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結合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克里斯蒂娃的理論,賦予了伍爾夫的經典女性主義小說《奧蘭多》以新的內涵。在對二元對立社會性別的解構上,在反對夸大和孤立女性差異的變相“女性本質主義”上,伍爾夫與克里斯蒂娃的思想呈現繼承發展的關系。生物性別與社會性別的進一步分離,將淡化固有的男女二元觀念,推進個性的多元化。
關鍵詞:《奧蘭多》克里斯蒂娃女性主義解構主義
弗吉尼亞#8226;伍爾夫不但是現代主義的經典,也是女性主義思潮的先驅人物。伍爾夫針對女性地位問題提出了后來被西蒙#8226;波娃表述為第二性的經典觀點,認為女性是男性的參照物,而女性在父權文化的滲透下,會將男性價值標準內化為自身價值取向,并提出了著名的雙性同體概念。當代女性主義者的許多思想都可以在伍爾夫作品中找到源頭。
奇幻小說《奧蘭多》以詼諧諷刺的筆調,貫徹了伍爾夫的女性主義觀點,備受后世女性主義評論家的關注。奧蘭多原是一位貴族英俊少年,受伊麗莎白女王寵信進宮,在詹姆斯王統治期間失寵,隱居鄉間大宅,醉心文學。后成為政績卓著的土耳其特使,在君士坦丁堡發生叛亂當晚,與一舞女共度一夜,沉睡數日,醒來后竟變成女性之身——盡管容貌沒有絲毫改變。她遂脫離官職,混跡于吉普賽人之中,返回英國后躋身上流社會,與蒲伯、艾迪生等文豪結識,隨后嫁給一位船長,懷孕生子。人到中年,她的詩作獲獎,文學理念與寫作技巧日臻成熟,精神也趨向完滿。從十六世紀伊麗莎白時代到一九二八年,奧蘭多的人生歷時了四百年。《奧蘭多》對性別對立的諷刺與抨擊,印證了法國女性主義思想,特別是克里斯蒂娃的理論。伍爾夫與克里斯蒂娃思想的共通點,即反對無限夸大女性與男性的差異,強調兩性包容性,是當代女性主義文論的積極方向。
一
法國女性主義評論盛行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注重語言哲學的研究,認為無窮的可能性藏匿在“虛無”“缺席”“邊緣”“外圍”與“被壓抑”中。在菲勒斯中心社會中,男與女是二元對立的,男性代表正面價值,女性則被排除于中心之外,是用于證明男性價值的他者。男性為了保持父權制的統治體系,竭力維護二元對立,強調其中一方優于另一方。解構主義女性主義者們徹底批判了父權制二元對立思維、菲勒斯中心主義和理性中心主義,試圖粉碎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思維習慣。
奧蘭多奇異的人生軌跡凸顯了性別二元對立的局限性。小說的第一句話已經體現了解構主義女性主義者的文風。敘述者用含糊、戲謔的口吻寫道:“他,這自然就表明了他的性別,雖說,其時的風氣對此有所掩飾,正朝梁上懸下的一顆摩爾人的頭顱劈刺過去。”①少年奧蘭多正在進行的是文藝復興時代男性年輕貴族的典型進攻行為,然而,“雖說”引出的下一句話又似乎給他的男性氣質投下幾分質疑,預示了整篇小說的模糊特質。小說在許多性別身份問題上采取了解構的策略,對傳統的性別歸類法進行了嘲弄。同一個人身上往往存在著男女兩種特點,性別差異不再明顯,甚至變得可疑。男性奧蘭多是一個多愁善感、富于幻想、熱衷文學,帶有詩人氣質的人,成為女性后,男女兩性特點的混合更為明顯,她坦率大度,喜歡冒險,厭惡家務,勇敢活躍,然而又沒有男性的權力欲,善解人意,富于憐憫,容易落淚。
奧蘭多的俊美外表超越了性別,她無論是作為男性和女性,都有著強烈的個人魅力,不光傾倒異性,同性亦心向往之。哈里大公因為看到了還是男性的奧蘭多的一幅畫像而愛上了他——盡管他們是同性,他男扮女裝去糾纏奧蘭多,后者變成女性后,他又前去求婚。伍爾夫似乎在暗示,愛情的吸引力可以超越男女性別,引人愛慕的是身上本質的東西,而性別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是附加的成分。她的這一有趣而大膽的暗示盡管不是現實,卻卓有遠見地預示了解構主義者對社會性別的解構。
奧蘭多的變性是文化上還是生物上為主導的呢?女性主義者爭論不休的問題在這里得到了體現。敘述者首先寫道:“一些哲學家會說,換裝與此有很大干系。他們說,看似無關緊要,其實衣服的功能絕不僅僅是御寒。衣服能改變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也改變世界對我們的看法。”②文學評論家Marjorie Garber認為,服裝可以看作身份的標志。既然人們在不同的場合穿不同的服裝,那么身份,包括性別,也是臨時性的。易服癖給性別二元對立思想帶來了令人不安的危機,它不但威脅了男女的固定范疇,更挑戰了這個劃分體系本身③。奧蘭多在變性后和吉普賽人一起生活的日子里,穿土耳其褲子,很少留意自己的性別,然而在回英國的船上,她身穿碎花長裙,接受了船長的殷勤服務,開始體會到了作為女性被動的快樂,并且意識到了社會強加給女性的保持貞潔的責任。她根據不同的場合選擇不同的服裝,偶爾還穿上男裝外出冒險。一天夜晚她身著男裝,在街上見到妓女奈爾,后者喚起了她男人的所有感情,她甚至像風流男子在公共場合向貴婦獻殷勤一般脫帽向奈爾致意。
然而,敘事者很快又改稱,男女之間的差異深不可測,服裝不過是象征了某種深藏不露的東西。“是奧蘭多本身的改變,指令她選擇了女性的服裝和女性的性表現。”那么,她的女性特質似乎本質上是生理決定的。接著,敘述者又說:“或許,如此這般,她只是表現了發生在大多數人身上、卻沒有表現得如此明了的某些東西……因為性別雖有不同,男女兩性卻是混雜的,每個人身上,都發生從一性向另一性搖擺的情況,往往服裝只是男性或女性的外表,而內里的性別則恰恰與外表相反。對此產生的復雜和混亂,人人都有親身體驗……"④伍爾夫的敘述帶有所謂的“女性寫作”含糊而矛盾的特點。文化、生理以及心理先后都被說成是奧蘭多呈現女性特征的原因。事實上,正是這種策略性的文本矛盾性,才能避免厚此薄彼的二元觀,使多種可能性平行存在,讀者和文本動態的交流得以成為可能。
首先,從文化角度來說,性別離不開社會文化的塑造。人們總是下意識地把自己固定在二元性別中的一方面,按照成規約束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法國女性主義學者克里斯蒂娃認為,文本作為一種意旨實踐,并不是要主體控制語言,而是使主體處于其權力網絡之中。主體無法固定化,不單是分裂的,還是一個發展中的主體(a subject in process),process既指過程,發展,又指試驗。 主體總是在發展的過程中,并且總是在其存在的語境中經受檢驗⑤。流動的主體拒絕任何固定性別模式和身份。奧蘭多正是一個不斷變化發展中的主體,其社會性別隨著語境的交替而變化。與愛人謝爾相遇后,她慶幸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而流淚,還懷孕生子;但著男裝時,她便成為“某爵士”,與人決斗,當船長,甚至被傳聞與某女士私奔。在回英國的船上,她發現兩性都有著缺陷,頭腦中的兩性特質輪番交鋒,最后,在特定的語境下——極具男子氣概的船長的殷勤陪伴,返鄉的心潮澎湃,她女性的一面暫時占了上風。奧蘭多的女性身份,在隨后的社交活動如貴族聚會、晚餐及聽取男性的求婚這一系列行為中逐步確立。主體在適應環境,同時也在接受環境檢驗,在這個過程中,一些不適宜當下環境的因素被壓抑和覆蓋了。這一切充分體現了語境對主體的塑造作用。
強調文化并不意味著完全抹煞自然的因素。女性主義者一直爭論身體是自然的還是文化的,試圖得到一個二選一式的答案。盡管她們的出發點是積極的,但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只能重新陷入陳舊的父權制社會二元對立思維方式,而事實上世界不可能如此理想化地分為相反的兩極。說話的主體游離于意識和潛意識的動機之間,既有自然特性,又有文化烙印,因此,對于意義的構建,意識與無意識,頭腦與身體,文化與自然,都是必不可少的組成因素。
二
伍爾夫認為,雙性同體是女性藝術創作的最佳心理狀態。每個人都受兩種力量制約,一種是男性的,一種是女性的,男性頭腦中女性的一面應該發揮作用,女性也應該與頭腦中男性的一面交流,兩種力量和諧共處才是正常和理想的狀態。“任何寫作者,念念不忘自己的性別都是致命的……必須成為男性化的女人或女性化的男人”。伍爾夫意識到了性別本質論的局限性,挑戰了以男性價值為中心的單一價值標準,但她對女性的理解依舊是傳統二元分類中男性的對立面,而解構主義女性主義者則進一步將“女性”看成了虛構的范疇。
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艾萊娜#8226;西蘇倡導經過其改良和發揮后的雙性同體,她所說的雙性同體既是對立的消解,又是差異的表達。雙性沒有特別尖銳的對立,也不排斥任何一性,可以通過互相交流激發巨大的活力。但她對于女性身體的神秘化,及對“女性寫作”的過分推崇,又有宣揚女性至上的危險,陷入了另一個極端的二元性別劃分。
女性主義者在過分強調女性生理或思維方式的獨特性時,其實是進一步把女性神秘化和他者化,甚至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一些女性主義者堅持提倡一種孤立的女性語言, 攻擊邏輯,與所謂的菲勒斯中心完全斷絕聯系。“但是堅持所有婦女都必須占居作為男人的‘他者’位置,堅持婦女所受的社會壓迫來源于男女二元項的分裂也就是把婦女的位置降低到本質,因為這種意見保留了統一特征,也就保留了現在指導我們理解性別差異和婦女本質的邏輯。”⑦事實上,一個人是無法在既有機制外閱讀和寫作的。片面強調甚至孤立和分離女性的獨特性,只能使女權主義運動本身陷入自說自話的困境。
在此意義上,伍爾夫雙性同體思想的慷慨包容性和樂觀精神具有積極作用。伍爾夫不過分贊美女性特征,也不刻意貶抑個人身上的異性氣質,而是希望雙方和平共處,充分交流,取長補短。奧蘭多的雙性氣質幫助了她更加了解兩性,促進了她文學和思想上的成熟。她和未來丈夫謝爾都不是一味的“男人”或“女人”,而是兩性特點兼具。相識不久,他們就不約而同地質疑起對方的性別是跟表面上相反的。她向男人一樣坦率地傾訴衷情,而謝爾卻敏感而羞赧。由于深諳異性的心理,他們能相互心領神會,交流默契。兩種性別特質沒有孰優孰劣,而是對立統一地在一個人身上體現。不過,伍爾夫的雙性概念大可進一步虛化為現代女性主義者提倡的男性或女性氣質(masculine, femininity)。個人頭腦里其實并存著兩種性別氣質,假使少作二元對立的人為劃分,盡量任其和諧自然地發展,便有助于個性的多元化發展。
克里斯蒂娃提出了拉康從柏拉圖著作中引申出的一個概念“Chora"。在拉康看來,它是一個多重矛盾體,它的歧義性和非固定性可能導致徹底的不可理解。它“似乎挑戰了是與否的二元邏輯……Chora既非感覺上的,也非智力上的,它屬于第三種類別。甚至不能說它非此又非彼,或是既是此又是彼”⑧。主體的矛盾與非固定性,性別氣質的游移,多樣化與暫時性,正體現了這一概念的精髓。小說接近尾聲處,奧蘭多在開車回家的路上陷入沉思,她在腦中召喚出記憶中無數個自我,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廷臣、大使、軍人、熱愛生活的少女、貴婦、隱修士等等。敘事者聲稱一個人完全可能有上千個自我。其實,主體的復雜性超乎一切邏輯的預測,不但性別身份,其他身份也都隨著語境的不同而變化萬千。
因此,克里斯蒂娃反對把“女性氣質”與生物學上的女人等同,男性氣質亦然。女孩可以用“陽性”模式寫作,男孩也可以用“陰性”模式寫作。也許婦女這個概念在哲學本體論上是沒有意義的,它的意義僅僅是在政治層面上的。盡管女權主義者本著共同特點爭取到了許多實際利益,但在更深的層面上,“一個女人不可能”是“某種本質存在,它甚至是不屬于這個存在秩序的事物”⑨。克里斯蒂娃認為,解放了的人就是能在“女性氣質”和“男性氣質”、混亂與秩序、革命與現狀之間自由行動的人⑩。
然而,解構主義女性主義過分的顛覆性有可能會削弱甚至取消女性的共性,模糊了女權主義與其他運動之間的界限,不由令人憂慮,這樣女權主義者的基礎也就岌岌可危了。其實,實際的政治行動和女性主義文論完全可以因其目的及影響領域的不同而確定不同的側重點,采用不同的策略。理論學者對于男性和女性概念的解構,著眼于較為長遠的兩性平等社會前景。她們所要爭取的是一個不再強調標簽的社會,人們可以自由表達自身的特點,而無須向任何人為的性別分類屈服,不用為了表示“正常”而將自己限制在一個狹隘的性別身份中。那時,也許性別這個詞將喪失其現有的威力,而奧蘭多想要在不同的角色之間轉換,也不用借助不同服裝來使自己合理化了。
作者簡介:彭瑤,女,廣州暨南大學英語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①②④伍爾夫.《奧蘭多》[M].林燕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第1頁,第107頁,第107-108頁.
③⑤Ruth Robbins. Literary Feminisms[M].New York: St. Martin'sPress , 2000,P 310.P 130.
⑥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M].賈輝豐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第91頁.
⑦瑪麗#8226;樸維.女性主義與解構主義[A].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第334頁.
⑧Jacques Derrida. ‘Chora'[A] The Derrida Read-er: Writing Performance[C]. Julian Wolfreys,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98, p.231.
⑨Julia Kristeva. “La Femme, Ce N′est Jamais Ga,″ Interview in Tel Quel"[A]. New French Feminisms[C].Elaine Marks & Isabelle de Courtivron, Brighton, Sussex: Harvester;New York: Schocken, 1981, p.157.
⑩羅斯瑪麗#8226;帕特南#8226;童.《女性主義思潮導論》[M]. 艾曉明譯.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第3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