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曹操《短歌行》中的此句一般人皆耳熟能詳,但對于“烏鵲”一詞恐怕很少有人關注。在人們的口頭和書面語言中“烏鵲”一詞出現頻率非常高,檢索一下《四部叢刊》,發現“烏鵲”一詞出現的次數竟達324次之多,為何這兩種在人們看來差別很大的鳥會被經常連用,并成為一個詞,為何文人們又在詩文中屢屢用到它,含義又是什么?
其實烏與鵲同屬一科,據《辭海》所釋:“鵲,亦稱喜鵲,鳥綱,鴉科。”烏和鴉同屬鴉科,既同屬一科,古人就很容易將兩者連在一起,形成“烏鵲”一詞,用這種造詞方法造出的詞很多,如“蛇鱔”、“豺狼”、“牛馬”等。
“烏”“鵲”二字的連綴成詞還與烏鵲同巢、烏鵲爭斗的說法有關。烏鵲同巢比喻異類同居。在古代這種同巢現象被視為天下太平,政治清明,人民安居樂業及人品高潔的象征。《唐書#8226;五行志》載:“開元二十五年四月,濮州兩烏兩鵲兩鸜鵒同巢。”《遼史#8226;劉伸傳》也載道:“(伸)俄改崇義節度史,政務簡靜,民用不擾,致烏鵲同巢之異,優詔褒之。”《隋書#8226;郭儶傳》:“家門雍穆,七葉共居,犬豕同乳,烏鵲通巢,時人以為義感之應。”
烏鵲爭斗則成為謀亂,衰落,失敗,死亡等不祥之事的征兆。《集異志》:“漢昭帝元鳳元年有烏與鵲斗燕王池上,烏墮地死,燕王旦謀為亂,未幾伏辜。”(《集異志》卷一一六)《晉書#8226;涼武昭王暠傳》:“暠子士業之未敗也,通衢大樹上有烏鵲爭巢,鵲為烏所殺,士業至是而亡。”
“烏”“鵲”連用還與烏鴉與喜鵲的征兆意義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下文將試述烏鴉、喜鵲征兆意義的形成及其演變過程,也許對更好地理解“烏鵲”一詞的意義不無稗益。
烏鴉和喜鵲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兩種鳥,不僅常見,而且跟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見鵲生喜,睹鴉生悲,似乎已經是大多數中國人的一種心理定勢,甚至成為中國人特有的文化心理。
烏鴉,始稱烏,《小爾雅#8226;廣烏》注道:“純黑而反哺者謂之烏”;《禽經》:“慈烏反哺,慈烏曰孝烏,長則反哺”;《補禽經》云:“烏啼,烏以悲啼”。喜鵲,始稱鵲,《禽經》:“靈鵲,靈鵲兆喜,鵲噪則喜生。”《格物總論#8226;鵲》:“鵲,一名飛駁,形類于鴉而小嘴,尖足爪黑,頸項背綠色,白翮,尾毛黑白相間,善為巢,其聲喳喳。”(《古今圖書集成》卷二二至二三)《本草綱目#8226;釋名》:“鵲古文舄,象形,鵲鳴唶唶,故謂之鵲;鵲色駁雜,謂之駁,靈能報喜,故謂之喜,性最惡濕,故謂之乾,佛經謂之芻尼,小說謂之神女。”(《本草綱目》卷四九)
以上幾條定義是對烏與鵲特點的描述,也正是它們的這種特性讓人們有了豐富的聯想,它們預兆悲喜的命運于是不可逃脫。
宋人薛士隆《信烏賦》里寫道:“南人喜鵲而惡烏,北人喜烏而惡鵲,好惡之不同有若是。”明人李時珍《本草綱目》中亦記載:“古有鴉經以占吉兇,然北人喜鴉惡鵲,南人喜鵲惡鴉,……”古代由于地理環境之差異,南北文化、風土人情、文學風格等也都存在很大差異,這種喜鵲還是喜烏的差異并不讓人覺得奇怪,值得追問的是為何會形成這種差異?我認為要從“烏”“鵲”這兩種鳥的性質特點來分析。
烏鵲皆有令人悲喜的兩面性。烏,《小爾雅》說道:“純黑”“悲啼”,這種特性也是今人的一種共識,“天下烏鴉一般黑”的諺語就是源于此;再者,烏鴉原本只呼為“烏”,“鴉”是后人所加,為何要加一“鴉”字,一種通行的說法就是因其“悲啼”聲“啞啞”,“啞”與“鴉”同音借用,故成為烏鴉。但是,烏鴉又是具有儒家人文主義色彩的一種動物,即上文也引的,其別名為“慈烏”、“孝烏”,因為烏鴉有一種其它鳥所不曾有的特點“反哺”,于是被人們奉為孝道的化身。又因神話傳說中烏為神烏,如傳太陽中有三足烏,所以烏又具有一層神秘的色彩。
南人之惡烏,大概因其通體皆黑,啼聲甚悲。烏鴉棲息之地又經常是“枯藤,老樹,昏鴉”,其出現的時間大多為喪葬等讓人傷心悲哀之時,所以久而久之,令人生厭,并讓人們將其與悲哀兇事聯系起來。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記載:“南人聞鵲噪則喜,聞烏聲則唾而逐之,至于弦弩挾彈,擊使遠去。”(《容齋續筆》卷三)可見南人惡烏之甚。《烏夜啼》這個樂府詩題大多以怨婦思遠人,游子思故鄉為主題,凄慘悲涼,亦與烏鴉的悲啼所暗示的“悲”有關。如李白《烏夜啼》:
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望憶遠人,獨宿空房淚如雨。
北人之喜烏,首因其“純孝”之品格。古代北方是政治文化中心,儒家思想在北方稍濃于南方,文人士大夫們心中根深蒂固的“孝”之情結讓他們“愛屋及烏”。
《異苑》載:“東陽(指今河北西南部太行山以東地區,作者注。)顏烏以純孝著聞。后有群烏銜鼓集顏所居之村,烏口皆傷,一境以為顏烏至孝,故慈烏來萃。”
其次,烏乃神話傳說中神鳥,崇神敬神心理讓他們對烏有一種敬畏的感情。《括地圖》:“昆侖之弱水中非乘龍不得至,有三足神烏為西王母取食。”又如《山海經#8226;大荒東經》云:“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戴于烏”郭璞注:“中有三足烏。”
再次,在北人心中,烏鴉亦有報喜之作用。白樂天在江州作《答元郎中楊員外喜烏見寄》曰:“南宮鴛鴦地,何忽烏來止。故人錦帳郎,聞烏笑相視。疑烏報消息,望我歸鄉里。我歸應待烏頭白,慚愧元郎誤歡喜。”又元微之《大嘴烏》一篇云:“老巫生奸計,與烏意潛通。云此非凡鳥,遙見起敬恭。千歲乃一出,喜賀主人翁。此鳥所止家,家產日夜豐。上以致壽考,下可宜田農。”可見烏鴉在北人心目中也能帶來吉祥。
鵲也有其兩面性。首先,鵲毛色駁雜,叫聲唶唶,性喜干燥。
由于其毛色并非全黑,又因其叫聲極其可愛,而它又經常在人們辦喜事時在樹梢嘰喳鳴歡,仿佛給新人賀喜,此南人喜鵲原因之一。如元吳景奎《鵲有媒》:“花間雙鵲能占喜,來往殷勤道芳意。”
另外因其性惡濕,又稱干鵲,《周易統卦》曰:“鵲者,陽鳥,先物而動,先事而應”,可見其具有感應氣象變化的功能。葛洪《西京雜記》卷三云:“干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嘉。”干鵲一鳴,則天氣晴朗,天氣晴則利于安排出行,訪親問友,于是干鵲噪便成了“行人至”的預兆。親友來訪,游子歸來,當然是值得人們欣喜之事,所以“喜鵲”之名便名副其實了。
如李白《經亂離后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五色云間鵲,飛鳴天上來。傳聞赦書至,卻放夜郎回。”
“鵲橋相會”是指民間傳說中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為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會而忙碌的便是鵲。于是,“搭鵲橋”成為為美好婚姻牽線搭橋的象征,鵲兆喜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明代劉鉉《桃花雙鵲圖》:“雙鵲何處聲喳喳,夭桃一樹紅蒸霞。美人忽聽心自喜,卷簾遙對啟窗紗。”并且由此產生了《鵲橋仙》這個詞牌,龍榆生先生在其《唐宋詞格律》一書中的《鵲橋仙》詞牌下注道:“《風俗記》:‘七夕,織女當渡河,使鵲為橋。’因取以為曲名,以詠牛郎織女相會事。”
既然鵲具有如此多“喜”的一面,南人喜鵲自在情理之中,那么北人為何還厭惡它呢?這是由于鵲性中的另一面,叫聲嘰喳,是小人口舌是非的象征。《北齊書》記載:“奚永洛與張子信對坐,有鵲正鳴于庭樹間,子信曰:‘鵲言不善,當有口舌事,今夜有喚,必不得往。’子信去后,高儼使召之,且云敕喚,永洛詐稱墮馬,遂免于難。”據考證,古代有的地方以鵲噪時辰預測兇吉,如午時鵲鳴則兆疾病,亥時鵲鳴則兆口舌是非。又因鵲聲可愛,于是鵲成為諂諛獻媚之化身。皮日休《喜鵲》:“棄羶在庭際,雙鵲來搖尾。欲啄怕人驚,喜語晴花里。何況佞悻人,微禽解如此。”
南北這種風俗習慣演變至今,發生了一些變化,那就是文章開頭所提到的:見鵲生喜,睹鴉生悲,即今人一般認為烏鴉兆兇而喜鵲兆喜。到底北人的習慣是怎樣逐漸隱退而最終被南人同化,具體原因不可詳考,筆者認為大概有以下幾點:
首先,宋人彭乘在《墨客揮犀》卷二中云:“鴉聲吉兇不常而鵲聲吉多兇少”所以喜鵲兆喜便成為全國人民的一種心理定勢,而“啞”聲乃悲聲也,于是烏鴉兆兇也成為一種固定認識。其實前面提到的《烏夜啼》曲,宋人郭茂倩在《樂府詩集》中引《唐書#8226;樂志》曰:“《烏夜啼》者,宋臨川王義慶所作也。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義康于豫章,義慶時為江州,至鎮,相見而哭,文帝聞而怪之,征還(宅)(慶)大懼,伎妾夜聞烏夜啼聲,扣齋閣云:‘明日應有赦。’其年更為南兗州刺史,因此做歌。……今所傳歌辭,似非義慶本旨。”可見此曲原本是因烏鴉報喜而起的,但后來此題下的所有詩歌皆“非義慶本旨”,而成為一種懷念悲思的題材,原因大概便是“鴉聲之兇多吉少”吧。
第二,北人喜烏惡鵲大多是因為烏鵲性狀之外的比喻擬人之色彩。烏反哺之為“孝”,鵲嘰喳之為口舌是非,阿諛奉承都是一種人為附會的東西,是儒家思想的折射,而南人喜鵲惡烏則主要是從烏鵲外表及特性來判斷的,具有說服力并易于理解。
第三,南方經濟越來越發達,經濟重心南移,南方的文化風俗逐漸占主導地位。
烏與鵲各自的征兆意義加上“烏鵲”的征兆意義,使文學作品中“烏鵲”一詞頻頻出現,筆者對《四部叢刊》詩詞文中出現的“烏鵲”進行了檢索分析,得出古代文學作品中這一詞的幾種常用含義:
第一種是偏義復詞,可譯為“喜鵲”或“烏鴉”,并非兩者合稱。
可譯為“烏鴉”的句子如:《楚辭#8226;哀歲》云“實孔鸞兮所居,今其集兮惟鸮,烏鵲驚兮啞啞”。“啞啞”乃烏之叫聲,故此“烏鵲”應指烏鴉;《玉臺新詠》中《寒宵》詩:“烏鵲夜南飛,良人行未歸”,在凄清的境界中烏鴉總是第一個出場,營造出一種悲涼的氣氛;《淮南子#8226;說林訓》:“赤肉懸則烏鵲集”中的“烏鵲”亦指烏鴉。
譯為“喜鵲”的文句較“烏鴉”的為多,這是因為喜鵲除了有“行人至”等象征意義之外還有“鵲橋”一說,所以古時“七夕”詩中所出現的“烏鵲”一詞皆為“喜鵲”之意:杜甫《喜觀即到復題短篇》:“待爾嗔烏鵲,拋書示鹡鸰,”;戴復古《鎮江別總領吳道夫侍郎時愚子琦來迎侍朝夕催歸甚切》“老妻懸望占烏鵲,愚子催歸若杜鵑”。這兩處都是由“鵲噪行人至”而來的,所以應譯為“喜鵲”。唐#8226;李郢《七夕》:“烏鵲橋頭雙扇開,年年一度過河來。”;方苞《七夕賦》:“影彌潔,宵光轉麗,翼聯烏鵲之群橋。”杜甫《臨邑舍弟書至苦雨黃河泛溢隄防之患簿領所憂因此詩用寬其意》:“難假黿鼉力,空瞻烏鵲毛。”(洙曰:“《淮南子》:‘烏鵲填河’。”)這些詩句都是因“鵲橋相會”而來。
第二種意為喜鵲和烏鴉,并推廣到此類所有鳥。這種意義的來源有兩個傳統:
一是《楚辭》傳統。《楚辭#8226;惜誦》:“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這里“烏鵲”指烏鵲類所有鳥,其比喻意義為善于阿諛奉承的小人之輩。后代詩文中這種意義也多有出現,如陸龜蒙《散人歌》云:“當時只效烏鵲輩,豈是有意陳尊卑。”
二是曹操《短歌行》傳統。“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關于此詩中“烏鵲”究竟為何意,歷來說法不一,我比較傾向于泛指所有鳥之說,其象征意義應是指“亂世中的老百姓”,而非“才子賢士”。后世有很多由此句化用而來的詩句,如吳梅村《琵琶行》:“可憐風雪滿山關,烏鵲南飛行路難。”又如宋代陳亮《一叢花#8226;溪堂玩月作》:“烏鵲倦棲,魚龍驚起,星斗掛垂楊。”這兩句中的“烏鵲”都是指鴉類所有的鳥。
從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烏鵲”一詞背后有著深厚的傳統文化積淀,文學作品中的“烏鵲”也可做多種解釋,不可一概而論。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