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體在宋代之前,中國城市一直實行坊市制度。在坊市制度下,城市中的住宅區與市場嚴格分開。市場由官方設立,被限制在四周由圍墻圈定的區域內,市場交易活動也只能在白天規定的時間內進行。當城市商業規模不斷擴大,這種對交易空間和時間的限制就會越來越束縛城市商業的發展,而最終被商業經濟的發展所沖破;并且管理體制也隨著城市商業的進一步發展而發生改變。
一
據《周禮》等典籍記載,先秦時期王城中的市場為“三時之市”,即一天之中有三次交易時間。清晨舉行的稱為朝市,以商賈之間的貨物批發交易為主。中午舉行的稱為大市,前往購物的主要為城市的普通消費者,即《周禮》所謂以“百族為主”。傍晚舉行的稱為夕市,參加交易的以“販夫販婦”為主。當時王城之外還有為數眾多的小集市,販夫販婦在王城市場購買商品,當是向這些小集市販運,是為城市市場向農村市場的輻射。
王城的市場設有門的官方管理機構。主管市場的官員稱為司市。貨物出入市場,必須憑司市所發給的璽節(憑證)方可通行。市場的入口有胥吏手執刑具和標準量具守門,糾察偽詐,以維護市場管理權威和交易的公正。市場內各種貨物分類陳列在劃定的地段內,稱為“肆”。各肆設有肆長負責管理,使該肆商品行列整齊而不雜亂。主管市場治安的官員稱為司(武虎),掌管禁令,禁止在市場內斗毆、聚眾飲酒等行為;并設有稱為司稽的官員負責巡查市場,糾察違規犯禁之人,緝拿市場內的盜賊。
官方主要以行政手段管理市場的物價。市場上交易商品價格要經過專管物價的賈師查看并同意后才能出售。市場價格的變動也要由賈師評定。各種違反價格規定的行為都會受到處罰。凡是商品交易,都要由叫做質人的官員為買賣雙方立書契券約,以避免糾紛。質人還負責校驗監督衡器或量器,以保證度量的準確。
官方對商品的管理原則是,牲畜和奇珍異寶等市場需要的重要商品,沒有的要使其有;人們生活的必需商品要使其增多;有害于人的商品要加以排斥,奢侈品要加以控制使其減少。
對商品的市場準入有嚴格規定,凡是體現身份等級的官式物品如“圭璧金璋”和“命服命車”,體現神權統治的“宗廟之器”和“犧牲”等,一律禁止在市場上出售。有傷社會風化的所謂“好色亂正色”的商品也在禁止之列。車輛、布帛等商品雖然可以出售,但“車不中度不鬻于市,布帛精粗不中數、輻廣狹不中度,不鬻于市”。凡是規格、質量不符合規定的,禁止入市交易。商品管理服從于維護等級制度和維護神權統治的需要,體現了官方的主流意識和對社會生活的嚴密控制;但其中也有維護消費者權益的合理成分。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還規定未成熟的五谷、果實,未成材的木料,未長成的禽獸、魚鱉等禁止在市場上出售。這種規定實際上是通過對流通領域的控制來保護農、林、牧、漁生產的可持續發展。
需要說明的是,在官方對城市商業管理中,稅收管理一直是貫穿始終的基本職能。但本文的重點在于關注歷代對商業經營活動的管理,因此對稅收管理略而不論。
二
漢代的市場管理基本沿襲先秦時期的制度。但隨著城市工商業發展和人口的聚集,城市商業交易規模擴大,市場管理也有了某些新的變化。
漢代長安城共有九市,在南北大道以西的六市為“西市”,以東的三市為“東市”。除長安以外,全國其他大中城市也同樣設市,作為專門的商業區。當時著名的城市商業市場有洛陽市、宛市、成都市、臨淄市、吳市、平陽市、邯鄲市等。漢代城市市場仍然為封閉區域。張衡《西京賦》有“郭開九門,通阛帶阓”,阛指市場圍墻,阓則指市門。四川廣漢出土的漢代畫像磚,生動地再現了漢代城市市場的管理情況:在市場中建有市樓,市有市門。市樓下層駐有辦公的官員,樓的上層懸有市鼓,用來發布市場啟閉信號。長安的東市、西市規模大于其他城市。漢朝政府在東西兩市各設管理市場的“市令”,歸京兆尹(首都的行政長官)節制。長安以外的其他城市,則設“市長”管理市場。市場的治安,由武職“都尉”負責。在長安,有時則以三輔都尉兼領長安市。漢代城市商業管理機構已納入全國統一的行政管理體系。
漢代市官除了過去已有的基本職能外,還負責對市場中營業的商人進行登記,并定期檢查度量衡,在市場內設置標準度量衡供商賈和消費者使用。漢代的市場管理較之先秦時期更為規范。
漢代在商品管理方面有新的變化。漢朝政府將先秦時期一些思想家的專賣理論付諸實施,對鹽、鐵采取國家壟斷,實行專賣制度。漢政府采納桑弘羊的建議,規定民間只能從事鹽的生產,全部產品必須按規定價格出售給國家的專賣機構。產鹽戶如私自出售其產品,除沒收其生產工具,還要予以刑罰處分。漢朝政府對鐵的生產和銷售則是同時加以控制,嚴禁私人經營。漢代開始的專賣制度對后世有深遠的影響,許多朝代對鹽、茶、酒等重要商品實行過專賣制度,直到明清時期,鹽的生產和銷售仍處于國家的嚴密控制之下。
漢代的物價管理的理念和措施較先秦時期有所發展。西漢前期,一些擁有雄厚財力的富商大賈,賤買貴賣,囤積居奇,操縱物價,致使市場物價暴漲暴跌。對此,西漢政府對物價管理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通過平準制來穩定市場物價。當富商大賈乘市場上某類商品滯銷而大量賤價購進時,官方的平準機構也利用掌握的經費對該類商品進行收購。當這類商品價格上漲時,官方的平準機構立即以較低價格向市場拋售以平抑物價,從而起到“平萬物而便百姓的作用。這是利用經濟手段調節市場供求關系,把商品價格穩定在一定水平;較之西周時期主要以行政手段控制物價,是一個明顯的進步。
三
唐代由于經濟的空前繁榮,商業貿易已成為城市經濟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市場管理機構的設置、市場管理制度等方面,都比漢代有進一步的發展和變化。
唐代京城長安有東西兩市,東都洛陽有南北兩市。兩京諸市署設市令一人,下轄丞各二人、錄事一人、府三人、史七人、典事三人、掌固一人。京城市令“掌百族交易之市”,負責對京城和東都市場的全面管理。較小的城市市場,只設市令一人,史二人,職責同前。不滿三千戶的縣不設市官。如果地處要道,商業貿易向來比較繁榮的,則不拘此限,可按三千戶的規格設置;但必須申報中央核準。
唐代城市商業仍限制在一定的區域,交易時間仍有嚴格規定。日中擊鼓二百下開市,日入前七刻擊鉦(鑼)三百下散市。在市場管理中,對度量衡的管理較為嚴格,規定市場交易一律使用官定的度量衡制和器具。私造度量衡器在市場內使用的,受笞刑;因私造度量衡器而獲利的,以獲利多寡按準盜賊例懲處。唐代還規定了對度量衡的定期檢查制度。長安商人使用的度量衡器,每年到太府寺平校,各地商人則到所在州縣政府平校,經平校合格并署印后,才能繼續使用。如發現使用度量衡器未經平校的,或官吏刻校不準確、監校不負責任的,都要處以杖刑。
在商品管理方面,唐代以國家法律的形式作出規定。如制作弓箭長刀,必須符合政府提供的標準形制,并鐫刻工人姓名以明確責任,然后才準予出售。對其他用于出售的器物,也有類似規定。市場上出售的器物以及絹布之類,如果粗制濫造,偷工減料,銷售者杖六十。
唐朝政府建立了嚴格的物價管理制度。每種貨物按品質評定為上、中、下三種價格,價格變動每十天登記一次。諸市司官員評定物價不公,按照物價的偏差程度以貪贓論處。若從中撈取好處,按盜竊罪論處。[6]如果撇開對違犯者量刑適度的問題,從這些法令的客觀效果看,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規范商業經濟秩序和維護消費者權益的作用。
唐朝中期,著名理財家劉晏在物價管理方面,重視對各地區經濟信息的收集和傳遞,把常平制度進一步發展成為全面平抑物價,調劑民食,并借以盈利充實國家財政的制度。劉晏在各道分設巡院,各置知院官,讓他們收集并隨時上報當地各種商品價格漲落情況。政府遇貴則賣,遇賤則買。知院官還要按旬、按月上報當地州縣雨雪豐欠之狀,作為預測糧價的依據。[7]將物價管理建立在一個反應比較靈敏的商業信息網的基礎上,不僅從流通過程,而且從生產過程中收集糧價管理所需要的信息,有助于提高政府對商業經濟的宏觀調控效能。
四
唐朝中葉以后,隨著城市商品經濟的發展,狹小的市場空間已經難以容納不斷擴張的城市商業,于是坊市制度對商業的空間限制逐漸被突破,在城市的住宅區開始出現臨街的店鋪。到了北宋,市民已經不僅能夠當街開設店鋪,而且買賣時間也不再受到限制,除白天交易外,夜市已成為城市生活中的新景象。自先秦以來的坊市制度被完全打破。市場不再由官方設立。北宋開封城里商店星羅棋布,分布于官衙、寺觀、官邸之間,計有五六千家之多,買賣交易十分活躍。當時揚州、成都、洛陽等城市的商業貿易,也類似于開封的情況。
城市商業一旦突破空間和時間的管制,政府原來對市場全面的直接管理,也就逐漸難以適應商業發展的新格局,勢必要隨之發生改變。
城市商人開始建立自己的組織,這就是商業行會的出現。行會是城市中同業商人的組織,最初出現在唐代中后期,到宋代則進一步發展。商人組織行會是為了協調經營同類商品的商家之間關系,避免同業之間的競爭,保障同業商人利益均沾;同時也是為了抵制業外商人和外地商人的經營,以便獨占本地本業的利益。行會為官府提供貨物,應付支差派捐,代官府收繳商稅,以換取官府對行會獨占各行業的承認,并借助官府的權威來實現對業內商人的約束和對業外商人的排斥。行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處理業內糾紛,制定行規,“公議”商品價格,對違犯行規的商人予以罰款處分;業外商人或外地商人要經營商業,必須先到官府登記并交納“免行錢”,稱為“投行”,否則被視為違法經營。行會事實上承擔了政府對城市商業管理的部分職能,而政府也由過去全面的直接管理逐漸變為在一定程度和范圍內通過行會對城市商業進行間接的管理。
到了明清時期,特別是在清代,商人的自治組織有了進一步發展,這就是行幫、會館、公所的大量出現。會館起于明代中葉,最初是各地士大夫在京聯絡鄉誼的場所,主要為進京的同鄉官員和舉子提供方便。到了明代后期特別是在清代,會館逐漸擴展到各地通都大邑。清代四川由于大量移民的進入,會館更是遍布中小城市和偏遠場鎮。會館也逐漸與工商業聯系起來,作為地域性和行業性組織的色彩日益濃厚。明清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空前發展,各地區間的經濟聯系日益密切,外出經商的人越來越多。商人到他鄉經商,往往面臨當地商人的排擠;而當地充當商業中介的牙行也利用外地商人不熟悉地方情形,對他們多有欺詐滋擾。客籍商人為了維護自身利益,紛紛以同鄉地緣為紐帶,組織行幫,建立會館、公所。行幫是同鄉同業商人的組織。在清代蘇州,有福建商人的洋幫、干果幫、青果幫、絲幫、花幫、紫竹幫等行幫組織;會館可以包容同鄉而不同行業的商人或其他行業人士,如湖廣會館、浙江會館、四川會館等。會館除了經濟方面的職能,還承擔賑濟同鄉、發展公共福利方面的職能。在一些行幫獨占某個行業的都市,也有同鄉商人組成的同業會館,如清代北京有山西人的顏料會館、四川商人的藥行會館,還有福建延邵紙商建立的紙商會館。[8]公所與這種行業會館比較相近。公所通常是同鄉同業商人的組織,類似行幫的性質。也有淡化地域特征而突出同業特征的公所,如清代長沙紙業的“同義公所”、成都釀造商人的“醬園公所”,這類公所著重維護同業利益。
清代城市中諸多類型的商人自治組織,是封建后期商品經濟空前繁榮形勢下,為適應不同地域、不同行業商人維護自身利益,協調彼此關系的需要而形成的,顯示出清代城市商業中利益集團的多元化格局。它無疑增加了政府對城市商業進行全面的直接管理的難度。而清代的行幫、會館、公所等商人組織,則在維護自身利益的過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代替官方行使了更多的城市商業管理職能;盡管這種管理是以排他性的壟斷經營為特點的。從乾隆年間湖北巡撫晏斯盛向朝廷報告漢口商業情形的奏折中,可以看出商人組織已經在很大程度上代替官方行使城市商業管理。該奏折指出:“查該鎮鹽、當、米、木、花布、藥材六行最大,各省會館亦多,商有商總,客有客長,皆能經理各行、各省之事。”[9]這表明隨著各類商人自治組織在城市商業管理中的作用不斷增強,官方對城市商業直接管理的范圍進一步縮小,通過商人組織進行間接管理的范圍則進一步擴大。官方越來越多地通過商人組織實施對城市商業的管理。
注釋:
[1]以上參見中華書局影印《十三經注疏·周禮注疏》,地官司徒第二、卷十四、卷十五。
[2]參見中華書局影印《十三經注疏·札記正義》,王制,卷十三。
[3]參見《史記·平準書》。
[4]參見《漢書·食貨志下》。
[5]參見《舊唐書》卷四十四,《職官志三》。
[6]以上參見《新唐書》卷四十八,《百官志三》;《唐令拾遺.關市令》;《唐律疏議》卷二十六,《雜律上》。
[7]參見《舊唐書》卷一百二十三,《劉晏傳》。
[8]參見鄧亦兵:《清代前期的民商》,《中國經濟史研究》1997年4期。
[9]《清經世文編》卷四,《戶政》。
作者:成都市社會科學院歷史與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