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忽然醒來

有一天，我忽然醒來……在一場手風琴的演奏中。

我從床上爬起來，循著那輕快的旋律，嗅著清晨的風，透過窗戶我看到對面陽臺站了一位老先生，他滿頭白發，儀態雍容地，一曲曲演奏下去。

我躲在窗子旁，偷偷地聆聽著，生怕被發現。

音樂結束時，老先生進入屋內再走出來，空著手仔細觸摸起陽臺上每一盆花草，以及底下的土壤。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老先生的眼睛根本看不見，而我，根本不需要躲藏。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自己所處的這個地方。

我住在一條街上，這條街，是屬于奇怪的那一種。

鄰居們的關心和詢問超過了一般安全標準；每個人的命運走向似乎都帶著些許的悲劇性，但行為絕對充滿喜感。

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這條街上盛產的就是蜚短流長，使得我不得不和他們保持距離，也因此，某次到面攤上買午餐，當老板問我一連串問題：“有沒有男朋友呀？”、“什么時候結婚？”、“再等就老啰！”我的警戒線突然浮現，心里暗想：“再多來幾次，他就會越問越深入，那我還有什么隱私可言……”

于是隨口應應，付了錢，拿走了炒面，從此不再光顧他的店。

只是，為了杜絕后患，我必須忍受經過面攤時，傳來的陣陣香味。

每次下樓時，我必須事先裝置好臉上的冷漠表情，遠遠地看到熟悉的臉孔，要擺出一副沉思已久、渾然忘我（當然也會忘了別人）的境界。

我將這些人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

不覺得他們有何可愛之處。

直到我離開第一個工作，準備考試那三個月。

晴朗的早晨里，我再次醒來，是在微溫的陽光下及樓下小孩的嘻笑聲中。

我探出頭，看著大家圍在檳榔攤前逗弄著小朋友，有說有笑的，而媽媽竟也坐在其中。

整個情境就像是一出溫馨的卡通影片。

我對樓下喊了媽媽幾聲，大伙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瞇著眼，微笑地看著我。

我突然有股想加入他們的沖動，于是穿著拖鞋、短褲，跑下樓，隨便拉了一張小凳子，乖乖地坐在一角。

我聽著他們自在地談著生活中的點滴，令我相當驚訝的是，這些看似遠離潮流許久的中年男人、女人，原來早已不求別人認同地，自創起屬于他們的流行。

于是，當年輕人著迷于意大利菜時，他們心目中的第一名卻是路口新開張、每人每份八折的日式涮涮鍋。偶爾，外頭的流行也會悄悄地進入這條街，得到他們的青睞，像是Ｈｅｌｌｏ Ｋｉｔｔｙ。

看著他們充滿光采、活力十足的笑臉，仿佛無視于時間的悠閑，我忽然感到所有的煩躁瞬間滌凈，蒸餾出人生難得的一段無憂時光。

于是，我開始喜歡上他們。

于是，我開始寫他們。

我在這條街上尋找可以使用的故事，每完成一篇，就像在街道圖上畫上一個星星作為標記。就這樣寫著寫著，原本無法理解這些人行徑及心情的我，竟漸漸地可以體會了。

有一天，我忽然醒來……

看見延伸在我面前的這一條街，每一處、每個人，竟在我心底清晰起來。

（均選自臺灣《住在荒謬街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