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佞佛似乎已成歷史定案。確實,梁武帝一生活了86歲,在位48年(502—549),“幾可謂以佛法治國”(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華書局)。在他統治期間,佛教幾乎被抬至國教的高度。他不但修造了大量佛寺佛像,而且還翻譯和撰寫了大量佛教著作,親自召集佛法大會講經說法(據《南史》載,梁武帝前后設大會16次之多)。最為顯著的一例是他曾三次舍身同泰寺(據《梁書·武帝紀》記載為三次。另《南史》卷七之《梁本紀中》以及《建康實錄》卷十七記載為四次),他的大臣們“前后用贖身錢至三億萬”(《佛祖統紀》卷三十八)才總算把他贖回。而據統計:梁代佛教最興盛時佛寺多達2846所,僧尼82700余人。所以杜牧有《江南春》嘆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但是,我們是否就可以下結論,說梁武帝真的佞佛呢?似乎不能這樣說。
首先我們需要了解一下當時的社會狀況。自魏晉以來,王朝興替頻繁,梁朝以前的宋、齊兩代即位為帝者16人,其中在王位爭奪中被殺者達10人之多,因牽連而被殺的貴族更是數不勝數;此外由于頻繁戰亂而爆發的農民起義也此起彼伏。有鑒于斯,梁武帝即位后的當務之急就是協調各種關系,努力保住王位。他認為:“建國君民,立教為首,砥身礪行,由乎經術。”(《梁書》卷四十八之《儒林傳·序》)在他看來,儒、釋、道可以視為能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法來維護與鞏固封建統治的三教(當然,三教之中,應以儒教為先)。了解到這一點,對梁武帝推崇佛教也就不難理解了。此外,梁武帝“佞”佛還有其內在的原因:第一,梁武帝早先在竟陵王門下,與僧人有過接觸,期間不能不受其影響;第二,出于對世俗權力和尊榮的貪戀,希望能在佛陀的關照下使這種幸福得以永恒;第三,梁武帝除了是威勢顯赫的帝王外,同時也是博學多藝的學者,《南史》卷七之《梁武帝紀中》說他“六藝備閑,棊登逸品,陰陽、緯候、卜筮、占決、草隸、尺牘、騎射,莫不稱妙”,與時人沈約、謝跳、王融、蕭琛、范云、任防、陸錘并稱“竟陵八友”。魏晉以來重“玄學”,尚清談:而玄學的“道”、“無”思想與大乘佛教的“諸法性空”理論有著諸多的相似之處。所以梁武帝與諸文人在研討玄學的同時不能不對佛教的某些教義發生興趣。誠如湯用彤先生說:“武帝……醉心于宗教理論教義,實染清談之風。”(《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華書局)第四,佛教自東漢初傳至南北朝已五百年,經過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碰撞交流最后達到融合,已經和儒、道一樣成為中國民眾的一個重要思想支柱。佛教的背后站著的不僅僅是普通群眾,還有一大批土族權貴,而梁朝又是以士族地主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加入到他們共同的信仰之中,無疑是與他們密切關系的最好方式。
必須指出的是,梁武帝在大肆推崇佛教的同時,也把道教抬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隋書·經籍志·道教部》說:“武帝弱年好事,先受道法。及即位,獨自上章。朝士受道者眾。三吳及海邊之際,信之逾甚”,說明梁武帝即位后,道教也受到他的青睞,使之影響巨大。后來他雖然“舍道歸佛”,但對道教仍舊十分崇信。他常常為臣下講《老子》、《莊子》。顏之推的《顏氏家訓。勉學篇》說他:“泊于梁世,茲風復闡,《莊》、《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身講論。”但正如他的佛教思想雜有儒、道內容一樣,他的道教思想也同樣涵有佛、儒的成分。
基于以上原因,對于所謂的梁武帝佞佛之實質就可以理解了。湯用彤先生深究個中三昧,他說:“梁時佛教常微有華而不實之嫌。朝臣信佛,自常附和入主,而僧人亦有名土風味。”(《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華書局)這是很有道理的。實際上,梁武帝的佛教是攙雜了大量的以功利主義為核心的儒家教義的佛教。他的佛學以討論“善惡”為根本特色,又以“忠孝”為善惡之樞紐;說到底還是以儒學為本,是“洋為中用”的模式。他思想的基本傾向還是重視對儒術、經學的恢復和建設,以禮教為治國的根本內容。湯用彤先生說:“其(梁武帝)提倡佛法,亦往往參合儒教。其議論佛理,亦常引及儒書,故武帝信佛之動機,實雜以儒家之禮教也。”(同上)梁武帝的目的是要建立一種以儒教為基礎又雜以佛、道思想的“三教一致”觀,以達到三教同時為政治服務的目的。《魏書》卷九十八之《蕭衍傳》說:“其臣下奏表上書亦稱衍為‘皇帝菩薩’”,說明他是要走內圣外王的老路。他曾作過一首《三教詩》,可以作為這種情況的描述:“少時學周孔,弱冠窮六經,孝義連方冊,仁恕滿丹青,踐言貴去伐,為善在好生。中復觀道書,有名與無名,妙術鏤金版,真言隱上清,密行貴陰德,顯證表長齡。晚年開釋卷,猶月映眾星,苦集始覺知,因果方昭明,示教唯平等,至理歸無生。分別根難一,執著性易驚,窮源無二圣,側善非三英,……”(《廣弘明集》卷三十)這說明梁武帝對儒、道、釋三教之精髓是有精到把握的,并且認為三教可以同時為我所用。
最后,附帶談談梁武帝“因佛亂國”的問題。很多研究者都把“侯景之亂”歸結為他的“佞佛”,我認為這是不恰當的片面的。第一,梁武帝曾總結魏晉以來特別是宋、齊等國“短命”的教訓,認為因對皇族、士族權貴優容不夠而導致“骨肉相殘”,所以他即位后一方面對下層人民進行殘酷盤剝,另一方面對皇族、士族、官僚及其子弟一味地遷就寬容,妄圖以此換取土族地主階級的支持。如公元505年,梁朝以幾十萬武器精良、軍容強盛之師伐魏;但主帥蕭宏(梁武帝的六弟)竟被一夜的狂風暴雨嚇得驚慌失措,棄軍而逃,不但使此次討伐功虧一簣,而且還損失了五六萬精兵。事后梁武帝竟還為蕭宏擺酒壓驚,百般撫慰。只是梁武帝的這種姑息遷就非但不能緩和統治階級內部矛盾,反倒更加劇了其他各種社會矛盾,加深了社會危機,從而導致“轟然土崩”的結局。第二,梁朝風尚文弱浮華(方立天語)。《顏氏家訓·涉務篇》敘述當時士大夫之風氣時說:“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寬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持。郊郭之內,無乘馬首。……及侯景之亂,膚脫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卒者,往往而然。”建立在這樣一個“體羸氣弱”基礎上的梁王朝,一旦遭遇壓力,土崩瓦解也就勢所必然了。
當然,筆者無意為梁武帝推崇佛教所帶來的消極后果辯護,只不過我們應該看到這種作用的有限性。據法琳《辨正論》記載:就是在梁代佛教最興盛時,全國佛寺、僧尼的數目也僅分別相當于同時期北朝,的1/18和l/24。可見,梁武帝提倡佛教是有限度的。他不過是以對王權的自信而把佛教及其思想納入自己設計的軌道,使之更好地為王權服務罷了。這也是歷代封建統治者所慣用的手段,不必夸大其實。(題圖:子娟 繪)
作者:西華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南充)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