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結婚了
這件事情真的是離譜,不,離奇,或者應該說,離真實的世界太遠了,到現在我自己也還半信半疑。
我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商專畢業以后就在信用合作社做事。除了擔心自己結婚就要辭職之外,平常也沒什么好憂慮的。有一天因為出境要辦護照,我去申請戶口謄本時,驚異地發現自己在紀錄上,已經和一個張姓男人結婚了。
我當下就跳了起來。這還得了!不但毀了我未婚女孩的清白,更可能害我丟了合作社的鐵飯碗。我想一定是戶政事務所登記錯了,便氣急地找他們理論,他們卻說絕不會錯,是根據當事人的身份證和結婚證書才做登記的。我說我就是當事人呀。他們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大概在想:哪有人結了婚又不承認的?
后來還是主任好心,提醒我會不會身份證被人冒用了?我才想起兩年前確實掉了身份證,后來補發一張就算了,沒想到現在卻被人利用來“結婚”。他們告訴我如今惟一的辦法就是告這個姓張的詐欺、偽造文書,這樣才能還我的“清白”,唉,看來我也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那個姓張的看來倒還老實,他說兩個月前他確實認識了一個女的。自稱是我的名字,但外型看來倒是跟我一點也不像。他們是在公車上認識的,很快陷入熱戀,也發生了好幾次性關系,后來姓張的要求結婚,那女的也答應了,還給了他身份證讓他到戶政機關登記,看來一定是那女的撿到我的身份證了。但她為何要冒充別人結婚呢?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姓張的也不是什么大富豪。
沒想到他興沖沖地登記回來,那女的卻憑空消失了,連原先放在他家的行李也全部帶走,只留下一封信說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是為了報復男人才和張某在一起,如今她覺得很后悔,所以只好逃走,除了抱歉之外也請他趕快去檢驗是否也成了帶原者……世界上竟然有這種事!在法庭上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檢察官更是厲聲斥喝他亂編故事,說是再不老實就要當庭收押他。他嚇個半死,但也不肯改口,惟一提得出的證據就是他和那名神秘女子的一張合照。
我也看了那張照片,長得不怎么樣的人,卻將男人迷得神魂顛倒,而且還能冒充自信還算標致的我,還真讓我有點不服氣。不過姓張的一直向我道歉。檢察官雖然半信半疑,畢竟還是沒有收押他,只叫他想辦法去找到那個女的。
天涯茫茫到何處去找呢?他站在法庭門口一臉茫然,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我也沒心情安慰他,萬一合作社聽說這消息,一定會認為我是偷結婚而開除我的,我滿心懊惱地上了公車,卻看到一對原本應該是陌生的男女正在搭訕,有說有笑的頗引人側目。我瞥了他們一眼正要就座,卻發覺那女的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車過了好幾站我才想起來,剛剛在照片上看到的,原來她就是那個冒充我的女人!我差一點驚叫出聲,卻看見他們兩人已經親熱地下了車。我追趕不及,坐在已經開動的公車上,才發現我隨身的皮包不知何時丟了。糟了!那里面有錢,有卡片,還有,還有我的身份證!
我的性幻想
她終于看到了自己性幻想的對象。
第一次在熒光幕上看見他,就被深深地迷惑住了:最重要的不是外型,一個新聞主播的容貌通常只能算是端莊而已,但是他看來學識淵博、談吐優雅,又不乏幽默感,最主要的是,據說他婚姻幸福美滿……為什么自己就無幸遇上這么好的男人,而只能在丈夫夜夜遲歸的晚上,看著電視機里的他癡心幻想呢?
她決心見他一面,就算是下定決心忍受一輩子無趣婚姻之前最后的小小的報償吧;她當然不會想去引誘他,若他果真不忠于家庭,那也就不值得一愛了;她只想在角落里默默看著他,深深記住他的樣子。或許下輩子吧,下輩子能早一步找到像這么完美無缺的男人。
可是電視臺不答應,說他忙,說他不會見一般觀眾,說是播報現場不容閑人打擾——原來她只是個閑人而已。他是她生命中的能源,她卻根本不存在他的生活里,她忽然覺得悲傷,心中隱隱想要做出一些重大的改變。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打聽到他要上一個座談的節目,而且是有現場觀眾的。她千方百計托人要到了票,在指定時間前的一個半小時就趕到了攝影棚。燈都還沒開呢,她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等待著,想起自己許多年前讀到的《小王子》里,小王子和一只狐貍約會前的“期待的喜悅”。
燈光忽然大亮!她驚慌睜眼,看見他走進來,看了她一眼。她正要以最深情的眼光迎接,卻撞見他眼中的輕蔑:“化妝師呢?快一點,我還要趕場!”一定是把她當工作人員了,她有點失措地站起來,而他早已不再理她,吆喝著別人幫他倒水、遞煙、化妝還兼馬殺雞……
以后的半小時里,她就在角落里,由鏡子中偷窺他真實的面目:鬢角灰白的頭發,黑眼圈下兩個浮腫的眼袋,滿臉的坑坑洞洞,以及用西裝也遮掩不住的明顯小腹……這些還不要緊,專業的化妝師很快可以“美化”它們;更難以忍受的是他言談粗鄙,不斷談著充滿性暗示的相關語,一連似假還真地邀了在場三個女性晚上去喝酒跳舞,而且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偷偷摸了一個年輕女助理的臀部,對方非但沒動怒,反而風情萬種地瞟了他一眼。
“哐啷!” 一個玻璃杯碎落在地下,她伸手想撿拾已來不及,怔怔地看著那堆碎片和四散的污水,“看什么看?不會收拾一下!”他竟然這樣斥喝著,想是把自己當做打掃的歐巴桑了,這和丈夫的神態及口氣是多么相像呀!她一下子被激起了滿腔怒氣,是高度期待、極度絕望之后的憤怒與沮喪吧,倏地撿起地上一塊玻璃碎片,吶喊尖叫著向他臉上揮了過去——
他還是一臉雍容大度的微笑,在熒光幕上播報著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好事壞事。除非特別注意,很難發現他額頭上有一塊小小的肉色膠布;那些人修補傷痕的本事實在是太大了,包括他在化妝間大叫“我流血了”,包括現場眾人一片驚慌走避,包括兩名警衛沖進來把嘶吼中的她架走……這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也沒有其他任何人知道。“晚安,祝你好夢。”他還是一如每晚地,笑著對她這么說。
求婚記
“求求你答應我吧。”
那男人的聲音真摯而懇切,不由得我回過頭去,看見他:一身整齊的休閑西裝,頭發梳得油亮,五官頗為端正,正對著一名衣著樸素、面貌也不怎么樣的女孩,眼里滿是哀求的神色。
真是太浪漫了!“Yes!Yes!”我在心中替那女孩喊了好幾聲。在我三十好幾的生命中,還從來沒有一個像樣的男人對我求過婚哩,更別說手上還有一大束鮮紅的玫瑰花了,“你知道我是真心愛你的,只不過……”
忽然放大的音樂聲蓋住了底下的話,我恨不得拉直了耳朶。這家西餐廳的現場樂隊也太不識趣了,在這種時候還演奏那么吵鬧的音樂。我叫了服務生過來,幫他們點了一首《第六感生死戀》,繼續凝神注意以下的發展,顧不得桌上的鄉下濃湯早已冷了。
那女孩始終低頭不語,不太看得出是什么樣的心情。那男人原本語調還算和緩,后來似乎漸漸激昂了起來:“……我可以發誓……從來都是為了你……”斷斷續續的言語,聽得出他是非常認真,而且勢在必得的,真恨這首吵鬧的樂曲那么冗長,希望我的《第六感生死戀》可以適時幫他們一把,促成這段美好的姻緣。
時機成熟了!那男人捧起桌上的紅玫瑰遞給女孩,女孩怯怯地縮回手去。這傻瓜!這種時候還矜持什么?別像我一樣辜負了青春歲月……男人把花放回去,干脆一伸手抓住女孩的雙手。好!這下她掙脫不了了,只好聽對方急切地說著:“……緣分都是天注定的……我已經決定了,請你也接受吧……”多么真情流露啊,我的眼眶都濕了。女孩的臉上也流下了一滴清淚。想必是被他的深情所感動了吧,她終于點了點頭,“Allright!”我幾乎要歡呼出聲了,一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水杯。正要手忙腳亂地收拾,輕柔優美的旋律《第六感生死戀》適時響起。
在服務生的協助下擦干桌子,重新添水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轉頭注視這個完美的結局:男人臉上終于露出久違的笑容,心滿意足地從懷中掏出—— 一定是個好幾克拉的大鉆戒吧——掏出一張文件放在桌上,又遞了一支筆給女孩。奇怪?就算最簡陋的公證結婚也不會在現場簽字吧!我滿心狐疑地看著那女孩一臉的哀傷,顫抖著用手簽了字,再用顫抖的手摘下手上的戒指,用著充滿絕望的眼神看了對方最后一眼。看他幾近興高采烈地收回文件和戒指,精神奕奕地站起身來,語調又變得優雅多了:“謝謝你成全,祝你——”猶豫了半秒鐘,“幸福。”
他媽的!你帶走了人家的幸福還祝人家幸福,我狠狠地瞪著他。他瞥了我一眼,像只鳥般輕快地飛走了。我把視線移到那個剛剛簽了離婚協議書的女孩身上,她正憤憤地撕扯著桌上那一大束花。由于燈光的關系,此刻我才看清了那是一把黃玫瑰,代表離別的黃玫瑰!唉,要是早一點看清楚,也不會誤以為這是一場感人的求婚記了。
《第六感生死戀》快演奏完了,約我的人也該來了,可是,可是我到底要不要答應他的求婚呢?
(選自臺灣《愛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