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論“一字之差,詞氣迥異”
《蟜州山人續稿》卷一百五十《吳中往哲象贊》于歸震川曰:“先生于古文詞,雖出之自史漢,而大較折衷于昌黎、廬陵。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超然當名家矣。”《贊》曰:“風行水上,渙為文章;當其風止,與水相忘。剪綴帖括,藻粉鋪張。江左以還,極于陳梁。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始傷。”錢牧齋《初學集》卷七十九《與唐訓導汝諤論文書》、卷八十三《題歸太仆文集》、《有學集》卷四十九《題宋玉叔文集》、《列朝詩集》丁集卷六又卷十二重疊引《贊》語,皆竊易“久而始傷”為“久而自傷”,以自堅其蟜州“晚年定論”之說。周櫟園《書影》卷一記蟜州晚年翻然自悔,本牧齋所說,而引《贊》中此句,作“始傷”不誤。歸玄恭編《震川全集》,末附蟜州《贊》及《列朝詩集》中震川傳,亦作“始傷”,已據蟜州原文以校正牧齋引文。而《明詩綜》卷四十四、《明史#8226;文苑傳》《四庫提要》卷一百七十二均作“自傷”,則未檢《蟜州續稿》而為牧齋刀筆吏伎倆所欺。李元仲《寒支二集》卷一《答葉慧生書》云:“及元美末年為震川贊,乃曰:‘余豈異趣,晚而自傷。’蓋傷震川之不可及也。”呂叔訥《白云草堂文抄》卷三《再復嚴明府書》云:“究之王李所成,不能軼出于韓歐之徒之上。晚而自傷,竟屈伏于震川之下。”蔣子瀟《七經樓文抄》卷四《與田叔子論古文第二書》甚許蟜州,言其非真推震川,乃“老而懷虛,自貶以揚之”,卻仍謂蟜州有“久而自傷”之語。近賢論著,因循不究。蓋眾咻傳訛,耳食而成口實矣。一字之差,詞氣迥異。“始傷”者,方知震川之不易得,九原不作,賞音恨晚也。“自傷”者,深悔己之迷途狂走,聞道已遲,嗟悵何及也。二者毫厘千里。曰“豈異趣”者,以見己與震川,同以“史漢”為究竟歸宿,特取徑直而不迂,未嘗假道于韓歐耳。蟜州弟敬美《王奉常集》卷五十三《藝圃擷馀》云:“正如韓柳之文,何有不從左史來者。彼學而成為韓為柳,我卻又從韓柳學,便落一塵矣。輕薄子遽笑韓柳非古,與夫一字一語必步趨二家者,皆非也。”足資傍參。蟜州《讀書后》卷四《書歸熙甫文集后》須與《四部稿》卷一百二十八《答陸汝陳》合觀。陳眉公《妮古錄》引蟜州語,亦見《續稿》卷一百七十五《與徐宗伯書》,其書與卷一百八十一《與李仲子能茂》、卷一百八十二《與顏廷愉》,胥可闡明此《贊》。《書譜》記王逸少評書云:“鍾張信為絕倫。吾書比之鍾張,鍾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蟜州晚歲虛氣退,于震川能識異量之美,而非降心相從,亦不過如逸少之于鍾張而已。何嘗拊膺自嗟、低頭欲拜哉。牧齋排擊蟜州,不遺余力,非特擅易前文,抑且捏造故事。如記蟜州造訪湯若士,若士不見,而盡出所涂抹蟜州文集散置幾案間,蟜州翻閱,默然而去。王山史《砥齋集》卷二《書錢牧齋湯臨川集序后》即謂其“欲訾蟜州”,所“述事似飾而未確”:“預出之以度蟜州之至耶?抑延蟜州至堂而后出之耶?”竊謂征諸《玉茗堂尺牘》卷一《答王澹生》,則若士“標涂”蟜州集,有人“傳于”蟜州“之座”而已;卷三《復費文孫》明言舊與蟜州兄弟同仕南都,“不與往還”。牧齋不應未睹二牘,而悍然杜撰掌故,殆自恃望重名高,不難以一手掩天下耳目歟。牧齋談藝,舞文曲筆,每不足信。渠生平痛詆七子、竟陵,而于其友好程孟陽之早作規愊七子、蕭伯玉之始終濡染竟陵,則為親者諱,掩飾不道只字。竄改蟜州語,不啻上下其手,正是一例。(385—387頁)
這一則講錢謙益篡改王世貞《吳中往哲象贊》的歸有光贊,把原文的“久而始傷”改為“久而自傷”。這一個字的篡改,用意有很大不同,所以歸入鑒賞類。這一個字的篡改,牽涉到王世貞對歸有光的態度,牽涉到王世貞對歸有光的評價與對自己的評論,所以關系不小。揭發這一個字的篡改,也揭發了錢謙益的用心和為人,這也有關對錢謙益的評價,所以錢先生作了詳密的考證。錢謙益的篡改,影響很大,不但《明史#8226;文苑傳》里引用了,連博學如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里也引用了,因此使李世熊、呂星垣、蔣湘南都承襲錯誤,這就不得不加以辨正了。
錢先生揭發錢謙益的篡改:一據《蟜州山人續稿》作“久而始傷”,二據周亮工《書影》引作“始傷”,三據歸慶編《震川全集》末附引《贊》作“始傷”。除據了這三證外,還引了王世懋《藝圃擷余》的話作旁參一,再引王世貞《讀書后》講歸有光的話作旁參二,再引王世貞《四部稿》的《答陸汝陳》作旁參三,再引陳繼儒引王世貞語作旁參四。這樣舉了三個明證與四個旁參,證明錢謙益的篡改原文,已鐵案如山,不可動搖。錢先生更指出這一個字的篡改的用意。“一字之差,詞氣迥異”。“始傷”,能識歸有光的異量之美,認為歸有光的學習韓愈、歐陽修,與自己學問門徑不同,但同以學習《史記》《漢書》為歸宿,這點起初不認識,這時開始認識,因而傷悼他。不過表示賞識他而已。“自傷”是傷自己的迷途狂走,開道已遲。這一字的篡改,歪曲了王世貞原意,來貶低王世貞。像紀昀的《四庫全書總目#8226;震川文集》:“初,太倉王世貞傳北地信陽(李夢陽、何景明)之說,以秦漢之文倡率天下。”“有光獨抱唐宋諸家遺集,與二三弟子講授于荒江老屋之間,毅然與之抗衡。”“世貞初亦抵牾,迨于晚年,乃始心折。”“自明季以來,學者知由韓柳歐蘇沿洄以氵斥秦漢者,有光實有力焉。”這里講王世貞“以秦漢之文倡率天下”,又講有光“由韓柳歐蘇沿洄以泝秦漢”,就歸宿到秦漢講,兩者并無不同,只是取徑不同而已。稱作“自傷”,是自傷迷途狂走,變成“異趨”,與世貞說的“余豈異趨”相矛盾了。因此紀昀論述也有矛盾,紀昀既認為兩家同趨秦漢,何用“自傷”?錢先生又指出錢謙益捏造故事來貶低王世貞。指出他“舞文曲筆,每不足信”,又舉出他痛詆明代七子與竟陵派鍾譚,但掩飾他的好友摹仿七子與濡染竟陵,更作了批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