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關王昭君的研究中,所有的論者都提到了這樣一件事:竟寧元年(公元前33年)春正月,匈奴呼韓邪單于入朝,“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漢元帝于是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于是,單于歡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此事還有沒有后文,研究者們都沒有提及。
其實,這是匈奴單于向漢朝提出的一個外交難題。《漢書·匈奴傳》對漢廷應對這一難題的態度有過清楚的記載。
漢元帝接到呼韓邪單于的“上書”后,讓有關部門進行討論,可不可以“罷邊備塞吏卒”?朝臣多以為應當允匈奴請求,因為這既可使邊境安寧,又可減少朝廷開支。惟有熟悉邊事的郎中侯應提出了反對意見。漢元帝于是讓侯應提出詳細策論,侯應于是分析說:
自周秦以來,匈奴暴桀,寇侵邊境,漢朝立國后,尤被其害。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到漢武帝時,出師征伐,斥奪此地,將匈奴趕到了漠北;又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設屯戍以守衛,邊境自此后才稍有安寧。現在若答應呼韓邪之請,則有“十不可”。
漠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來寇,少所蔽隱,從塞以南,徑深山谷,往來差難。邊境長老說匈奴失陰山之后,過之未嘗不哭也。如罷備塞戍卒,示夷狄之大利。這是一不可也。
今圣德廣被,天覆匈奴,匈奴得蒙全活之恩,稽首來臣。夷狄之情是困則卑順,強則驕逆,天性使然。前已罷外城,省亭隧,今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古者安不忘危,不能再減少邊境武備了。這是二不可也。
中國有禮儀之教,刑罰之誅,愚民猶尚犯禁,何況文化落后的匈奴。單于能使其眾不犯約嗎?這是三不可也。
在中國內地尚建關梁以制諸侯,才能絕臣下之覬覦。邊境設塞徼、置屯戍,非獨為匈奴,亦為諸屬國降民。本故匈奴之人,恐其思舊逃亡。這是四不可也。
最近西羌保塞,與漢人交通,吏民貪利,侵盜其畜產妻子,以此怨恨,起而背叛,世世不絕。今若罷乘塞,則生嫚易分爭之漸。這是五不可也。
過去從軍多有未還者,子孫貧困,罷邊塞讓這些人逃出去,徒增邊患。這是六不可也。
邊人奴婢愁苦,欲逃者多,“聞匈奴中樂,無奈候望急何!”但仍時有逃去塞者。這是七不可也。
內地盜賊桀黠,群輩犯法,如其窘急,則會向沒有守備的北邊逃去,無法可制。這是八不可也。
邊塞建立已有百余年,不完全是土垣,或因山巖石、木柴僵落、谿谷水門,稍稍修建而成。卒徒筑治,功費久遠,不可勝計。議者不深慮其始終,欲以罷邊備而省徭戍,那么十年之外,百歲之內,卒有它變,障塞已經破壞,亭隧滅絕,當重新發屯繕治,累世之功不可卒復。這是九不可也。
如果罷戍卒,省候望,讓單于保塞守御,必自以于漢朝有大恩,于是請求無已。稍不滿足其要求,則不可測其后果。開夷狄之隙,虧中國之固。這是十不可也。
侯應最后總結說,答應呼韓邪的請求,罷邊備塞吏卒,“非所以永持至安,威制百蠻之長策也”。
客觀而言,侯應的“十不可”,其分析是非常有道理的。一個國家,怎能因為鄰國的友善就不守衛邊境了呢!國家的自立與強盛,必須靠自己。鄰國之間與朋友之間一樣,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而友情是可能發生變化的。
侯應的分析全面透徹,深深地打動了漢元帝,于是他下詔:“勿議罷邊塞事。”朝廷作出這樣的決策后,怎么答復呼韓邪呢?外交有外交的辭令。漢元帝遂命車騎將軍許嘉向呼韓邪單于傳達皇帝的口諭,說:“單于上書愿罷北邊吏士屯戍,子孫世世保塞。單于向慕禮儀,所以為民計者甚厚,此長久之策也,朕甚嘉之。中國四方皆有關梁障塞,非獨以備塞外也,亦以防中國奸邪放縱,出為寇害,故明法度以專眾心也。敬諭單于之意,朕無疑焉。為單于怪其不罷,故使大司馬車騎將軍(許)嘉曉單于。”
漢元帝的“口諭”說得甚為圓滑:在肯定呼韓邪之請是“為民計”,甚至是“長久之策”的大前提下,又婉言稱,為了防止中國內的奸邪出竄,所以不能罷邊備。這樣說,對作為友好之鄰的呼韓邪匈奴部族來說,也是給足了面子;所以呼韓邪也就只好“謝曰”:“愚不知大計,天子幸使大臣告語,甚厚!”
不論呼韓邪是出于何種目的而請求漢朝罷邊備,漢朝從哪方面來說也是不能答應的。不過,這個頗為棘手的外交難題,畢竟是在一種十分友好的外交氛圍里獲得了圓滿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