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好像已經走到了某一個階段,就是全世界都在說中國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世界的中心。我們自己歡呼、而且全球也歡呼這種成功,因為好像在短短的幾十年,我們就可以從一個落后的國家變成一個現代化的國家,我們的工業,我們的資本,我們各方面好像都已經變得很進步,但是就在我們都在歡呼的時候,我們同時看到了很多這個進程本身內在的問題,這些問題不是意外地、偶然地附在這個進程上的,因為我們看到的整個現代化的進程帶來的問題,不單中國有,各國都有。例如說三農問題,不只中國是這樣,巴西是這樣,你走到日本、北歐,你走到哪一個國家,它們都有很大的相似性,幾乎在每個地方,你問自殺的人群里面,哪個人群是占最大部分的,幾乎農民都是排第一或第二,所以這種問題有它的普遍性,就是說我們不可能不思考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整個現代化的進程允諾的是一種科技的發展,允諾的是整個社會的全面的生活、素質的提升,但是,在每一個國家內部,以及從全球的范圍來看,貧窮卻是越來越厲害了。不止是相對的貧困,而且是絕對的貧困。有一些事實我們都已經視而不見了,比如我們都印象深刻9·11那天雙子塔死了三千多人,但是我們卻很少想到,9·11那天,全球因饑餓和本可簡易治療的疾病而死的兒童是三萬多人,而且不僅9·11如此,9·12、9·13……每天都死三萬多兒童。你到非洲,到拉美、亞洲,會發現這種貧窮和絕望的狀態,不能簡單地說因為他們還沒有跟上來,也不能簡單地說等發達國家帶動不發達國家發展,或者一國內部讓先富的帶動后富。我們看到的不斷重復的現象,背后有一個邏輯,就是這種富跟這種窮是內在相關的,不造成這邊多數人的貧困,就不會有那邊少數人的富裕。我們不可能不看我們中國在現在、在過去五十年、一百年,以及全世界在過去的幾百年內,走的究竟是一種怎么樣的進程?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我們今天面對的這些問題,不少批判發展主義的著作,例如阿明的依附理論,有精辟的分析,這里我就不多說了。
我們作為知識分子,用來分析社會的角度、理論的框架、或者是我們實踐應用方面,是怎么樣的一套系統?它們是在殖民化的進程里面,以西方為中心的一整套思想的、思考的邏輯。它標榜的,是我們已習以為常、奉為圭臬的現代教育里的啟蒙,或關于人權的觀念,個體是理想中的獨立、自主、積極的個體,但是,無論是知識分子,無論是農民或者是什么人,我們在一種好像不可逆的進程里面被卷進漩渦,在里面我們是被動的、消極的。表面上說我們這個商業化的社會好像很進步,但實際上我們變成生存是為了消費,已經不談其它的價值,我們作為知識分子所接受的也就是一種霸權、非常要命的西方中心的整套現代化的論述。這不止是我們學科的問題,還是整個社會的常識問題,也就是有很多搞文化研究的朋友會特別批判的“常識” (common sense)。簡單地總結一下,我覺得我們整個的思考跟想象其實是非常貧乏的,被套在某一種現代化的發展邏輯里面,帶著二元的對立。就在這種單一的進程里面,我們把所有的東西都簡單地二分,現代對立著傳統,進步對立著落后。
所以,主流在談三農問題的時候,往往把它作為現代化里面一個消極的、負面的問題看待,站在“現代化”的高處,不自覺地俯視落在后邊的、被看成是無知的順民,或是刁蠻的暴民。我們只能把農民想象成一個落后群體,簡單使用二分法,就是現代——傳統,進步——落后,然后就想用一整套的、根本的解決方法,去處理問題,即使我們不是位高權重,也會想象自己在統治全國、統治世界的位置上“救國救民”。我覺得這種視野需要深刻的批判,我參與編的一套文化社會翻譯叢書里面,有一本《庶民研究》,就是參照借助印度的歷史學家的反思,揚棄“精英”立場,采納庶民即平民百姓的角度來看問題,大家有興趣可以看看。
我的基本想法是,我們怎么去把我們自以為是的這樣一種精英立場所帶有的封閉性打開,無所謂全開放,但是至少能看到自己的局限,不會以一種我們已經掌握了真理、認清了前路,以這種資格、這種高度來提出關于三農問題怎么解決。并不是說我們不在實際上做事,我們做的每一個小事本身都有重要性,但是我現在說的是我們怎么反思我們整套思路。我覺得現在我們討論的調子有點變了,我們不是簡單只說三農“問題”,作為一個麻煩的“問題”來處理,來補救一下,讓農民別太窮了,或者別暴動啊。現在已經提出要搞鄉村建設,“建設”是一種比較積極的態度,但也可以只流于空談。我想提出,更根本的是在這個建設里面,我們怎么從習慣的中心的、高高在上的位置跑到一種邊緣的、底層的位置來看世界,看歷史。如果我們跑到農村跟農民交往,帶著主流價值觀,很可能會看到農民是作為現代化進程里面被拋棄的、跟不上的失敗者。但是問題是,這種失敗者是占我們世界上的絕對的多數。無論是中國,還是其它地方。所以,從所謂的失敗者的邊緣角度、農民的立場,讓我們可以批判和反思我們習慣接受的這種中心的說法,看到一般不會被質疑的主流本身的問題。就是我們習慣了看很光明的地方,燈照在哪,我們就看到哪,但我們能不能改一下,從一個很陰暗的地方,去看這些在旁邊的、在陰暗中的人群的處境,從他們的處境去看到不是他們自身有問題,而是在某一種關系之下,他們才被放逐在這樣的位置。
過去幾年,除了關注中國的鄉村建設可能的或實際上已在做的工作之外,我還到國外去考察一些別的經驗。這里說兩個經驗。
一個是印度的民眾科學運動。民眾科學運動有意思的是把科學在現代化里面的作用放在中心位置,它一方面是一種批判,指出科學整體而言不是窮人、普通人可以掌握的,但我們對于科學的迷信,幾近宗教式的不可質疑的盲目的信仰,是支撐著整個現代化的很重要的部分。但是印度的民眾科學運動同時提出,怎么讓科學、技術以一種中間狀態(就是中間技術或稱適用技術)服務于大部分的人群,具體的我就不說了。但是,我覺得它很重要的一點,是談生態的問題。在印度的民眾科學運動里面,很多人是馬克思主義者,六十年代受到中國“文革”的感召,知識分子跑到農村,就是三十年、五十年呆在農村里,因為他們是自愿去的,所以能夠一直留下來。他們正視生態的問題,重新反思整個馬克思主義里面提到的關于不斷發展生產力帶來的各種問題。他們特別的地方,就是他們用科技作為手段來幫助農村提高生產,改善生活,但是同時,他們對科學主義提出很根本的一種批判,就是在科學發展里人的自大,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主人,可以掌控—切,實際上,當然我們掌控不了。這種科學主義讓人類把自己無限放大,幾乎成了造物主,但同時讓人類感到非常渺小,因為我們往往釋放出來的這種能量是我們不可控制的,無論是核電廠,或者是很多超級科學工程。所以民眾科學運動一個很重要的部分是:它本身是對科學主義的一個根本的批判,帶有很重要的文化內涵:我們的工業化,讓我們拋棄了與自然的一種關系,我們以人為中心,已經不顧其它的動物、植物、萬物的生存,而且人里面也只照顧其中小部分人的利益。民眾科學運動另外一個重要的地方,就是它用科學的方法來提高社群的自給自足的能力,不是說絕對的自給自足,但是他們有一個口號是,本地的生產是為了本地的消費,消費是為了我們的需要而不是為了我們的貪婪。是need,不是greed。這里有甘地思想的影響,也貫穿著一種另類思路,我們現在總的生活,無論是生產、消費,還是文化,都越來越依賴被大資本、被全球的更大的一些力量來組織,我們失去了組織我們生活的能力,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文化上的。所以它提出我們的另類,就是要減少這種依賴性。
另外一個例子是關于原住民。我看到農民雖然是不可避免地被卷入現代化的漩渦里面,但同時又被排斥在利益之外。可是,文化的內涵,例如保留原來的村社組織的細胞,或者是鄰里的關系上,它被現代化進程傷害破壞的程度是非常大的。于是,我嘗試尋找在現代化洪流里面還多少能保持自己的一些東西的例子。所以這幾年跑墨西哥、跑南美洲去看一些原住民的例子。當然,原住民比農民更多的被排斥在外,甚至連普通的農民也當不了。可是,反抗卻沒有完全被淹沒。我看的例子包括墨西哥恰帕斯的原住民起義,他們的蒙面副司令叫馬科斯,它的意義不僅在于1994年的1月1日做一個象征性的起義,然后撤退回山上,而是在于它嘗試把一種原住民的處境不是消極的呈現在大眾面前,而是把原住民的一些理念,一些文化的想象,一些他們不可被消滅的方面,呈現出來。所以我們可以通過副司令馬科斯寫的一些小故事,例如小甲蟲杜里托的故事啊,或者安東尼奧老人的故事啊,從這些故事里面多少看到一些對我們來說陌生的、但色彩斑斕的、還沒有被現代化進程所滅掉的東西。有一本戴錦華主編和翻譯的書,剛剛出版,叫《蒙面騎士》,大家有興趣可以看一看,這里不多說了。我覺得它里面提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怎么去改變一種關系,怎么改?這種關系包括人與人之間,也包括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在改變過程里,我們體會到我們的渺小,體會到我們所受到的傷害,我們被迫放棄了很多東西,但是在紛亂的形勢下,還是有一些東西保留著,就是在百姓中間、在庶民中間、在農民中間、在原住民中間,還零散的存在一些痕跡,還堅持創造一些東西。
最后我想說,鄉村建設不僅是一種實在的生活生計的改善,城市農村的互惠發展,而且是我們可以積極采取的一種視角,一種立場。這個立場讓我們作為城市人、作為知識分子、作為現代人,看到我們所扮演的是什么樣的角色。所以鄉村建設是關乎所有人的,不簡單的只是一個農民問題。談鄉村建設,就是談一種生活態度,一種不同的存在。
劉健芝,學者,現居香港。曾在本刊發表文章《家國歷史中沉默的女人》、《筆記:椰林源的想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