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要吃飯么?請進#65377;”
久違的鄉(xiāng)音使我不由自主地走進故鄉(xiāng)縣城的這家臨街小吃店#65377;里面倒也整潔,淡黃色的壁紙使燈光顯得更加柔和,幾張矮小的方桌空無一人#65377;我選了一張靠后窗的桌子坐了下來#65377;窗子開著,窗外是一條小河,清澈的河水倒映了兩岸人家的燈火,也仿佛是一條流淌著五彩燈光的街了#65377;
“想吃點什么?”那個招呼我進來的打扮得十分入時的小姑娘,拿了一床抹布,邊抹著本來就十分干凈的桌子邊問我#65377;
“來一個炒肉,一個炒一窩菌——都放青椒#65377;——一個小菜豆腐湯#65377;”我看見旁邊的玻璃柜里也就這幾樣菜還能勾起我的鄉(xiāng)情和食欲#65377;
“叔叔是江邊老鄉(xiāng)吧?您說話跟我們一樣#65377;”
“大概是吧#65377;”我不置可否地說#65377;我知道,在現(xiàn)今的這些小店里,別說認老鄉(xiāng),就是攀上了親戚,也照樣宰你#65377;
小姑娘轉(zhuǎn)身進了灶間,隨著一陣鍋鏟的碰撞聲,不一會兒便端來了兩盤炒菜和一碗湯#65377;
“要酒嗎?”
“有什么酒?”
“五糧醇,康巴漢子——還有玉龍清#65377;”
“來瓶玉龍清,要小瓶裝的#65377;”
“我沒說錯,叔叔肯定是江邊人#65377;”邊說邊拿了一瓶裝潢精致的玉龍清來,“本地人就愛喝本地酒#65377;”說著就坐在了我的對面#65377;
我不習(xí)慣有人看著吃飯,可這小姑娘卻不讓人討厭,雖然染了發(fā),涂了口紅,可眉眼中,仍褪不掉那一份淳樸的鄉(xiāng)土味,而且,似乎還有幾分面熟#65377;特別是她的口音,使我感到了故鄉(xiāng)的親切#65377;
“跟我來點吧#65377;”我假裝客氣地說#65377;
“你吃吧,我聞都聞飽了#65377;”
“生意好嗎?”
“還行#65377;外地的游客多——我還以為你是外地人呢#65377;”不覺間,她把“您”換成了“你”#65377;
“你是老板?”
“我姑媽開的,我只是幫忙——打工的#65377;”
正說著,門外有人把頭伸了進來叫道:“阿萍,走了#65377;”似乎是約好了的#65377;阿萍邊站起來邊朝樓上喊道:
“姑媽,我玩去了,下面有客人,你招呼著!”
“死丫頭,早點拖回來,再到三更半夜我把門關(guān)了看你怎么回來!”樓上的女人惡狠狠地罵道#65377;
小姑娘答應(yīng)著走了#65377;樓上的人好像在看電視,沒有下來#65377;兩盤菜數(shù)量少得可憐,那酒一個人喝著也興味索然#65377;要在故鄉(xiāng)這個旅游正熱的小城里找一個清凈的地方實在太難了#65377;下車后我還抱這樣的幻想轉(zhuǎn)了半天#65377;不如趕快找一個清靜的旅社住下來看看書好些,我想#65377;
“老板娘,買單!”我高聲喊道#65377;
半天,一個燙著一頭披肩卷發(fā)的半老徐娘懶洋洋地從樓上走了下來#65377;低著頭看了看桌上的菜和酒,冷冷地說:
“三十六塊六,收你三十六塊#65377;”
就這么兩盤小菜,一碗青菜豆腐湯和一小瓶本地酒,加起來我想不過十五塊錢,這老板娘也真夠狠的#65377;不過,多年出門在外,這樣的做生意的老板娘我見得多了#65377;特別是在這沒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我不想和她吵,也怕她說出一些難聽的話#65377;只好掏出錢來遞了過去#65377;也就在她接錢的時候,我看見了一雙永遠也忘記不了的眼睛#65377;
“巧云!”
我一下子叫出了她的名字#65377;真是那一雙永遠留在我記憶深處的秋水似的眸子么?是的,即使她燙了發(fā),描了眼圈,修了眉毛,涂了口紅,可是我依然從那張用化妝品精心修飾過的臉上看出當(dāng)年那個梳了兩條小辮,有一張白凈的圓臉和一雙清澈無比的杏眼的黃毛丫頭來#65377;
“你是——春生?”
她那張在燈光下顯得雪白的臉一下子紅了,露出一臉的驚訝和尷尬#65377;
“你怎么留了這么長的頭發(fā)和胡子,我簡直都認不出你來了——這些年你都跑到哪兒去了,一直都不回來?”她激動地跑上樓去關(guān)了電視,又下來去關(guān)了店門,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65377;
“你坐好,我重新給你做點菜來#65377;”
“別做了,我已經(jīng)吃飽了#65377;何況,你家的菜也太‘辣’了#65377;”我開玩笑地說#65377;
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把我給她的錢扔回給我#65377;
“饒了我吧,我真的去做點菜來——我也有點餓了#65377;”說著就忙開了#65377;
她只是比二十多年前胖了一些,不過,更有一種少婦的風(fēng)韻,苗條卻不失豐滿,那圓臉雖已消逝了少女的嬌嫩,卻更具有成熟女子的魅力……
那是故鄉(xiāng)春天的田野,油菜花一片金黃#65377;我趴在田埂上,聚精會神地玩著牛打架花#65377;這是故鄉(xiāng)田野里的埂子上的一種小花,花托上有一支小小的角,摘兩朵花來,把兩支角勾住一拉,斷了角的一支就算敗了#65377;正玩得專心,眼睛突然被一雙溫柔的小手蒙住了#65377;
“巧云!”
我猜到,并轉(zhuǎn)過身來#65377;果然是她#65377;巧云的小竹籃已經(jīng)裝滿了豬食草,累得她臉蛋彤紅,淡黃色的柔發(fā)被汗水粘在光潔的額頭上#65377;
“你怎么才找了這么一小點豬草?”她看了看我的竹籃說#65377;
我的竹籃里只有幾棵灰條和油渣草,連籃底也遮不住#65377;
“老是貪玩,回家又要挨罵#65377;先把豬草找滿#65377;”說著,放下她的籃子幫我找起來#65377;畢竟小姑娘的手腳快當(dāng),不一會兒就把我的籃子找滿了#65377;
“現(xiàn)在玩一會兒吧#65377;”
“玩什么?”我問#65377;
“你說呢?”
“牛打架花#65377;”
“不要,玩做飯#65377;”
“又是做飯#65377;——好吧#65377;”我無可奈何地說#65377;這是我們常玩的一種游戲,我當(dāng)阿爸,她當(dāng)阿媽#65377;
巧云玩過家家的游戲十分認真,無論切菜炒菜都鄭重其事,不時還理所當(dāng)然地支使我,“燒大火”,“洗菜去”,“找雙筷子來”#65377;她似乎會做很多菜,光雞蛋就會做好幾種:煎雞蛋,蒸雞蛋,荷包蛋,雞蛋湯……飯做好了就叫我:
“他爹,吃飯了!”
我們互相夾菜,邊吃邊笑#65377;吃完飯,就睡覺,并排躺在田埂上,田埂很窄,我們擠在一起,她柔軟的頭發(fā)散發(fā)出一種好聞的香味#65377;金黃色的油菜花間蜜蜂嗡嗡嗡地響成一片,間種在田埂邊的蠶豆花睜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金色的田野間這兩個人的小小的世界……
“來,吃飯了#65377;”
片刻工夫,巧云端上來四五個菜:煎香腸,炒火腿,腌吹肝,還真的有一盤煎雞蛋#65377;“都是現(xiàn)成的江邊菜#65377;你怕好久沒有吃到老家的菜了吧?”說著,又拿來兩個高腳酒杯,一瓶“云南干紅”葡萄酒#65377;她用開瓶器打開了酒,斟滿了兩只酒杯#65377;
“抽煙么?”
“我?guī)У糜?65377;”我說#65377;
她到柜上拿了一包“紅塔山”丟給我,自己拿來一包“摩爾”,抽出一支來點上,那熟練的動作,我只在電影里見過#65377;
“早就聽說你畢業(yè)后當(dāng)了記者,到處跑#65377;”她說,“可就是見不到你回來#65377;有一年,我還專門訂了一份《農(nóng)民日報》,就為看看你寫的文章,結(jié)果,連你的名字也沒看到#65377;”她的神情有些黯然,“不知為什么,這些年老愛想起我們小時候的一些事#65377;”
“他呢?”我問的是她的丈夫#65377;二十多年前,我到這個城里來參加高考,曾經(jīng)在街上見過她和她的丈夫#65377;那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城里人,巧云不自然地勉強和我打招呼的時候,他叼著煙,很不耐煩地站在旁邊,一臉不屑的神態(tài),皮膚很白,很瘦,尖嘴猴腮,一副奸相,我那時就想,巧云嫁了這個人,也真是不值得#65377;這樣的一個人會對巧云好么?
“第二次他被抓進去判了無期后,我們就離婚了,好在我們一直沒有孩子,不然,更冤孽#65377;唉,我不想再提那個人了#65377;”她嘆了一口氣說#65377;
“這些年過得好么?”
“錢倒是不缺,離婚后我一直在城里做小生意,倒賣服裝#65380;香煙#65380;蔬菜#65380;水果,什么都干過,前年盤下了這間鋪面,開了這個小吃店,一來有事情可做,二來也是為了討生活,現(xiàn)在我的侄女幫忙我,日子還算過得去#65377;”她慢慢地抽著煙,喝著酒,一副久經(jīng)江湖的從容神態(tài)#65377;“就我和侄女兩個人#65377;”她補充說#65377;
燈光下,她的眼睛里分明貯滿了憂郁#65377;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有一條明顯的疤痕,使她本來就十分俏麗的臉增添了幾分嫵媚……
姨老家的后園里有一株香櫞樹,一年四季都結(jié)果,那足有我頭大的金黃色的香櫞,老遠就能聞到它的清香,那實在是一種誘惑#65377;巧云和我站在圍墻外的玉米地里,饞得直流口水#65377;
“你爬上去,我在下面接你#65377;”巧云說#65377;
我搖搖頭#65377;我知道,香櫞是姨奶的寶貝,要過年了,她才讓姨老把留在樹上幾年的香櫞摘下來,做成蜜餞#65377;
巧云執(zhí)意要偷#65377;她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65377;
我怕被姨老看見,可是那香味實在讓人無法拒絕#65377;想了一會兒,我終于說:
“我蹲下來,你站在我的肩膀上,我站起來你就可以夠到墻上了#65377;”
巧云答應(yīng)了#65377;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把巧云托上了墻#65377;她趴在墻頭上彎了腰去摘香櫞#65377;香櫞又大,結(jié)得又緊,老擰不下來,弄得樹枝直搖晃#65377;在園子里拔草的姨老終于發(fā)現(xiàn)了#65377;
“哪一個在偷我家的香櫞!”
聽見姨老在喊,我一嚇,連忙躲進了玉米地#65377;
“春生,快來接我#65377;”
巧云的喊聲帶著哭腔,這鬼丫頭在驚慌中喊出了我的名字#65377;
“是巧云啊,千萬別往下跳,我不罵你,好好趴著,我接你下來#65377;——春生,你叫巧云別跳墻,我去扛梯子來#65377;”
就在姨老去扛梯子的時候,巧云從一人多高的墻上滑落下來,我們拉了手一趟就跑#65377;跑不動了才停下來#65377;這時,我看見巧云的額頭上不知被什么劃了一個口子,鮮血直流,我頓時嚇壞了#65377;
“別怕,你用嘴咂#65377;”巧云伸過她的額頭說#65377;
“我?——讓我用嘴咂?”我退后了一步問#65377;
“不是你是誰,我自己怎么咂?——快點!”
她的血是溫?zé)岬模行┫?65377;我吮了一會兒,血還是不止#65377;
“你有尿么?”
“什么尿?”我的臉開始發(fā)熱#65377;
“用尿一沖傷口就止血了#65377;我爸說,你們小兒子的尿能止血消毒,還能治跌打癆傷呢#65377;”巧云肯定地說#65377;
“那——,用什么裝呢?”
“就這樣直接撒在額頭上最好#65377;”
“我不干!”雖然剛脫了開襠褲沒幾天,可我已經(jīng)知道了害羞#65377;
“我閉上眼睛不就得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說著閉上眼睛就蹲下了#65377;
試了好一會兒,我的尿才冒著熱氣沖撒在巧云白凈的額頭上,那血果然很快就止住了#65377;我生怕她睜開眼睛,尿沒撒完就拉上了褲子#65377;
“撒完了?”
“沒有了#65377;”
她掏出一條小手絹,揩凈了臉才睜開了眼睛#65377;
“血止了么?”
“止了#65377;”
“我什么也沒看見#65377;”巧云認真地說#65377;
……
“你看什么?”巧云見我盯著她的額頭發(fā)呆,摸了摸額上的疤痕,紅了臉#65377;也許她記起了小時候我們偷姨老家香櫞的往事#65377;
“聽說你找了一個外省的媳婦——她好嗎?”巧云轉(zhuǎn)了話題#65377;
“差不多吧#65377;”我敷衍著說#65377;
“如果我們永遠也長不大多好#65377;”
“人,總是會長大的,而且最后還會死去#65377;只是,在這個生命的過程里,最好不要去傷害別人,當(dāng)你受到別人傷害的時候,也不要老是記恨著#65377;這樣,你才能輕松地往前走,如果一個人老是記著過去的不幸,就像背著沉重的包袱在路上走,越走會越沉,最后會累死在半道上#65377;”我不無開導(dǎo)地說#65377;
“以前真不該那樣對你,也是鬼迷心竅了,自以為進城讀了幾天書,就把故鄉(xiāng)給忘了,甚至把小時候的朋友伙伴輕易地拋棄了#65377;”說著她眼里盈滿了淚水#65377;
我不想在這個時候看見她傷心的樣子,連忙說:
“你現(xiàn)在不是過得很好么?”
“好什么,不就是有了幾文錢#65377;自從他進了監(jiān)獄,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老想來打我的主意,他結(jié)交的這些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從來不給他們好臉嘴,凡是上我這兒來吃飯喝酒的,我就狠宰#65377;”巧云咬牙切齒的樣子真讓人害怕#65377;說著把幾乎滿杯的酒一飲而盡#65377;“當(dāng)我把一切都看透以后,我就拼命賺錢,當(dāng)今社會就認錢,我把賺錢當(dāng)做了人生的游戲#65377;可是當(dāng)夜深人靜以后,我總會想起故鄉(xiāng)和我們小時候的往事來#65377;我心中一直想找回我們已經(jīng)失去的過去,如果真的能找回來,即使讓我后半輩子做牛做馬也心甘情愿#65377;”巧云這時的眼睛里充滿了真誠的淚水,她又抽出一支煙來點上,說:“不知為什么,我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你,雖然我知道,你曾經(jīng)被我無情地傷害過,而且現(xiàn)在我們天各一方#65377;前幾年,我聽說你回家過幾次,可每次我得到消息趕了回去,你已經(jīng)走了——其實,我只是想和你見見面,說說話而已#65377;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得到你的諒解,我就心滿意足了#65377;”
“我們之間不存在什么諒解#65377;”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人的準則和選擇人生的自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今后的路還長著呢#65377;其實,不管我走到哪里,也不管我走多遠,故鄉(xiāng)總是在我的心中記掛著,永遠也不會忘記#65377;特別是我們在一起時的童年的快樂#65377;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65377;”
……
小學(xué)畢業(yè)時,升學(xué)考試取消了,上初中要憑貧下中農(nóng)的選拔和推薦,巧云家是貧農(nóng),阿爸又是生產(chǎn)隊長,她自然被推薦上了縣中#65377;臨走前她天天來找我玩#65377;
“我怕到城里去,那些同學(xué)一個也不認識#65377;”巧云有些顧慮,她皺著眉頭的樣子真好看#65377;
“你會習(xí)慣的,到城里讀書多好,我真羨慕你#65377;”
“如果你也去多好,你讀書從來不費力氣#65377;”
巧云讀書很用功,可考試老考不過我#65377;為此她常常來我家做作業(yè)和復(fù)習(xí)功課#65377;
巧云終于進城讀書去了#65377;而我,卻失學(xué)了,生產(chǎn)隊叫我去放馬#65377;
是第二年秋天的一個晴朗的下午,我在公路邊放馬,一群在城里讀書的中學(xué)生回來了#65377;一個個腰扎武裝帶,左臂上戴著印有“紅衛(wèi)兵”字樣的紅袖圈#65377;隊伍中我看見了巧云,她分明也看見了我,可她卻揚起了頭,昂首闊步,和其他人一起唱著語錄歌回村了#65377;太陽落山后,我回村關(guān)好了馬,在生產(chǎn)隊的糧場門口碰上了身穿綠軍裝,腰扎武裝帶,簡直是英姿颯爽的巧云#65377;可她見了我,像見了一個從來就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樣,那繃得緊緊的臉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親切和溫柔,十分嚴肅得對我說:
“你必須和你的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65377;還有,今天晚上到打場來開革命的批判大會#65377;”她那冷冰冰的眼神,像兩把尖刀,深深地穿透了我的心#65377;以我當(dāng)時的年齡,還難以理喻一個人來得如此突然的情感變化#65377;是城市的環(huán)境,還是那場突來的運動使這個本來溫柔可愛的鄉(xiāng)村少女變得如此冷酷無情?就在那天晚上的所謂批判大會上,我被她那在臺上帶頭喊口號時的尖叫聲弄得心驚肉跳#65377;
后來,他們這群從城里回來的紅衛(wèi)兵,在大隊里組織了戰(zhàn)斗隊和宣傳隊#65377;巧云有時在路上遇到我,真的變得不再認識我了#65377;再后來,說是要復(fù)課鬧革命,他們就回城里的學(xué)校去了#65377;中學(xué)畢業(yè)后,她就嫁給了據(jù)說是縣革委副主任的兒子,也是她的中學(xué)同學(xué)#65377;于是,她真正成了城里人#65377;她結(jié)婚的時候,我在云嶺的夏季牧場放馬#65377;聽說,她是被一張大客車接走的,婚禮很排場,可惜,我沒有見到#65377;
再后來,我進了云嶺修水庫,一去就是七年#65377;當(dāng)我多年后再見到巧云的時候,是到縣城參加文革浩劫后的第一次高考#65377;記得我是在一條很窄的小巷里遇到巧云和她的丈夫的,那時的她似乎還很幸福,打扮入時,依然年青美麗#65377;狹路相逢,她只是禮節(jié)性地勉強打了一下招呼,馬上轉(zhuǎn)開了頭#65377;而她的丈夫,對我們第一次進城的鄉(xiāng)巴佬似乎不屑一顧,一臉鄙夷,連一句客氣話都沒有……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回憶#65377;是巧云的侄女阿萍回來了,難怪有些面熟,從阿萍臉上,我看見了當(dāng)年巧云的影子#65377;
“你怎么還沒走?”阿萍剛說完就發(fā)現(xiàn)了桌上狼藉的杯盤:“姑媽,你們認識?”
“他就是我們村里的,和我一起長大的,你該叫他春生叔叔#65377;”
“啊!你就是那個小學(xué)畢業(yè)考上大學(xué)的春生叔?我沒見過你,可你在我們老家可是名人#65377;我讀小學(xué)時,老師常常拿你當(dāng)我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呢#65377;對了,我姑媽還時常提起你,說你們小時候常常在一起玩——玩‘過家家’,真的嗎?”阿萍說完,對她的姑媽做了個鬼臉#65377;
“死丫頭,就你話多!——去,給叔叔泡杯茶來#65377;”巧云紅著臉對阿萍說#65377;
“別泡茶了,我得走了,太晚就買不到旅社票了#65377;”
“怕什么,這兒有住處,別走了!”巧云的雙眼充滿了期待,酒后的圓臉艷若桃花#65377;她確實很美#65377;
“不行,我得走,明天我再來找你們#65377;”
“這么晚了,旅社都關(guān)門了#65377;”巧云說#65377;
“叔叔,你就住這兒吧,我們樓上有兩間房,老家來個把人都住這兒的#65377;”
“這樣吧,明天如果買不到回老家的車票,我就來這兒玩一天……”
其實,我已經(jīng)買好了明天回家的車票#65377;我這次回來的目的,就是最后去看看父母的墳塋和幾家親戚#65377;然后就走了,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了#65377;
“你真的要走么?——要不然,我送你去新房子里住去,我去年買了一套庭院式的商品房,早就裝修好了,離這兒不太遠#65377;”巧云的聲音充滿了真誠,眼睛里貯滿了淚水#65377;
我心中升起一股同情,但很快就清醒過來#65377;
“算了,巧云,阿萍,謝謝你們,再見!”
說罷,我毅然走出了小店#65377;
街上還有不少人,小城依然籠罩在一片夢一樣的燈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