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樸素的小說,一如它的名字。這是一篇精巧的小說,是兩個女人之間微妙情感的滋生與破裂。 這還是一篇頗具顛覆和嘲弄意味的“先鋒”小說,外表的細致與質地的尖利形成了錯位,張力和趣味也由此產生。
“小姐”的故事
“小姐”本來是對年輕未婚女子的尊稱,是對一個無性別差異時代中一律“同志”稱呼的反動,曾經是一個時髦的稱呼,是國門洞開后人們追求全新生活方式的表現。曾幾何時,它竟成了從事色情行業女子的曖昧能指。《小賣店》中的“小姐”叫小藍,晚上做生意,白天睡覺,風聲緊生意清淡時就打打麻將。她的顧客就是男人,所以她善于分析應付各種男人。她曾經做過一個臺灣商人的“二奶”,住在一個高尚社區,卻感到不自在,后來臺灣女人的一記耳光結束了這段生活。在小藍的意識里,這是一段不光彩的經歷,所以她從來沒向別人提起過。一個上海老男人想吃小藍的嫩草,小藍不愿意,雖然那人對小藍很癡情,很有錢。小藍跟小馬好,挎著胳膊,像電影里一對真正的戀人。小馬是黑社會的,剛出來。小藍做這個行業并不像人們常想的是被迫的,有一部“女性的血淚史”,也不是天生的賤,“像男人常想的女人喜歡操這種職業”。那,小藍為什么干這個?小說沒說原因,需要原因嗎?艾偉對小藍的敘事態度讓我想起沈從文的“吊腳樓”,不過是一種職業與本分。小藍很自尊,討厭人們特別是良家婦女那種趾高氣揚的態度,小藍喜歡的是尊重與理解,是信任和平等。小藍沒覺得良家婦女比自己高多少,自己比良家婦女又低多少。小藍就是小藍。小藍的想法是普通人所不理解的,不過倒跟張愛玲的想法不分軒輊。張愛玲在《談女人》中說“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歸在這一項下。這也無庸諱言——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多大分別”。 “小姐”也好,“妓女”也罷,不過些平常人,艾偉能以平常筆法寫“小姐”的生活和感情,難能可貴。《小賣店》在這點上是跟張愛玲欣賞的《海上花列傳》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兩種女人之間的故事
“小姐”的眼里往往只有男人,對女人特別是良家婦女是沒什么興趣的。小藍不同,小藍對小賣店的女人就有興趣。小藍先是發現了女人的美,還覺得女人態度友善平和。于是,很自然的,小藍喜歡接近她。她叫蘇敏娜。小藍經常去她的小賣店打電話,后來又為了躲避一老男人的糾纏還到小賣店藏身,小藍是把蘇敏娜當作朋友來看待的。蘇敏娜呢,雖然以前也在背后罵“小姐”,可她也喜歡小藍,還下意識地邀請小藍住到自己家里,小藍呢,真的就去了。兩個不同類型的女人于是就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走了一段相知的路。她們情感的高潮是在各自講了女人的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女性隱痛之后,互相的同情奠定了她們感情交流的基礎。于是,她們之間就多了些牽掛。以至后來蘇敏娜想“拯救”小藍,可是,就是這種“拯救”的想法產生后,感情的天平就偏離了,最終走向破裂。當然,這破裂也是微妙的,潛滋暗長的。在蘇敏娜家打麻將時,被介紹為銀行職員已引起了她的不快,后來鄰居女人對“小姐”的痛罵使小藍明白,原來蘇敏娜跟她們沒有什么不同,裂縫產生了。后來,當蘇敏娜喜滋滋地告訴她幫她在教堂找了個工作之后,小藍就爆發了,憤而離開。最后,以與蘇敏娜丈夫的通奸來報復她,女性情誼徹底破裂。不過,有意思的是,報復后的小藍還一直牽掛著蘇敏娜。從好奇——感興趣——搭訕——來往——同床而眠——互訴痛楚——裂隙——破裂——牽掛,艾偉把兩個女人之間的微妙的情感糾葛寫得細致而有層次感。
不過,像小藍和蘇敏娜這樣的女性之間的同性情誼(同性戀傾向)很多女作家寫過,那么,在艾偉這里,我們能看到什么不同呢?小藍是個“發廊妹”“小姐”,而蘇敏娜是開小賣店的“良家婦女”,她們本來是兩條平行線,相交產生情誼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因為從刻板的男權中心意識的角度看來,她們分屬于兩種不同的女性原型:惡魔式的蕩婦型和天使式的貞女型。但在同一條街上,特別是都是做“生意”的,也就有了交叉的可能。這種交叉在危險脆弱的同性戀之外,還蘊涵了兩種女性原型相融相合的可能,或曰一種比較真實的女性面目。
在小藍這個“蕩婦型”女性形象中,我們看不到多少淫蕩的欲望之流的洶涌澎湃,小藍不太像她的原型先輩,如《金瓶梅》中的潘金蓮、《孽海花》中的賽金花以及《永遠的尹雪艷》中的尹雪艷。“她有些單純,傻乎乎地,被人騙了也不知道。”當然,這只是蘇敏娜的看法。小藍覺得自己對付男人還是有一套的,她直感好。但也僅此而已。小藍與男人的糾葛其實在這篇小說中根本就不是作者所關心的,小藍對男人的欲望和情感心理是盲點。小藍對一個女人——蘇敏娜才是全力以赴的,男人呢,只是小藍的顧客,顧客是上帝,但是,若生意完了,也就完了。《小賣店》不是一個男人與女人的故事,只是一個純粹的女人與女人的故事,男人是插不進來的。艾偉其實做得比王安憶、陳染、林白等徹底得多,她們所描述的女人之間的故事實源于女人對男人的失望或是感情上的傷害,所以表面上看是女人的故事,底子里講得還是男人。小藍和蘇敏娜之間則根本沒有男人。蘇敏娜的丈夫對她很好,小藍也根本沒有被生物老師強奸過,倒是小藍引誘了生物老師。所以,《小賣店》純粹指向的是女人,真正的女人眼中的女人,是小藍眼中的蘇敏娜,蘇敏娜眼中的小藍。所以,很自然的,我們也就不必奇怪小藍這個“小姐”身上為什么有那么多可愛的地方。而同樣,在蘇敏娜這個良家婦女身上我們也發現了些別的東西;當然,她是善良的,是純潔的,有著社會對一切正經女人所有的道德訴求,可是,她也有欲望的潛流,小說中寫得很隱晦。比如,她也竊喜于那些“嫖客”們對她的赤裸裸的欲望目光和對她的贊美,她對“小姐”們背后熱切的痛罵是表達自身清白的需要,但潛意識里未必不是對她們生活的羨慕。本來么,蕩婦型和貞女型原就是傳統男人們手造的幻影,蕩婦型女人滿足男人拈花惹草的欲望,貞女型么,當然是男人對自己私有財產不容侵犯的要求了。
拯救的虛妄
小藍與蘇敏娜情感破裂的直接導火線是蘇敏娜想幫助小藍離開“火坑”。在蘇敏娜眼里,“小姐”是一個不好的職業,小藍呢,就是“被侮辱被損害的弱者”,需要“拯救”。所以,她幾乎是懷著犧牲的愿望自作主張地托姐姐在教堂里找了一份輕松的掙錢也不錯的工作。可問題是,她的這種想當然的“拯救”在小藍眼里幾乎就是侮辱的代名詞,它徹底激怒了小藍。小藍不覺得自己需要別人的“拯救”,“拯救”行為本身只能說明一種不平等的關系,小藍不需要憐憫。小藍從來沒羨慕過,甚至是有些可憐蘇敏娜的良家婦女的幾乎有些清貧的生活。蘇敏娜好心的“拯救”行為陷入“無物之陣”。小藍一手導演的報復行為不僅是粉碎了而且是嘲弄了蘇敏娜的“拯救”。雖然,小藍的嘲弄以她們建立的女性情誼的破裂為代價,而這些,蘇敏娜是不會明白的。可是,也許作者是明白的,我們也應該明白的。
那就是需要重新審視“拯救”本身把對象“客體化”的“霸權”含義。作為一個群體,女性歷來是被“拯救”的“客體”,是男性大師啟蒙的“對象”,這存在于古今中外的幾乎所有的文學敘事中。男女性愛關系中總糾纏著導師/培養者、啟蒙/啟蒙者、拯救/拯救者之間的位差,女人,在這些敘事中是樂于并感激于這種“拯救”模式的,女人的報答是堅貞地獻身于男性大師或其所從事的事業,至于她們自己,一個“主體”的存在,反而在被“拯救”之后失去了言說自身的可能。《小賣店》中的小藍正是由于自身職業所受的鄙視和嘲弄,格外珍視平等和自由,一旦蘇敏娜試圖做出“拯救”的行為,盡管是出于同性姐妹的好心,也為小藍所痛恨。在“拯救”模式上,蘇敏娜倒是扮演了一回男性的角色。由小藍的反應,我們看出,女人其實是不喜歡被“拯救”的,特別是那種凌駕其上不由分說的方式。作為一個作家,特別是一個男作家,艾偉倒是沒有這種強烈的“啟蒙”情結,他是能理解小藍的。當然,我說“拯救”的虛妄并非是否定“拯救”本身,也許,在一個注重差異的多元世界中,我們更多地應是去尊重別人和別人的生活方式,但是,“小姐”這個職業是否應該得到尊重?這是吊詭的事情,就不是作者和我所關心的了。
視點的分與合
視點就是影響敘述發展的“某種眼光”、“某個觀察點”或“某種方式”,也就是誰在看?從什么位置看?查特曼將其界定為“與敘述事件有關的具體地點或意識形態狀況或實際的人生方式”。視點在敘述中所起的作用很大,正是它創造了興趣、沖突、懸念乃至情節本身。
《小賣店》的敘事始于“發廊街”上的一個“發廊店”,視點落在“發廊妹”小藍身上,小說一開始寫的就是小藍的所見、所思、所感,她的生活,對自己的評價,對“小賣店”及“小賣店”女人的興趣。這是小藍的世界,小藍的“意識形態狀況”和“人生方式”。它本身是一個自足的存在。當小藍到小賣店打電話并邀請女人一起打麻將時,地點就轉到了小賣店,視點也相應發生了變化,現在是小賣店女人蘇敏娜的世界了:她眼中的小藍以及小藍代表的一種生活方式、她的態度與評價、她的家庭生活以及小藍們在她的家庭中所占的話題比重。兩種視點、兩種生活并行不悖地存在,且又互相補充,互為風景。“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僅此而已,本質上是互不相關的。但當小藍住到蘇敏娜家里時,視點就再次發生了變化,由分立轉到合并。事件也發生了變化,開始糾結纏繞,兩個女人的情愫滋生、蔓延、齷齪、生隙、拯救、報復……原本兩種不相干的世界開始混合滲透,也可能本就是一體,不過給分成了兩類:秩序的、非秩序的;道德的、非道德的;純凈的、欲望的等等。前面視點的分立其實已經隱含了后面合而離的結局,因為視點的分立說明了人物本身所具有的“主體性”,一種視點相對于另一種視點,一種生活相對于另一種生活,一個人物相對于另一個人物,都分別既是自己的“主體”,也是對方的“客體”,無所謂高下對錯,它們互相認證識別自身。但當一方試圖以對方的“客體化”來確證自身的絕對“主體性”時,必然遭到“客體”本身“主體性”的反抗與嘲弄。兩個世界、兩種視點再次分離。小藍離開蘇敏娜家,重回發廊,以與蘇敏娜丈夫發生關系來尋求被“客體化”的平衡。小說的最后,視點重新回到了小藍身上,小藍看到小賣店已變成了“發廊”,當然,蘇敏娜是不會開發廊的了,但這也只是小藍的看法,蘇敏娜的呢,艾偉賣了一個關子,不知道,但是既然不是蘇敏娜本人的看法,那么,就“一切皆有可能了”。
小說以小藍的自我安慰結尾。“這也怪不得我,誰叫她自我感覺那么好呢?”小藍生氣于蘇敏娜自我感覺的良好,那小藍的自我感覺是不是也太好了呢?小說到此戛然而止,回味卻很是悠長。
作者簡介:馬春花,女,山東師范大學2003級博士研究生,中國海洋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