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4年夏,陽翰笙考入上海大學社會學系;秋天,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隨即,他被派去協助工人領袖劉華(宜賓人)辦夜校,參與動員工人罷工。通過劉華介紹,陽翰笙認識了比自己大3歲的李立三。李立三給陽翰笙的初次印象是:“他身材高大,長方型臉上閃爍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舉止言談虎虎生威,充滿動感。辦事果斷堅毅從不拖泥帶水。說話聲音響亮,談理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極富煽動性。操的湖南腔官話”(《陽翰笙答問錄》第十二問)。李立三早年是羅章龍、毛澤東的朋友,1919年秋赴法國勤工儉學,和周恩來、蔡和森、趙世炎、陳毅等同學。他在參與領導留法學生進駐里昂中法大學的斗爭中,響應勤工儉學團團長周恩來的號召,參加先遣隊,以敢闖、敢干、敢拼著稱,綽號“坦克”,后被遣送回國。面對如此資深的領導,陽翰笙充滿崇拜之情。在五卅運動后期,在南昌起義后的轉移路上,在“左聯”的革命文藝運動中,李立三都是陽翰笙直接或間接領導,二人有過多次接觸。陽翰笙親身體驗印證了李立三勇往直前的革命沖勁和易于沖動產生的過激的猛動(常表現為盲動)。
難忘“五卅”戰友情
1925年5月,為抗議日本資本家槍殺工人顧正紅,李立三、劉華等發動了有三十多個社團發起的工人大罷工,李立三任總指揮。陽翰笙此時已入黨,帶領一部分學生發宣言、出廣告、搞募捐聲援,并上街演講參與工人學生大游行。6月份,陽作為全國學生總會代表參加了上海工商學聯合會工作,協助蕭楚女辦《工商學會日報》,記者、編輯集于一身,是駐會工作人員之一。當“三罷”斗爭進入白熱化時,從敵人內部傳來消息:工商學聯合會可能被查封。工商學聯合會設黨團,書記李立三。李立三、蕭楚女等召集黨團成員討論撤離還是留守。大家認為:工商學聯合會領導上海幾十萬人的“三罷”斗爭,沒有人領頭站出來辦交涉,很不像話。李立三、蕭楚女要求留下,大家不同意,認為總工會負責人,身擔重擔,并且他們是敵人眼中釘,目標太大。最后陽翰笙主動請纓,同另一同學留下來。
1925年7月23日,上海城防司令邢士廉派人荷槍實彈沖進聯合會,抓走陽等關進司令部。“五卅”慘案后的上海,幾十萬民眾余怒未消。李立三、蕭楚女等組織工商學進行聲援抗議,黨中央、上海市委也動員各方面力量進行營救。在各方面的影響聲援下,對方不得不把陽等二人無罪釋放,并陪禮道歉。事后,李立三等工會領導人還表揚了堅守陣地的陽翰笙等兩位同學,號召大家向他們學習。8月份,陽翰笙被任命為上海大學黨支部書記,10月底,又被任命為上海閘北區委書記。直至1926年2月陽翰笙被黨中央派遣到黃埔軍校工作為止,都在李立三直接領導下開展工作。其時黨的主要領導是陳獨秀、羅亦農(上海市委)等,李立三的左傾路線還沒形成,因而上海的“三罷”斗爭開展得比較正常,取得了一些勝利。
南昌起義撤離途中的生死與共

1927年中共五大召開,李立三被選為中央委員、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工人部長,同年7月份,又被選為中央政治局五位常委之一。大革命失敗后,據說李立三(有的說是他與鄧中夏、譚平山一起)最先向黨中央建議發動南昌起義的,中央采納了建議。南昌起義中李立三任中共前敵委員會委員、革命委員會政治保衛處處長,主管肅反保衛工作。陽翰笙于起義后第三天到南昌,與郭沫若到前委報到見到了李立三,被分到葉挺的二十四師任黨代表。接著,起義軍開始了會昌戰役,擊敗了蔣介石嫡系、新軍閥錢大均,斃傷敵人上千,俘虜九百余人。此時,起義軍特務連長白鑫向李立三報告,說二十四師教導隊文書王志之在會昌戰役打響時想臨陣脫逃。李立三要槍決王志之。陽翰笙對王志之(眉山人)很了解;也深知白鑫是黃埔四期畢業生,平時浮華不實。當時并無其他證據就殺人,顯然是錯誤的。陽翰笙拒理力爭,要求李立三先請示前委。李立三深入查問,方知王志之并非臨陣脫逃,便只給他記一大過了事。而白鑫倒真叛逃當了國民黨特務——1927年后經常帶人在上海街上抓共產黨,后被我們的“打狗隊”處死了。王志之30年代成了北方左聯負責人,繼續在已是當時左聯黨團書記的陽翰笙領導下開展工作,寫了不少革命作品和歷史小說。1982年,陽翰笙八十壽辰之際,已是77歲的王志之寫詩一首祝壽:
香山年年秋色春,今年中秋匯五星。
但恐千秋無繼起,尚喜八旬有老成。
長空易逝浮云夢,方寸難忘仗義情。
五十五年有生日,俱是結草報德心。
王志在詩末注文:“五十五年前,余方22歲。八一南昌起義后隨軍南下,被叛徒白鑫誣陷判處死刑,將要執行時,靠翰笙同志仗義力爭得以不死,故有生之日即戴德之年也”。
會昌戰役后,轉到瑞金,稍事休整,隊伍開到了汀州。前敵總指揮兼十一軍軍長(直接指揮24師、25師)葉挺召開全軍黨員大會,請陽翰笙主持大會,由葉挺作軍事總結報告、李立三作政治報告。報告提出了土地問題,其后每到一處都沒收地主土地分給農民。
汀州會后,陽翰笙調任全軍政治部秘書長,隨軍沿汀江、贛江順流而下,再經上杭,于9月25日拿下廣東汕頭。周恩來、李立三等前委領導也先后到達此地。李立三被委派兼任汕頭市公安局長,負責清查反革命;陽翰笙當他的助手。
“左聯”時期的是是非非
南昌起義失敗后,陽翰笙輾轉到了香港,跟黨組織聯系上后于11月份派往上海;應后期創造社負責人郭沫若之邀,經周恩來同意批準,棄武從文到該社做組織工作,兼辦刊物《流沙》;還與潘漢年一起,先后擔任太陽社、創造社黨支部書記。李立三與周恩來一起從流沙撤離到廣州,于12月參加領導了廣州起義,失敗后,任廣東省委書記,赴香港重建廣東省委。他曾提出在廣大農村實行武裝割據,然后再奪取廣州的戰略。1928年6月,李去莫斯科出席中共六大,當選為中央委員和候補政治局委員、候補常委,任中央農委書記兼宣傳工作;1930年6月至9月,擔任政治局常委兼秘書長、宣傳部長。其時,因周恩來去蘇聯,由李立三主持黨中央日常工作。當時,國內爆發蔣介石同其他幾派軍閥的大混戰,李立三錯估形勢,認為革命可以“中心開花”、“里應外合”取得成功:即由大城市地下黨組織工人暴動,農村紅軍合圍城市,進而很快奪取全國勝利。在他主持的政治局會議上,通過了他親筆起草的《目前政治任務的決議》(即《新的革命高潮與一省或幾省的首先勝利》),制定了全國中心城市的武裝起義和紅軍進攻大城市的冒險主義計劃,使革命遭受重大損失,造成惡劣的影響。
1928年到1932年,陽翰笙所在的后期創造社及太陽社就是“立三左傾路線”的溫床。太陽社成員大部分是共產黨人,后期創造社成員是大部分從日本回國深受“拉普”(蘇共、日共)影響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們面對1927年的血腥“四·一二”屠殺,個個氣紅了眼睛要復仇。作為黨中央宣傳部長李立三的左傾路線,與這些人很快合拍。他們提倡所謂革命文學。在日本避難的郭沫若也寫文章稱不愿作詩人,寧愿作革命的傳聲筒。他們把矛頭對著魯迅、茅盾、葉圣陶,把他們的小說都斥之為小資產階級的庸俗淺薄的作品,給魯迅判定了“封建遺孽”、“二重反革命”、“法西斯蒂”的可殺罪名。正如魯迅當時反擊說:“讓一般人將革命理解為非常可怕的事,擺著一種極左傾的兇惡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都得死,令人對革命只抱著恐怖。其實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魯迅《上海文藝之一瞥》)作為太陽社、后期創造社兩個社團的黨支部書記的陽翰笙,面對成員們對他崇敬的魯迅等人鋪天蓋地的批判,深感不妥卻沒有能力制止;再說,他也贊成“革命文學”的口號。他作為黨的基層領導,不得不執行“立三路線”。他在《普羅文藝大眾化的問題》(20世紀30年代初發表)一文中說:“無產階級文藝是革命的一個‘戰野’,是一種武器,一種機關槍、迫擊炮。”在那場關于“革命文學”的論爭中,他雖沒有專門撰文批判魯迅,但在1930年4月發表的《新文藝運動》一文里談普羅文學時,帶有嚴重的“左”傾情緒和宗派情緒,對魯迅、茅盾等也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此后一段時間,他埋頭撰寫小說,詮釋他主張的“普羅文學”理論。從1928年到1932年,他寫了八個中篇小說、十三個短篇小說,寫的都是工農學暴動成功題材:一夜之間占了地主莊園、拿下警察局、嚴懲了大地主,勝利群眾高呼:“殺、殺、殺”,“革命、革命,不難、不難。”所寫人物都是公式概念的:要么充滿狂熱,要么是滿腦子復仇;要不就寫突變式英雄,目的是讓人物當革命的機關槍打出去。
這一創作傾向,隨著“立三路線”被批判而遭致清算。陽翰笙很快認識到錯誤,請批評最嚴厲的瞿秋白、茅盾、阿英等人將觀點寫成文章作為再版《地泉》三部曲的序言發表,借以讓人警醒,不要重蹈覆轍;同時,自己在稍后的電影戲劇創作中很好地走上現實主義文學道路。
1929年秋,中共中央為結束“革命文學”論爭,派李富春找陽翰笙、潘漢年談話,要求他們檢討錯誤,團結魯迅,共同對敵。陽、潘二人做了大量的說服動員工作,結束了這場長達兩年的論爭,并按黨的指示實現大聯合。1930年3月2日,在上海成立了帶統一戰線性質的“中國左翼作家聯盟”,陽翰笙是籌備組12位籌委之一。在成立會上,他代表中共黨組織發言。是年夏天,陽接任“左聯”黨團書記,一直到1932年離開左聯黨團擔任文委書記。1935年,他在任上被捕入獄。可以說,他自始至終,經歷見證了“左聯”的建立、發展和解散。這段時間,也是“立三路線”最狂熱的時候。作為中共中央宣傳部長的李立三,重點抓“文總”、“文委”黨團,甚至直接下達指示。他要求陽翰笙把“左聯”成員編成小組,像游擊隊一樣分頭出擊,去開飛行集會、去組織游行、去當街演說,甚至去貼標語,把標語貼在警察背上,貼到行走的電車里;還規定了分工地段、工作數量,完不成要檢討;若不服從就會被扣上“自由主義”、“右傾”、“無組織無紀律”帽子遭批評。當時,開完中小型會后,有時還得搞暴動演習:120人沖進附近供電所,把工作人員捆綁起來,迅速關電、砸發電機,隨后一窩蜂勝利撤退。一次,李立三要陽翰笙去請一位左聯成員、大學教授李初黎出來寫標語傳單。陽說,讓他在大學講課多好,何必出來刷標語暴露自己,讓敵人來抓。李立三當即火冒三丈,馬起面孔罵陽不服從分配,消極右傾,是立場問題。(《陽翰笙答問錄》第七問)
為了執行上級指示,作為黨團書記的陽翰笙也參與領導起草,通過了“左傾”文件,如《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新的情勢及我們的任務》(1930年8月4日通過)以及《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新任務》等決議。兩個文件都有一個“新”字,這“新”就指立三路線和王明路線對當時形勢的錯誤認識和決策,充滿過激的政治狂熱,照搬蘇聯模式,完全將文學政治化,當成革命傳聲筒。這種文學思潮未得徹底清算,直到20世紀50年代和“文革”時期都有余毒留傳,貽害無窮。
中共六屆三中全會,糾正了“立三路線”,結束了李立三在黨中央的領導。他很快認識并檢查了錯誤,但影響并未徹底清除。爾后王明又延續他的路線。1930年12月,李立三被送到蘇聯向共產國際交代錯誤,在莫斯科被軟禁15年,被王明等陷害停止了黨籍。他多次申請回國抗日,都遭到拒絕。1945年中共七大上,毛澤東的正確路線占了上風,李立三重新當選為中央委員,被準許回國。1946年1月,李立三回國任國共和美國軍事調停處東北三人小組中共方面成員、首席代表,后任中共東北局敵工部、城工部部長,為爭取滇軍六十三軍、九十三軍起義,為東北根據地的開辟和鞏固做出了積極貢獻。1948年8月,李立三當選為全國總工會副主席,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勞動部部長、黨組書記,1960年任中共中央華北局書記處書記等職。
1937年七七事變后,國共第二次合作,陽翰笙從國民黨的監獄被釋放出來,立即到武漢投入抗戰,在周恩來領導下,籌建“文協”,組建第三廳、文工會,并參與領導工作,為抗日統一戰線、為抗戰文藝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建立了不朽的功績。1949年10月1日,陽翰笙作為文藝界的代表,應邀參加了天安門開國大典。在城樓上,他見到了闊別近20年的老戰友、老領導李立三,相視良久,而后熱烈擁抱。
新中國時期的風風雨雨
新中國成立后,陽翰笙先任周恩來辦公室副主任,后任全國文聯副主席兼黨組書記,和李立三所領導的全國總工會都是群眾團體。二人都是黨組書記,只要有座談會,總會碰面。1956年,在中共八大會上,李立三對過去的錯誤作了“總清算”,誠懇坦率地解剖自己,進行自我批評,受到好評,繼續當選為中央委員。1960年,中央調整政策,開始逐步糾正“大躍進”、“三面紅旗”等“左”的傾向,派李立三任中共中央華北局書記處書記。不久,中蘇關系惡化,李立三的處境日益困難。他的老伴——夫人李莎原是蘇聯人,為表示熱愛中國,聽從丈夫意見,交出蘇聯護照,加入中國國籍。“文革”一開始,李立三一家人都被誣陷為“蘇修特務”,李莎被按“蘇修特務”處理,很快投入監獄,音訊杳無。時已65歲的李立三走投無路,每月平均被批斗7次。他堅決抵制對黨的老干部進行栽贓誣陷,雖遭致一次次毒打辱罵,卻始終維護黨的實事求是原則,表現出大無畏的革命精神。1967年6月22日,李立三含冤死去。
陽翰笙則于1966年5月,作為“周揚一案”的重點審查對象之一被秘密關押在秦城監獄,其鐵窗生活長達9年。1975年初,鄧小平主持工作,陽翰笙獲釋;但直到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才得到徹底平反。1980年3月,陽翰笙看到黨中央為老戰友李立三平反昭雪的書面文件。文件稱李立三為“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無產階級革命家、中共創建時期工人運動的杰出領導人”,“始終忠于黨,忠于人民……堅持原則,顧全大局,關重歷史,實事求是。朝氣蓬勃,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地為人民服務”。
陽翰笙于1993年6月辭世,終年91歲。新華社的專電稱他是“中國新文化運動先驅者之一、文藝界卓越領導人……對黨和人民無限忠誠。堅決執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一生”。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宜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