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法國大城市郊區(qū)爆發(fā)的騷亂,無論在法國還是在中國,都成為媒體高度關注的一個事件。發(fā)表的相關文章都強調這一事件的特殊性,另外,法國與中國媒體上都流行談論一種觀點:法國國民與移民的關系發(fā)生了轉折。按照這種說法,法國老百姓對移民的看法在近年有很大的改變,十九世紀以來,移民為尋求打工的機會而一波波遷入法國,這一系列移民潮都被法國社會成功地加以融合了,但是,目前的“融合政策”卻在最近一輪的移民潮上失敗。據(jù)這個分析,法國社會最大的問題就是“共和國式融合模式”不符合目前的多元文化共存的要求。法國模式以倡導移民必須接受遷入國的價值觀念為核心,在上述觀點看來,既然這一模式已被實際情況證明行不通,那么法國社會就應該借用一些“社群主義”模式的優(yōu)點。總之,在法國社會最近流行歧視移民、排斥移民這些現(xiàn)象,其緣由都是與法國社會沒有能力接受文化差別有關。據(jù)這些媒體的報告,“郊區(qū)危機”基本上是“文化危機”。而我所要解釋的卻是:首先,“郊區(qū)危機”不是“共和國式融合模式的失敗”的結果,因為那種模式從來沒有存在過;其次,“郊區(qū)危機”不是文化沖突的結果,而是社會不平等、社會沖突的結果。
“共和國式融合模式的危機”之說的誤區(qū)在于,其一,不能說過去法國移民的歷史就是一個太平無事的過程。多數(shù)的研究與材料都充分證明,從十九世紀以來,排斥、歧視移民是普遍的行為。比如,一旦有工人被解雇開除,或失業(yè)狀況惡化這樣的事件發(fā)生,通常就會引起法國工人的暴力反應。他們會手持棍棒襲擊意大利咖啡廳,毆打比利時工人,不乏因此發(fā)生的流血傷亡事件。當法國與某一個國家之間發(fā)生政治軍事沖突的時候,民間也會爆發(fā)針對那個國家的公民的報復行為。無論是在法國還是在別的國家,都是一樣的情況:外國人,特別是屬于社會底層的外來者,被挑出來充當替罪羊。
另外,城市暴力也不是最近才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焚燒車輛、攻擊公共汽車就成為了頻繁的活動。每個周末過后,安全機關都要發(fā)布被燒車輛的數(shù)字,這一數(shù)字已然構成“郊區(qū)狀況”的基本指數(shù)。我有意使用“活動”這個詞,是因為最近爆發(fā)的類似運動都帶有“好玩”的特點。這并不是說,這些運動不是“嚴肅”的,不表明社會焦慮,不體現(xiàn)對法國社會不公平的反應與批判,也不是說,在那些更典型的社會運動中就全然沒有“游戲”因素。這里要強調的是,與其他運動相比,焚燒汽車這一行為因為其缺乏其他方面的因素(沒有代表,沒有傳單,沒有明確的要求或目標),所以對郊區(qū)騷亂而言,“游戲”因素占了很大成分。由于生活在郊區(qū)的人缺乏娛樂活動,焚燒車輛就不僅是失意者表達不滿的渠道,也帶有“消遣”的性質。
其二,法國根本的社會沖突并不是文化的、種族的或宗教的。把社會騷亂視為文化沖突的結果,當然是時髦的觀點。然而,文化現(xiàn)象不是獨立于社會結構以外的現(xiàn)象。歐洲有很多的例子足以證明,民族、宗教等等的同化都是由社會地位改變,由偶然事件,由經濟危機等等社會現(xiàn)象而促成。因此,不能認為種族主義行為是某一個人的自身的選擇,不能認為這是一種感染性的病毒。如果觀察現(xiàn)代法國的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強調人與人之間的文化距離感這一觀點沒有絲毫客觀的基礎。目前,有一些人認為,造成“法國融合模式危機”的最大緣由在于,隨著最近一輪移民高潮而來到的人們,其文化特點與“地道”的法國文化之間距離太遙遠。據(jù)這個分析,過去的移民基本上是歐洲人,與法國人的風俗和價值觀很接近——他們是基督教徒,說拉丁語系的語言等等。但是,那個時代的法國工人的看法可并非如此,在他們看來,意大利人和比利時人的行為、觀念、習俗等等與法國人有很大區(qū)別。社會與國家的認同,無論是通過宗教的渠道,還是通過階級、民族等渠道,其實都是以排斥“異國人”為基礎來實現(xiàn)的。換句話說,法國歷史所揭露的實情是:文化沖突是社會沖突的結果。關于這個現(xiàn)象還可以舉一個例子,就是已經成功“融合”的“老移民”對于新移民的觀點。在已經成功融入法國社會的移民群體當中,恰恰有不少人覺得近年到來的移民太多,所以投票給極右黨派的選民也比較多。這樣一種觀點的出現(xiàn),清楚表明,移民完成融入的過程,其途徑正在于排斥新一輪移民高潮中的來者,也就是排斥那些尚沒有成功融入的人。文化認同不是本質性的,而是逐漸形成起來的現(xiàn)象。當然,這里并不是說,任何文化認同都只是政治操作的結果,而是說,個人與群體是從社會經驗的角度來制定其文化選擇。
其三,“法國融合模式”從來就未曾存在。當然,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為止,移民融合的過程一直沒有遇到不能克服的障礙,但是,不能就此認為這一情況是法國政府自覺地、系統(tǒng)地、持續(xù)地達到的結果。盡管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不同政黨的政府都采取一系列政策以推動或限制移民,比如批準移民的家庭成員到法國居住或實行血緣法等政策,但是,“法國融合模式”基本上是偶然事件,受到多方面的影響,是豐富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在這一點上,我們將涉及到一個研究方法的問題。是否可以認為國家,尤其是民主的國家,有控制移民的遷徙的能力?據(jù)我看來,盡管國家的作用在任何領域都是有限的,但移民遷徙這個方面是國家能力最弱的領域之一。因此,其實并沒有成型的“法國模式”可以模仿、復制或改革,只有以一些融合機制為基礎的現(xiàn)象。
在這種情況下,法國到底為何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為止一直成功吸收了連續(xù)多輪的移民高潮?其實有四個相結合的機制可以解釋這個通過“火與血”來實現(xiàn)的成功。
第一個是勞動。因為法國工業(yè)需要外國勞動力,所以移民能很容易地找到工作,隨之也就有機會與法國工人發(fā)展交流和互動,吸收本地的語言與風俗,得到社會承認,取得身份等等。當然,融合并不就意味著公平。在二元勞動市場的結構下,移民勞動力必須忍受最壞的勞動條件。他們所從事的職業(yè)總是骯臟、危險和低收入的,通常是法國工人不愿干的活。但是,通過與法國工人以及前一輪移民潮的移民在工作上形成配合,也通過與他們聯(lián)合起來進行工人運動的方式,新一輪的移民逐漸接受了法國工人的習俗與價值體系。
第二個機制是教育體制。移民(包括不合法的,沒有暫住證的)的子女都能上學。當然,即使從這個角度來看,也不能說法國社會確實保障了公民子女日后成功的公平可能性。教育挑選就是社會隔離的結果。雖然如此,但是,移民子女從三歲開始就接受法國學校的教育這一實際情況,不能不引起移民子女在語言、行為、觀點上的深入改變。盡管移民子女上大學,尤其是考上優(yōu)秀大學的可能性相當?shù)停桥c法國工人子女相比,這一項上的差異并不太大。
第三個機制是“區(qū)域”。到上世紀七十年代為止,移民都居住在城市內的街區(qū)當中。法國大城市中都有傳統(tǒng)的移民聚居區(qū),不過,那時這些區(qū)域沒有“封閉、獨立”的特點,本地人(尤其是工人與小資產階層的成員)也在這種地方居住。在這個情況下,就發(fā)生了——雖然是有限的——社會混合的現(xiàn)象。鄰居之間形成互助、互動的關系,友誼、戀愛、婚姻等等的現(xiàn)象則會引起成人及其子女的融合。
最后一個機制是國民兵役。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為止,法國一直實行全民兵役制,盡管一些青年(基本上是大學生)會找辦法來逃避服兵役,但是,大多數(shù)的年輕人都不得不完成這一義務,這也包括那些因在法國出生而獲得法國國籍的移民子女。這樣,至少在一年之間,移民子女有機會與其他階級出身的年輕人生活在一起。
總之,上述這些制度與政策,其設立的初旨并非專為融合移民,但卻真正形成了法國的移民經驗,因此倒足可視為某種模式。
今天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乃是因為這些機制都面臨重重障礙。第一,全民兵役制被取消了。第二,法國失業(yè)率有所上升,尤其是低技術崗位,供遠遠大于求。過去,移民的融入化與工業(yè)化是同步的現(xiàn)象,因為工業(yè)持續(xù)發(fā)展,需要體力充沛的勞動力,所以能夠吸收新來的移民。而在目前,這一可能性有所下降。第三,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起法國政府對大城市進行的重要調整,引發(fā)了地區(qū)隔離的現(xiàn)象。近年以來,城市中心變成了只有富裕階層與高級中產階層居住的地方,郊區(qū)則分為高層、中層和底層分別占據(jù)的不同居住區(qū)。條件惡劣的郊區(qū)被視為可恥之物,那里的居民都經歷著同樣的生活——失業(yè)率高,教育水平低,家庭狀況差等等。你住在這些郊區(qū)城鎮(zhèn),就意味著你屬于“異類”群體,甚至屬于犯罪團伙,于是,愿意給你提供工作或出租住房給你的人就很少。你一直背負著侮辱性的社會身份。而且,孩子們也沒有機會體會社會交融的經驗了。脫離自己出生和生活的地區(qū),與背景不同的人交流,這樣的機會基本上不再有。對于這樣的人來說,其所生活的地區(qū),是他們的領土,但是也是他們的監(jiān)獄。在這些地方,人們的特點非常近似,就是說,居民都是遇到困難的人:沒有固定的工作,屬于單親家庭,文化水平低等等。同時,這些地區(qū)的環(huán)境也很差,休閑娛樂很少,交通不便,尤其是難以前往城市中心。由于年輕人感覺沒法享受消費社會的成果,于是,很多人轉向“社群”的認同。有極少數(shù)人成為原教旨主義的極端分子,但是,絕大多數(shù)人采取“混合認同”的辦法。他們感到自己被法國社會所淘汰,所以,其所認同的文化因素有一個唯一共同點,就是一切與法國文化背道而馳的價值觀念。比如他們會遵守最激進的原教旨教規(guī),同時卻崇拜美國的飲食與音樂文化。
總之,不能說法國社會中最根本的矛盾與沖突有文化的內容。法國大騷亂是社會不平等的結果。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各種融合機制都成功地掩飾了移民的底層地位,尤其是有能力避免移民子女繼承父母的所有社會劣勢。當今,這些融合機制的效果打了折扣,所以社會劣勢進入了制度化的過程。由于在底層階層當中北非移民子女的比例很高,并且這些年輕人的認同對象與一般法國人不一致,因此法國輿論便認為移民子女成為了“風險階級”。法國社會的看法,是把社會矛盾與文化沖突混為一談。這是一個邏輯的過程:因為在犯罪、“找麻煩”的人口當中北非移民子女的比例很大,所以“普通的法國人”就覺得融合問題與“北非”有密切的關系。其實,當今北非移民子女被等同于“風險階級”,基本上是歷史的偶然,要知道,在過去,“風險階級”也曾經是指有黃頭發(fā)、藍眼睛的那些人,或者是指用意大利口音來說法語的那些人。因此,如果采取推動“文化交流,文化對話”的政策,其實沒有意義。因為歷史經驗告訴人們,融合現(xiàn)象的發(fā)生基本上都是無意性的,即使在社會基層,這樣的融合也同樣得以進行。只有推動階層交融,限制不平等,才能減輕“郊區(qū)危機”的社會緊張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