:“這里證明雖然人心沒有規律,可是存在仍然決定意識。”表明敘述者想控制讀者對故事的理解。“作家可以闖入作品,直接控制我們的情感,但是他必須使我們相信,他的闖入至少同他展示的場面一樣,是經過仔細安排,十分恰當的。”于是,本章中作者特意安排了馬柳特卡和中尉雖然墜入愛河,可談到現實問題時,兩人發生了激烈沖突的場面,敘述者用大量的篇幅敘述二者的階級沖突,強化讀者對這句話的理解。“聲音是自然的也是文化的”③,“在現代小說理論中,聲音就是一個近似亞里士多德的‘理念’范疇,它的被擴展了的意義就是指作者的意見、思想、態度的流露。”④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在《第四十一》中,意識形態和敘述視角及聲音的共謀,忽略和扼殺了馬柳特卡的個人情感和女性意識,使文本成為意識形態的宏大敘事,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蘇聯衛國戰爭時期和中國革命時期比較流行的文學讀本。
二、文本結構和文本間性
一般地說,一部文學作品以建立意蘊化的世界為其創作指歸的,反映在文本表層往往是與意識形態相協調的因素,構成一個體認作家社會認知和美感體驗的意義秩序。但在文本的深層卻積淀著作家靈魂底部,暗含人類精神追求,以潛意識或無意識表現的意義秩序。這個運行于文本底層的意識秩序,對表層的意義秩序起著顛覆、消解、對抗的作用。《第四十一》表層是較明顯的意識形態宏大敘事,在其深層卻潛伏著另一個結構,它暗合了傳統的倫理敘事范型有所突破,形成了另一種意義秩序。在傳統的敘事文學中,“誘惑”與“抗拒”是一種較為恒定而活躍的敘事程式:一個年輕人在走向人生的關鍵路口遇到一個美麗姑娘,這位姑娘大膽地向小伙表露愛情,小伙受到來自外部力量與體內滋生力量的共同干擾,由此陷入道德困境與靈魂扣問之中。最終為了完成社會義務或為了堅守自己的某種人生理念,小伙果斷地拒絕了世俗塵念,繼續追尋生命的意義。誘惑產生的前提是對傳統倫理的對抗,抗拒誘惑則完成了對傳統倫理的皈依。這個傳統的敘事程式訴說了倫理的訓誡與情愛關系的永遠不和諧性,并往往以女性介入的制導方式來體現男性的社會主導地位。《第四十一》暗合了這一范式有所突破,它以男性的介入而凸顯女性的主體地位。馬柳特卡本是一個立場堅定的革命者,但中尉的出現是一個誘惑,特別是中尉的藍眼睛讓她心醉神迷,最終誘惑產生并得以實現,情愛的蓬勃生命力消解了階級立場。但馬柳特卡畢竟是受過多年熏陶的革命者,在階級與愛情的激烈沖突的最終時刻,抗拒了愛情的誘惑,完成了對革命的皈依。一聲“地球毀滅似的轟響” ,完成了一個革命者的成長過程,拉氏也輕而易舉“就把收場的責任卸掉了”,省去了一些不應有的麻煩。但革命與情愛的矛盾并沒有結束,仍將成為后來革命文學慣用的范式。
所以,《第四十一》雖然表面有著明顯的意識形態的宏大敘事,這種政治文本再加上男性的敘事中心,處處壓抑著馬柳特卡的女性特征及情感意識。但在深層結構中,作為女性的馬柳特卡以頑強的生命力及蟄伏或凸顯的性別意識反抗顛覆著政治文本和男權敘事,使文本具有女性文本的某些特征,這樣就構成了不同文本間的矛盾與對立,這些異質文本之間的文本間性賦予了文本以許多耐人尋味的東西。
《第四十一》寫于一九二四年,在那樣的紅色年代,作為革命作家的拉夫列尼約夫只能表現張揚馬柳特卡作為革命者為了革命利益,階級立場最終戰勝個人情感的一面。證明“存在仍然決定意識”,傳達的是一種政治理念。因為在革命生死存亡的嚴峻時刻,一切服從于革命的需要是主流意識形態極力提倡的主旋律。馬柳特卡的最終行動正是切合革命和階級的需要。“小說是作者寫出來的,它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作者關于政治、宗教、情感、道德等方面問題的觀念,尤其是當他筆下的人物與這些觀念糾纏在一起的時候。”⑤從這一點上講,《第四十一》是作者構建的一個政治文本。但作者在演繹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政治理念時,又難以釋懷從藝術規律出發,相對真實地表現了馬柳特卡女性意識和個人情感的豐富性,使這部小說又客觀地呈現出某些女性主義文本的特征。在二十三人的小分隊中,二十二個是男性,只有馬柳特卡一個女性,在她報名參軍時,大家都嘲笑她,認為婦女是不能參軍打仗的;而且在接受她時,“要她簽字保證,不得照婦女那樣生活,在勞動者徹底戰勝資本家之前,不得生兒育女。”妄圖完全扼殺她的女性特征,建立一個男性的邏各斯中心。但馬柳特卡不但以自己的行動打破了男權神話,證明了婦女同樣可以成為優秀的革命戰士,而且以她不可壓抑的女性色彩和意識給紅軍分隊增添了溫情與亮色:“士兵們都愛護她,比愛護自己還厲害。”“用癡情的眼光死死盯著她。”因為有了她的存在,在“他們的心靈深處,激蕩著無端的柔情,思念著撇在家里的熱情、溫柔的妻子”。在和中尉陷入荒島后,馬柳特卡不僅以女性頑強的生命力,而且用女性的柔情呵護使中尉死里逃生并墜入情網。面對中尉的藍眼睛,馬柳特卡真實地袒露自己女性的情感:“我們剛俘虜你的時候,我就想:他那是一對什么眼睛啊?你的眼睛真危險呀!”“對女人真危險,一見就鉆到人心里去了,真是撩人的眼睛呀!”表明經過男權的壓抑和扼殺,馬柳特卡不但沒有喪失女性的意識,相反卻最終沖破堤壩奔涌而出。馬柳特卡的形象實際上構成了被壓抑的女性文本對顯在的政治文本、男性文本的顛覆與反抗。
拉夫列尼約夫是一位進步的革命作家,他要站在政治立場上講述女主人公馬柳特卡和中尉俘虜的故事,全知全能的視角以及敘述者時常介入評價,控制故事的節奏,引導讀者理解加強了這一立場。同時拉氏又是一位有著文學良知的作家,他不甘心只創作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于是深層的敘事結構隱藏了文本的女性主義特征,由此形成文本間的沖突和張力,豐富了文本的文學意蘊。二十年代,當曹靖華把這部作品翻譯引進中國時,魯迅先生就極力推薦,特別稱贊拉氏的技巧,說他“偏以洗練的技術致勝”,今天,從分析文本的敘述視角和聲音、敘事結構和文本間性上我們可以看出先生的先見之明。
作者簡介:丁智才,廣西師范學院中文學院文藝學2003級碩士研究生。
①李建軍在《小說修辭研究》中把小說的敘述者分為文本內敘述者和文本外敘述者,其中文本外敘述者就是作者。有的時候文本內敘述者和文本外敘述者是一致的或接近的,讀者讀這些作品,可以放心地把作品中所宣達的思想理念或價值觀念看成是作者的。《第四十一》就可看作這種情況。見李建軍《小說修辭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7頁。
②本文引用《第四十一》的文本內容均見拉夫列尼約夫:《第四十一》,曹靖華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年。
③[美]卡羅爾#8226;吉利根:《不同的聲音——心理學與婦女發展》,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第19頁。
④⑤李建軍:《小說修辭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0-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