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陶東風先生描畫其“思想肖像”,并非一件易事。像大多數以學術為志業的學院學者一樣,他的個人性情、心路歷程、乃至“微言大義”,往往隱藏在學術背后,成為一種“壓在紙背的心情”,不細細體會,就不能明白。
陶先生一九五九年出生,童年及青少年是在“文革”中渡過的。雖然算起來,陶先生當屬學者劉小楓所劃分的“‘四五’一代”——“四十年代末至五十年代末生長,七十至八十年代進入社會文化角色的一代”,但“文革”對他而言,只能算是一種“政治無意識”,對他此后學術的影響是隱秘的。陶先生一九七八年進入大學,像所有“‘四五’一代”一樣,他的大學時代親歷了“八十年代”的激情與幻滅。“八十年代”的理想、懷疑及革新精神,極大地影響了他思想性格,即使是經過此后各種學術潮流的淘洗,也本色不改。我認為,這是理解陶先生和他的文化研究的關鍵。九十年代以來,各色學術潮起潮落,陶先生之所對“文化研究”情有獨鐘,這固然是因為“文化研究”這種知識類型本身的特點,但更重要的是因為,陶先生身上潛藏的“四五”那一代人特有的精神品性。
陶先生早年師從黃藥眠、童慶炳先生,專攻文藝心理學、文藝美學,后旁涉文體學、文學史學,其博士論文是關于莊子美學的。這與八十年代相對單純的藝術本位、人性本位、思想本位的氛圍是一致的。但是九十年代之后,隨著市場化改革以及大眾文化的興起,社會發生轉型,文化格局趨于復雜化,尋求一種與錯綜的現實相應的新的認知模式,就成為一種必要了。這一點,在他的隨筆集《破鏡與碎影》中,曾有過詳細描述:
在大家倡導文學的自主性與獨立性的80年代,文學場域與其他場域的關系反而緊密,而在大家都覺得文學已經被商品大潮沖擊得潰不成軍的90年代,文學實際上獲得了較大的自主性,當然它的范圍也縮小了。如果文學的功能過分膨脹的話,文學一定是不可能自主的。很明顯的一個事實是,在80年代,談論文學、美學幾乎就等于是談論文化乃至政治,而在90年代,文學話語對于中國社會文化的表征力與闡釋力變得非常有限,中國的社會文化狀況正在通過許多其他非文學的渠道與媒體得到表征。由此,如欲對于中國當代社會文化狀況有一個比較綜合的把握,就必須不能再局限于文學的圈子了。……更深一層的變化是,我深深感到中國90年代的文化(包括文學)的變遷不是文化本身,更不是文學本身所能解釋清楚的,它是整個中國社會結構轉型的必然伴生現象。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沒有對于中國社會結構轉型,乃至全球政治、經濟、文化新格局有一個整體性把握,就無法解釋清楚中國文化包括文學的所謂“新狀況”。
這個應運而生的新的綜合的把握方式,無疑就是“文化研究”。“文化研究”作為一種理論資源,本來自西方,但與中國九十年代后的語境結合后,煥發出了別樣的光彩。作為一種知識類型,“文化研究”具有實踐性、政治性、批判性、開放性等特點,更重要的是,它“作為一個跨學科的知識探索領域,有助于打破文學理論(尤其是大學與專業研究機構中的文學理論)話語的生產與社會公共領域的日益嚴重的分離,促使文學工作者批判性地介入公共性的社會政治問題”。正是這一點,深深吸引了陶先生。在《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一書中,陶先生曾自命“重建人文科學(對我來說尤其是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與社會文化公共領域的有機聯系,是有志于批判性知識分子志業的文學工作者的緊迫使命”,而能達成這個“使命”的,顯然是“文化研究”。
像大多數八十年代成長起來的一代學者一樣,在從“文學研究”轉向“文化研究”的過程中,陶先生實際上也面臨著自身知識結構上的艱難調整。這需要一種積極回應現實問題的勇氣和承擔。二○○○年,陶先生主編的《文化研究》叢刊首期發行,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曾坦言:“我們創辦《文化研究》叢刊的根本動機也是為了回應急劇變化中的中國社會文化現實所提出的種種問題。我始終認為這是學術創新的最重要資源。因而扎根中國的現實而不是簡單機械地追隨西方學術潮流,是《文化研究》同仁的根本宗旨。”
二○○二年出版的《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則體現了陶先生自身在知識與思想上的調整。這是一部介紹、反思和總結中西文化研究的學術專著。如書名所示,它有兩大內容,其一是對西方上世紀中期以來的文化研究的介紹和梳理;其二是對中國九十年代以來的文化研究現狀的批判和反思。“權力批判的語境化”和“知識分子的有機性”,是《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一書在回顧、梳理中西文化研究之后,提出的核心內容。如何避免文化批判和文化批判者的單一化、絕對化和本質化傾向,尋求一種結合具體語境的有機的交互的反思的關系,則是《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全書探討關鍵的所在。《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作為國內第一部全面概述中西文化研究、將中西文化研究相互參證的專著,有許多突破處。
第一,總結性。它第一次比較全面地回顧、反思和總結了九十年代以來西方文化研究理論在中國的傳入以及國內學界從事文化研究的狀況。當文化研究作為新興領域在國內方興未艾、聚訟紛紜的時候,《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作為國內第一部關于文化研究的概覽性的專著,對于我們了解西方的文化研究的來龍去脈,了解國內九十年代以來的文化研究狀況,具有提綱挈領的作用。
第二,建設性。它第一次為國內學界厘清了文化研究的學科領域、學術特征、學科建設的意義等等問題,對文化研究與大眾文化批評、后殖民主義、知識分子的關系等重要問題,也第一次作出了比較清晰全面的闡述,這對于國內開展文化研究、從事文化研究學科建設具有極大的啟示意義。
第三,現實性。《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針對人文學科的“失語癥危機”,第一次比較明確地提出了人文學術的現實針對性問題。某種意義上,本書是陶先生參與九十年代以來各種學術論爭的結果。比如我國九十年代以來發生的一系列討論:大眾文化的論爭、人文精神的論爭、后殖民主義與民族主義及第三世紀批評的論爭、現代性反思與新啟蒙主義的論爭、知識分子問題的論爭。在這些論爭中,陶先生都熱情、理智、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這使得本書呈現出極強的現實感,也為恢復人文科學對時代、社會的把握,提供了極好的參照。
第四,前沿性。“文化研究”,就目前的國內學界而言,仍然是一門新興的前沿學術領域,因此梳理它具有一定的困難。《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第一次比較全面地探討了一些新的文化研究領域、課題,比如大眾傳播、大眾文化、公共空間、學科場域、學術腐敗、學術體制等。實際上,自九十年代以來這些話題就絡繹不絕。這既體現出陶先生敏銳的學術嗅覺和深厚的學術修養,也體現了《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難得的前瞻性。
在《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基礎上,二○○五年,陶先生又出版了《當代中國的文化批評》一書。本書是陶先生多年文化批評實踐的結晶。涉及的議題既深且廣,包括文藝學的學科反思與重建、當代中國的后殖民批評、中國文化的“失語”與“重建”,日常生活審美化與消費主義批判等等,尤其是書中最后一章《“大話文藝”與當代中國的犬儒主義思潮》,是反映陶先生文化研究旨趣的一篇重要文章。
多年來,如何既堅持批判性、反思性又警惕相對主義、虛無主義,既堅持必要的立場原則,又反對本質主義獨斷論,是陶先生在文化研究中長期思考的問題。《“大話文藝”與當代中國的犬儒主義思潮》一文,就體現了這種思想。
一九九五年以來,國內出現了一股戲說、改寫經典文藝作品的“大話”文藝思潮,例如周星馳的《大話西游》,林長治的《沙僧日記》、《Q版語文》等等。“大話文學”的作者,顯然也就是“游戲的一代”——“六十至七十年代生長,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紀初將全面進入社會文化角色的一代”。陶先生認為,“大話文學與大話文化是思想解放的一枚畸形的果實。一味的游戲、戲說態度是一把雙刃劍:它一方面消解了人為樹立偶像、權威之類的現代迷信、現代愚民的可能性;但是另一方面,這種叛逆精神或懷疑精神由于采取了后現代式的自我解構方式,由于沒有正面的價值與理想的支撐,因而很容易轉變為批判與顛覆的反面,一種犬儒式的人生態度。”
對“大話文學”以及背后的犬儒主義的批判,我認為,體現了陶先生作為“‘四五’一代”人的基本精神姿態。“‘四五’一代”與“游戲一代”的沖突,實際上也就是“理想”與“犬儒”的沖突。正如劉小楓分析的,“‘四五’代群中,理想主義已更多地成為精神品性,而不是意義話語。這種品性意味著,不管這個世界如何無聊、讓人沮喪,畢竟仍有美好的、值得珍惜的、為之感動的東西存在。……‘游戲一代’從一開始就鄙視這種品質,他們嘲笑‘相信’的意向本身,嘲笑對珍貴的、神圣的東西的持重,嘲笑知識類型本身。……這一代群具有主動失范于任何知識類型的沖動,進入游戲空間,其游戲的規則就是游戲本身。從精神品性上講,他們的重大特點是,已不知道什么叫感動。”陶先生之批判“大話文學”,以及最近批判“玄幻文學”,無不是本著這種精神立場。
但是,像所有的“‘四五’一代”一樣,陶先生在“真誠地相信”的同時也“真誠地不信”著。反思性是陶先生在文化研究中一直強調的一種精神。在他的文化研究中,有很大部分內容是關于文藝學的反思的。他反對文藝學中的本質主義和自律論傾向,認為文學藝術是一個歷史文化的建構,沒有什么普遍永恒的規律、法則及它的“自然的”、“超越”的價值。這種觀念對“游戲一代”來說,也許并不稀奇,但對陶先生這樣一位在八十年代思想氛圍中成長起來、曾經以文藝美學為專攻的學者而言,則十分驚人,也令人深思。陶先生批評“大話文學”、“玄幻文學”等“沒有正面的價值與理想的支撐”,但這種“正面的價值與理想”算不算一種“自然的”、“超越”的價值呢?
這種問題誰都不容易回答,也許它的答案在批判性反思性的思考過程當中,而不是其終結時,我想,這可能也是陶先生鐘情于“文化研究”的原因所在吧。又或許問題本身就是矛盾的,就像劉小楓認為的,“‘四五’一代”的理想主義無可避免要走向“感傷”,陶先生這一代學人,注定要在超邁與隨俗的矛盾中緩緩走向自我澄明之境吧。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專欄責任編輯:楊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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