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主”崇拜是白族獨特的民間宗教信仰#65377;“本主”即“本境之主”,是本地區#65380;本村寨的保護神#65377;“本主”信仰形成的歷史已十分久遠,經歷了自然崇拜#65380;祖先崇拜#65380;英雄崇拜#65380;偶像崇拜幾個階段#65377;其間曾受到佛教#65380;道教#65380;儒學的滲透和影響,在社會變革時期也曾受到政治干預和外力的沖擊,但作為民間宗教信仰,“本主”崇拜已經融于白族的血液和精神之中,與“本主”有關的傳統習俗#65380;信念和行為,一直綿延不斷地保持下來#65377;
“本主”崇拜稱為“本主文化”,是因為從廣義上說,“文化是指人類的主要行為特征,是人類群體所共有和習尚的行為#65380;思維#65380;感情和交流的選擇性模式#65377;”本主崇拜是白族農村共同享有的習俗,其中包含著通過本民族語言傳遞(口傳心授)得來的信念#65380;價值觀和行為#65377;祭祀本主成為白族農村古老的傳統習俗,村民們對“本主”傾注著質樸熱烈的情感和虔誠的心理寄托,這種信念和行為就是活在民間的文化#65377;從文化特征和類屬來看,“本主文化”是民族民間宗教文化,因為它有單獨的廟宇建筑,有名有姓的偶像,固定的祭祀節日,多層次的朝拜組織和口傳經文,以及與本主有關的豐富多彩的傳說故事#65377;這些精神的和物質的載體,涉及到白族社會#65380;家庭#65380;生產#65380;生活,以及倫理道德#65380;文學藝術#65380;風俗等各個領域,影響深遠,甚至可以說是“隱含著古老的生命基因”,是白族社會的縮影#65377;
人類學學者認為:人類從沒有宗教到產生宗教,是社會進步的一種標志,也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必由之路#65377;宗教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它隨著社會變革而會產生“適應性”和“變異性”#65377;白族本主崇拜是人為的民間宗教,仍然脫離不開宗教文化演變#65380;發展#65380;興衰的規律#65377;
本主神祇的易位
本主中除少數與農業生產有關的自然神外,多數是與大理歷史#65380;地理有關的歷史人物和英雄,其中有帝王將相,也有平民百姓#65377;如“白子國王”張樂進求,南詔國王閣羅鳳#65380;鳳迦異#65380;世隆,大理國開國皇帝段思平,元世祖忽必烈,唐王朝的將軍李宓,明朝征云南的將領傅友德等#65377;有位同志在賓川考察本主廟時發現:有的本主廟原先名“天子廟”,供奉段思平或趙善政,是白族,后來卻變換成了漢族的傅友德和蘭季子#65377;他認為“本主被偷梁換柱”了#65377;這是事實,但并不奇怪,因為白族本主崇拜是人為宗教,神是人造的,在每個歷史時期,“統治者和被統治者都會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進行加工改造”#65377;當然這種意愿是有一定的“標準”:不以族別#65380;出身#65380;成敗論英雄;為民族#65380;為老百姓#65380;為地方做了好事的,都有可能奉為本主#65377;例如唐代西瀘縣令鄭回被南詔俘獲,南詔王慕其才,讓他當上王子鳳迦異的老師,后被任命為清平官(宰相)#65377;他發揮自己的才能,促使南詔和唐王朝的特使“蒼山會盟”,增進了民族團結和祖國統一#65377;他死后被大理古城的百姓封為本主#65377;
至于“天寶戰爭”唐將李宓死后被奉為本主的問題,情況較為復雜,因“涉及到唐與南詔的古代邊疆關系史的問題,也涉及白族本主文化的歷史性#65380;多元性#65380;吸納性和寬容性等問題#65377;”天寶戰爭唐軍雖號稱20萬,全軍覆沒并不等于全部戰死,總有一些唐軍兵卒逃散或被俘#65377;他們流落于洱海周圍的不下萬人#65377;這些漢人一則是具有較高生產技能的穿上軍裝的漢族農民,二則均為青壯年之男子,他們逐步融合于白族,對洱海區域經濟文化的發展起到很大促進作用#65377;到了明代,南詔#65380;大理國已成為歷史,此時已經白族化了的天寶戰士的后代,追本溯源,尊奉李宓為自己在云南的祖先#65377;明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蒙化縣(今巍山)營頭村人李姓,自稱李宓后裔,呈請大理府建廟奉祀,封李宓為“利濟將軍”#65377;下關上村全系白族,他們也把李宓奉祀為本主#65377;就以天寶戰爭結束后的南詔王室的態度來說,對戰歿的唐軍將士表示出極大的寬懷,下詔說:“生雖禍之始,死乃怨之終,豈顧前非而忘大禮#65377;”遂收亡將等尸骨“祭而葬之,以存舊恩#65377;”這是從祖國大統一#65380;民族團結愿望出發的寬容#65377;后人把李宓封為專管水利的本主神,使之“造福于民”,百姓未嘗不可以接受#65377;民國年間喜洲白族文士趙甲南曾為將軍洞撰寫一聯:“馬革裹邊疆,盡孝全忠,姓字并傳前戰史;龍關留正氣,御災捍患,威靈猶仗故將軍#65377;”已把李宓看作忠孝兩全#65380;保護人民生產#65380;生活的“本境福主”;下關地區的漢族同樣尊崇李宓為“忠君衛國,保境安民”的“將軍老爺”#65377;
本主“易位”,歷史人物被升華為人們精神寄托和英雄崇拜的偶像,大都發生在明清時期,這是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的#65377;明朝的專制和暴虐在中國歷史上是出了名的,對地方勢力實行鎮壓,對士人則施以暴虐#65377;沐氏統治云南,為了徹底消滅地方勢力,凡官府的典籍#65380;民間的文獻,一舉焚毀#65377;對宗教中的佛教#65380;道教給予保護,巫教則歸“朵兮薄(大巫師)道綱司”從嚴管理,“本主”信仰被劃屬巫教范圍,政治上受到一定的壓力#65377;為了適應已經變化了的社會環境,必須“注入新的生命來拯救自己的信仰和習俗”,本主廟里的本主就得換神#65380;易位#65377;
值得注意和思考的是:到了現代和當代,本主“易位”和“易容”的現象仍在出現#65377;下關七五村的本主神名金霄,相傳商末周初被封為“九天衛房圣母”,因“聰慧#65380;賢能,異化生靈,抗惡鎮邪,功德齊天”,被村民奉為本主#65377;廟始建于明永樂年間,后毀于兵禍,其后幾經修繕#65377;1998年村民“出于興村富民的愿望”,民捐村助籌資39萬元重建,次年竣工#65377;新廟正殿泥塑“圣母”的左邊出現了一堂現代神像,村民稱其為“二將軍”#65377;從衣著服飾看,是民國年間滇軍早期將領的儀容,侍立兩旁的一位應是秘書,另一位為副官#65377;這位“主神”其實是未擔任過軍職的歷史人物,姓什名誰,因涉及1925年的一段歷史事件,碑文用“村難”兩字一筆帶過,今天也只能“宜粗不宜細”,不必細說#65377;類似七五村本主廟的本主廢立誰說了算?主要還是村民有較大的發言權,他們有自己的好惡標準,不能用歷史學家的眼光來看待#65377;這些歷史人物經過口傳和附會,與真實人物相去甚遠#65377;正如美國人類學家卡#8226;恩伯#65380;梅#8226;恩伯夫婦合著《文化的變異》一書“宗教與巫術”中說的:“不管起源是什么,目的何在,宗教(造神)可以起到滿足人們所共有的心理需要的作用#65377;”
本主廟的功能變異
在白族聚居的農村,每個村都有本主廟,供奉的本主有的是一個村一位,有的是幾個村共奉一尊#65377;本主廟是本主的“家苑”,是祭祀和民俗活動的場所,也居住著本主文化的主要繼承者和傳播者——廟祝(巫師)#65377;定期舉行盛大的祭祀集會,向本主表示敬意,祈求神靈的啟示#65377;傳統的“做會”,有蓮池會的老齋奶念經,洞經會的會友誦經,村民耍龍#65380;耍獅#65380;打霸王鞭#65380;唱滇戲等,以及迎送本主的游行#65377;這些活動娛神的同時也娛人,對神是敬畏中有親合感,對信眾是起到整合的作用#65377;以往宗教的氣氛濃厚,隨著社會變革的進程,以及外來文化的影響,除了蓮池會還固守著傳統的禮儀行事,洞經會的性質也在逐漸發生變化,突出音樂演奏,淡化宗教色彩#65377;靠近城鎮的本主廟做會時,還有中老年人組成的文藝隊加入其中,古老的廟宇出現女子健身操,青年男女在跳“的士高”;狂歌勁舞的熱鬧與香火濃煙彌漫,儼然像是中西古今混雜的“狂歡節”#65377;本主廟的功能演變成白族村落的群眾文化中心#65377;
改革開放后,政治環境較為寬松,全國各地出現了宗教熱,少數民族宗教信仰得到應有的尊重#65377;大理壩區經濟發達的村社,近幾年投入巨資重修本主廟,例如下關打漁村#65380;七堆村,大理南門外的本主廟修建得富麗堂皇,范圍擴大,設施齊全#65377;將軍洞則幾次翻修大殿,重塑泥像,廟內電燈#65380;電話#65380;廚房#65380;炊具#65380;小賣部#65380;娛樂室等一應俱有,公交車設站直達#65377;本主廟的社會功能從單純的“燒香還愿”#65380;“念經祈?!?,轉變為親友聚會,青年人交誼,群眾團體開會#65380;休閑,中老年人健身的場所#65377;
從崇拜本主的村民和外來香客的心理狀態來說,也在悄悄地發生變化#65377;古代崇拜本主與農業生產有關.#65377;土地是農耕民族衣食之源,祭祀本主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畜兩旺#65377;一家老幼去本主廟是祈求本主保佑,全家清吉平安,名“磕平安頭”#65377;到了20世紀80年代之后,為參軍#65380;考大學#65380;找對象等個人意愿也去本主廟求神#65377;90年代商潮涌動,求財#65380;求好運成為崇拜本主的主流#65377;時代在變,本主廟借重修之機會,建筑布局和神位的格局也在變#65377;本主廟正殿的主神不變#65377;右邊配殿按傳統多塑大黑天神或藥神孟優,那是因為往昔民間缺醫少藥,無力抵抗瘟疫和疾病,大黑天神是密教護法神,他敢于違抗玉帝把瘟疫撒到人間的旨令,是舍身救助人類的英雄#65377;孟優傳說是孟獲的二弟,“精通藥理,治病有起死回生之術”#65377;如今醫學普及,有病找醫生#65380;進醫院,配殿的位置已讓位給財神老爺,稱“財神殿”#65377;“富國富民”的匾額高懸上方,楹聯中少不了“奔小康”的詞語,財神殿的“功德箱”收入有時比正殿還多#65377;左邊配殿原名“子孫娘娘殿”,建國前香火很旺,婦女求子心切來此禱告#65377;現今實行計劃生育,修殿的主持人冥思苦想后,把將軍洞的子孫娘娘殿改成“慈航普渡”的“觀音殿”#65377;
本主廟的主持和管理者,往昔是“廟祝”(巫師)世代相傳,依靠全憑記憶記下來的禮儀行事#65377;他(她)們是人與神之間的中介,與神聯系的方式主要是祈禱,用白語向本主表示謝恩#65380;懇求,可以默念,也可朗誦,有著特殊的姿勢#65380;表情或語調#65377;其次是占卜#65377;當求神者遇到疑難,試圖找到問題的原因和解決方法時才進行占卜#65377;老一輩巫師去世后,如今已少有廟祝能操作此項“技術”,于是就引進了“求簽”,實質也是占卜的另一種形式#65377;再一種是甲馬紙,是宗教圖形符號象征,被認為具有神力#65377;到了當代,又被具有道教色彩的“上表”所代替,類似“申請書”#65380;“感謝信”#65377;本主之外又開列了不少相關“神”的姓名和稱號,其先后上下按一定的譜系,不能搞錯#65377;
廟祝在1950年之后的“土地改革”運動中被取締,多數回農村參加生產勞動;1980年之后有的又重操“舊業”,專業變成業余#65377;本主廟的管理由村老年協會,或村民公推的“管委會”負責#65377;起主導作用的是本村老一輩的長者#65380;離退休干部和教師,建國前稱“紳耆”這一類人士#65377;
審美觀念的“與時俱進”
本主神像包括泥塑#65380;石雕#65380;木刻,是本主廟造型藝術中最精彩的部分,是白族民間工匠藝人的藝術作品#65377;本主的造型#65380;服飾#65380;色彩#65380;神態,代表著一個時代白族民間的審美情趣#65377;早期本主造像是石雕,如劍川石窟中的“全家?!?,大理城郊“石頭本主”(神保光國英明景帝)#65377;稍后是木雕坐像,便于迎送到廟外,如喜洲慶洞村“神都”里的太子,造型古樸#65380;生動#65377;再后是泥塑,多著明清朝服,有封建王侯的儀表#65377;到了近年出現了“與時俱進”的飛躍#65377;像下關大關邑“僰王宮苑”里“娘娘殿”塑像,有一位娘娘裸露出豐碩的雙乳,以時人的眼光來看,已經突破了方今“選美”泳裝的底線#65377;整座泥塑的氣韻是“豐乳肥臀”健康美#65377;臉龐細部儀容有白族青年婦女的特點,身穿鮮艷古裝,又吸納了當今熒屏女主持人盛行“低胸內衣”的時尚#65377;端莊#65380;美麗的形象嬌艷而不輕佻,與神壇本主相協調#65377;如何理解這種直露近于寫實的創作?古時到娘娘殿的目的心愿是求子嗣,現今是祈求獨生子女的健康成長,求有豐盛的乳汁#65377;娘娘抱著一個嬰兒,露出雙乳表示將給嬰兒喂奶,與今天提倡優生優育#65380;“母乳喂嬰”的方針相吻合#65377;白族有開放的心態,雕塑未引起爭議#65377;
白族本主崇拜“造”了許多神,這些神都具有更多的人性,有濃厚的人間氣息#65380;生活情調#65380;性格特征#65380;傳說故事#65377;人們對本主是喜愛而非畏懼,本主世界是一個生動活潑的世界#65377;時代變了,宗教世俗化成為趨勢,與時俱進和興旺發達正說明生命力之所在#65377;
對“本主”文化應有的尊重
文化是會變異的#65377;隨著時間的流淌和社會環境的變遷,尤其是經濟生活的發展,民間文化有的會面臨著消失的危險#65377;從民族學#65380;民俗學的角度來說,要尋找原生態的白族本主文化,只能到偏僻#65380;貧困的村落,那里較少受到外來強勢文化的沖擊和同化#65377;如果是靠近城鎮的本主廟,本主節的祭祀活動已經“趨向市井娛樂化#65380;平庸化,以及大眾參與的簡單化和粗糙化”#65377;再從本主文化傳承群體中的年輕人來說,他們眼中似乎只有城市文明,而對鄉土文化感到淡漠,有喜新厭舊,追求時尚的特點#65377;
當今本主文化還面臨著另一種危機,即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如何正確看待本主文化這宗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是重在傳承和保護,還是講利用和開發?例如“繞三靈”是與本主崇拜直接有關的一種民俗活動,搬上舞臺成了一種歌舞;“上刀山”是在本主廟前的巫師祭祀儀式,被移到“民俗中心”(飯店)小廣場作表演,后者已經不是原生態的民俗,而是成為“變味”的文化“產品”了#65377;如同文化遺產中的文物,如果搞些人造景觀#65380;假古董,有些人熱衷“制造”,在正直#65380;懂行的專家學者看來,沒有任何意義與價值#65377;
文化的變異雖然不可避免,存在危機不等于就會消亡#65377;白族本主文化的傳承者#65380;老一輩的廟祝(巫師)結束了他們的神職生涯;眾多的白族中老年婦女形成的“蓮池會”民間組織,成為固守傳統的群體;居住在城鎮的不少漢族也崇信本主;鄰近地區的其他民族對白族的信仰#65380;習俗也表示理解和尊重#65377;本主文化將是“老而不朽,衰而不亡”#65377;
本主崇拜在白族文明發展過程中,對塑造民族性格,凝聚民族情感,提升傳統道德方面起到重要作用#65377;本主節日成為白族農村隆重#65380;熱烈#65380;群眾參與最廣泛的民俗文化載體#65377;如何保護和傳承民族民間的古老文化傳統,如何在急劇流變的現實中確立有效和可持續發展的措施,是擺在我們面前值得思考和實踐的課題#65377;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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