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
對有過鄉村生活經歷的人來說,野兔算得上是最熟悉的野生動物了#65377;印象中野兔要比馴養的家兔大,耳朵要長,體毛更密,多為灰色,偶見有茶褐色#65377;一旦在野地里受驚之后奔跑起來就像一道劃過的閃電,很快就蹤影全無#65377;
野兔是食草動物,故而與農夫的生存環境有了密切的關系#65377;因為凡是農夫居住的地方,少不了要盤田種地,其結果是除了田地里的莊稼之外,田邊地頭的草也會長得格外茂盛,野兔的食物自然也就有了充分的保證#65377;于是,野兔就會不失時機地離開山林,將自己的活動區域擴大到田野和牧場#65377;如此一來,野兔也就別無選擇地進入了人的視野,隨即增加了被人捕殺的機會#65377;好在野兔有一雙既有力量又能彈跳的令人叫絕的后腿,故而常常能夠有驚無險地逃過獵犬的追捕乃至躲過獵人的槍彈#65377;事實是,在鄉下生活的二十年間,我馴養過的一只優秀獵犬,曾在包谷林中追捕咬死過許多前來偷食的松鼠,但就是從未看見它咬死過深入菜園美食的一只野兔#65377;而對野兔的每一次追捕,我的獵犬最終總是徒勞而返,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有興趣追捕野兔了#65377;自然,我家的田地里,便常有了野兔出沒的影子,我也暗中成了一名野兔觀察者#65377;
在對野兔的觀察過程中,我很少見過野兔食草的情景#65377;倒是我多次看到野兔喜歡吃蔬菜和黃豆葉的貪婪樣子:耳朵豎得很硬,顯出機警十足,小嘴頻頻地咀嚼,然后急急地下咽,似乎明白自己正吃著的美食與農夫有關,因而機會不會太多#65377;其實,作為一兩只野兔,無論是蔬菜還是豆葉,盡可以吃飽#65377;但偏偏是野兔的集體享樂意識很強,因而很快你就會發現,一群野兔已經悄然地出現在你的田地里,如不及時制止,蔬菜和豆葉當然都會被吃個精光#65377;有一次我見一群野兔在蔬菜地里大啃特嚼之時,便躡手躡腳地臨近,然后裝作憤怒不已地大喊一聲,你猜怎么著?一群野兔并沒有迅疾逃走,而是一致睜大了雙眼停止了咀嚼,對著我這個不速之客進行了短暫的審視,然后才相互感應似地立即四散而去#65377;而一群野兔逃走之后,我首先感到的不是蔬菜被吃的惋惜,而是一種莫名的悵然若失……
在田地里吃飽之后的野兔是不是就很快起身回到山林中的小窩呢?帶著這個問題,我曾經在田地里注意觀察過,結果并非如此#65377;吃飽之后的野兔,也會常常進行讓人耳目一新的娛樂活動#65377;最常見的是相互追逐,在追逐中互相親親嘴或拍拍背#65377;而最精彩的當然是相互“拳擊”和跳“圓舞曲”了#65377;常常是,兩只健壯的野兔,雙雙用后腿站立,然后拿兩只騰空的前掌打斗,仿佛是拳擊比賽#65377;而前掌相互擊打時連續發出的清脆聲音簡直出人意料之外,畢竟人在八九米之遙都能聽得很清楚#65377;至于跳“圓舞曲”則是“拳擊”之后的后續節目,兩只野兔還是繼續著“拳擊”的架勢,只是相互擊掌的次數越來越少,隨之增加的是兜圈子,一圈一圈地循環往復,情形極像跳雙人圓舞曲#65377;
俗話說,狡兔有三窟#65377;可我在鄉村與野兔為鄰的歲月里,我連野兔的“一窟”都沒看見過#65377;野兔之機靈和對人類始終保持的警覺狀態,由此可見一斑#65377;在鄉村,野兔的主要天敵是飛翔于天空的蒼鷹#65377;野兔在田野中出沒的時候,很有可能就是蒼鷹在高空進行偵察的時候#65377;一旦時機成熟,蒼鷹就會從高空如閃電般地俯沖下來,先用雙翅將地上的某只野兔擊暈,繼而凌空掠走#65377;有一次正好一只野兔被蒼鷹擊暈時被我撞見了,于是趕走了蒼鷹,將受傷和驚嚇的野兔抱回了家,為其包扎了傷口,放入籠中馴養,喂以綠葉鮮菜,然而并不見其靈動與機警,反而日漸萎靡不振,狀若標本#65377;無奈之下,傷口剛剛愈合就將其釋放了#65377;結果一出竹籠,只見其后腿在身下猛力推動向前竄去,箭一般射入了田野#65377;
記得美國現代作家梭羅在其《瓦爾登湖》一書中這樣寫道:“要是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么田野呢?因為它們是最簡單的土生土長的動物,與大自然同色彩#65380;同性質,和樹葉#65380;和土地是最親密的聯盟#65377;”說實話,我每次重溫梭羅的文字時,內心總是難以平靜#65377;因為如今我們面對的殘酷事實是,野兔已經從越來越多的土地上銷聲匿跡了#65377;梭羅還說:“不能維持一只野兔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貧瘠無比的”#65377;其實,由農業革命所引發的不斷“豐產”年代里,我們應該警覺到土地的另一種“貧瘠”了#65377;如此說來,我們所失去的其實并不僅僅只是一只野兔啊!
斑鳩
在我熟悉的鄉下鳥中,除了麻雀#65380;燕子#65380;喜鵲和烏鴉之外,就要算斑鳩了#65377;這種身體呈灰褐色,頸后有白色或黃褐色斑點,嘴短,腳為淡紅色的鳥,常成群結隊地在村莊上空飛翔#65377;一旦在飛翔之中選定某一片田野之后就迅速落入其中,然后盡可能地放開嗉囊,把谷粒麥粒豆丸什么的通統放進去,然后再飛到村邊的樹林里慢慢地消化#65377;
與麻雀和喜鵲一樣,斑鳩終年生活于同一個地域,沒有遷徙的習性#65377;因而在鄉村,幾乎可以一年四季見得到它們的身影,算得上是典型的留鳥了#65377;不過斑鳩并不像麻雀#65380;喜鵲和烏鴉一樣四時都可以毫無節制地鳴叫,它有自己的鳴叫期,除此之外,你只能永遠看見一群或是數只沉默飛翔和靜棲的斑鳩#65377;斑鳩的鳴叫期一般在春末初夏,這個時節也是斑鳩交配產卵育雛的季節#65377;斑鳩的聲音并不高昂,屬于中低音部,音節更是單調,但節奏感卻很鮮明,如果用漢字擬音表達就是:“咕咕——咕——咕,”“咕咕——咕——咕”#65377;從斑鳩的叫聲類型來看,在鳥類學家那兒它應該被視為“鳴轉”而非“敘鳴”#65377;“敘鳴”是一種言說,是鳥兒之間日常信息的溝通;而“鳴轉”是一種歌唱,主要為雄鳥對愛情的贊美#65377;可見,斑鳩還是一種靈犀之鳥,在其愛情生活中它們敢于打破沉默的生活#65377;斑鳩的巢一向在樹上做得很隱蔽,一般很難讓人發現#65377;巢也做得并不復雜,用料也僅限于枯枝與雜草#65377;枯枝做底起支撐作用,雜草鋪墊起柔軟之效#65377;斑鳩的蛋上有雜色的斑點,因而在巢中并不顯眼,讓人感覺到從一枚小小的蛋上開始,斑鳩就不喜歡張揚#65377;我在鄉下生活了近二十年,但總共也只見過兩個斑鳩巢#65377;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巢中有蛋,第二次見到的那個巢中有幼雛#65377;兩次見巢我都爬了樹,驚嚇得一對斑鳩夫妻充滿敵意地反復繞樹急飛,雖然沒有發出仇恨的聲音,但那無聲的情景其實更可怕,畢竟我擔心自己的雙眼一不小心就會被斑鳩啄壞#65377;因為在鄉間,大人們常對那些上樹掏鳥蛋和搗鳥巢的頑皮孩子發出的警告就是:“不要這么作孽喲,小心眼睛被鳥啄瞎#65377;”自然,我從不敢去干掏鳥蛋和搗鳥巢之類的壞事,但出于好奇,我還是常常少不了對自己意外發現的鳥巢進行一番仔細觀察或探究#65377;
盡管斑鳩的肉味很鮮美,但在我生長的鄉間,卻很少發生公然射擊斑鳩的事#65377;當然,斑鳩成群地到農田偷食糧食而遭到打擊的情況也是時有發生的#65377;但斑鳩憑著固有的機警與靈巧,總有機會化險為夷,因而要想成群地擊傷它們是做不到的#65377;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任何人都不敢明目張膽地拿出獵槍對著斑鳩群開火#65377;如此一來,鄉間的斑鳩群也就有機會和有膽量常常在鄉村的上空飛翔復飛翔,構成了鄉村最具有詩意的祥和美景#65377;記得在縣城上高三那年,有個喜歡寫詩的同學隨我到鄉村的家中度周末,當他遠遠地看見一群斑鳩在村莊上空自由自在地飛翔時,便情不自禁地發出了由衷贊嘆:“多美呀,寧靜的藍色村莊,幸福的鄉村鴿群……”我立即糾正說,那不是鴿群,那是一群斑鳩#65377;這個同學聽后愈加贊嘆不已,說真是絕了,斑鳩變鴿群,村莊更神奇#65377;兩年之后,我的這位同學在省城的一所大學里成了有名的校園詩人#65377;他的許多鄉土詩中經常出現了“鳩鴿”這個新鮮名詞#65377;我明白其所指的就是斑鳩,只不過詩人覺得用“鳩鴿”更有詩意罷了#65377;
在鄉間的一些年月,我也曾懷疑過城鎮里成群放養的家鴿就是由斑鳩馴養而成的#65377;因此有一次我在田野里看見一只翅膀受傷而不能再飛翔的斑鳩時,便信心十足地將其帶回家治傷和馴養#65377;結果呢?斑鳩的傷倒是治好了,但其性情并沒有絲毫變得溫順起來#65377;即便你喂得再好,它還是依然在籠子里站立不安而撲騰不止,自然不時又添新傷,繼而接受新的治療#65377;最后我斷定,斑鳩性情剛烈,注定無法馴養,只能選擇放飛#65377;
其實,就單個斑鳩來說,缺少觀賞性是顯而易見的#65377;然而就一群斑鳩而言,一旦與一座村莊構成不遠不近或者說不依不離的景象時,無論其觀賞性還是詩意感也就充分地彰顯出來了,以致再單調的村莊也因此而變得日漸生動起來#65377;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在異鄉常常為自己身后有一座被斑鳩守望的藍色村莊而自信與自豪#65377;
可以肯定地說,斑鳩的天敵并非僅只是蒼鷹#65377;至少我知道在許多鄉村,斑鳩無法躲避的是獵鳥者的槍口#65377;也就是這個原因,我對斑鳩的生存前景并不抱有太多的希望,并因此而少不了常常暗自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