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光祈(1892—1936),四川溫江人,五四新文化運動杰出的社會活動家,著名音樂學家,出身于封建的書香門第,自幼受到傳統文化的熏陶,年稍長就讀著名的成都高等學堂附設中學堂。他在近代新式學堂讀書這一重要經歷,奠定了他民主愛國的思想基礎。當時,各種報刊書籍均針對時弊,提出改革社會、救國救民的主張,對年輕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李劼人曾回憶說:“我在中學時,喜歡看《民報》、《神州日報》、《民呼報》、《民主報》?!?sup>[1]與李劼人關系密切的王光祈,自然受到這些進步報刊書籍的影響,這從他喜愛研讀《天演論》可見一斑。[2]
辛亥革命興起,王光祈積極參加保路運動中學生的罷課活動,并對川籍民主革命家鄒容、彭家珍等烈士推崇備至。[3]這些活動堅定了他對建立一個真正新中國的追求,使他逐步成為一個愛國主義者和激進的民主主義者。
然而,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封建君主專制制度,建立了中華民國,但中華民族并沒有因此走上富強繁榮之路,亡國滅種的陰影仍籠罩著神州大地?!爸袊蚝翁幦ァ钡奶剿鞒蔀楫敃r時代的主題。中國的先進分子紛紛探求救國救亡之路,王光祈也不例外。他在1914年致周太玄的信中就表示要打破舊中國的現狀,創造新的路子。[4]這一年,他就讀于北京中國大學。在這期間,他參加北京《京華日報》的工作,并兼作四川《群報》駐京通訊記者,后又擔任了四川《川報》駐京通訊記者。新文化運動興起,他積極投身其中,并結識了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家李大釗等人,為《新青年》、《每周評論》、《少年中國》、《晨報》等報刊撰寫了大量文章,宣傳新文化運動,探索救國之路,遂成為新文化運動中著名的社會活動家。
1917年,俄國發生十月革命。這場在社會主義旗幟下進行的革命,對處于歷史緊要關頭的中國產生巨大的影響,極大震動了中國先進分子的思想。而隨后各帝國主義列強召開的“巴黎和會”,引發了偉大的五四愛國運動。對此,中國的先進人們更加深了對資本主義文明缺陷的認識和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失望。他們的思想迅速從研究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轉向研究社會主義。有人對這種轉變作了深刻地分析,指出:“中華民族幾十年受剝削壓迫,到今日才感受到殖民地化的況味。帝國主義壓迫的切骨痛苦,觸醒了空泛的民主主義的噩夢,學生運動的引子,山東問題,本來就包括在這里。工業先進國的現代問題是資本主義,在殖民地就是帝國主義,所以學生運動倏然一變而傾向社會主義,就是這個原因。”[5]于是,各種社會主義流派及其學說在中國廣為傳播,討論研究社會主義成為一種社會潮流。王光祈對此加以概括說:“自從俄國的布爾什維克直接行動以來,這布爾什維克主義也就成了中國的新聞記者、政治家、教育家所注意的一個問題?!?sup>[6]不僅如此,社會主義學說竟然成為時人的“一種口頭禪;雜志報章,鼓吹不遺余力?!?sup>[7]這充分反映了人們希望社會主義能夠拯救中國的心情。王光祈因為從事新聞職業的關系,較早接觸到俄國十月革命的信息,同時,他與李大釗、陳獨秀等宣傳社會主義思想的先進分子交往甚密,由此對社會主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自己也說:我“因為留意世界大勢,不知不覺就中了社會主義的魔了?!?sup>[8]從此時起,王光祈就將自己的文化取向定為宣傳、實踐社會主義。他宣稱愿以社會主義“新村及工讀互助團”為自己“終身欲從事之事業?!?sup>[9]
王光祈用社會主義的觀點對中國社會進行了分析和批判。他猛烈抨擊北洋軍閥的黑暗統治,認為現今的社會是“萬惡的社會”[10],北洋軍閥統治下“社會制度的不良,平民生活日艱”[11],人們的生活“不是‘人間’,而是‘鬼間’。我們過的不是人的生活,是鬼的生活”;在這種嚴酷的生存條件中,人們不僅要為生存而掙扎,還要忍受精神上的痛苦和壓抑,這就使人“立刻要得精神病”,“立刻走上自殺的道路上去了”[12]。因此,王光祈認為中國社會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必須用社會主義思想進行改造。他決心要“聯合同輩,殺出一條道路,把這個古老腐朽、呻吟垂絕的被壓迫被剝削的國家,改變成一個青春年少獨立富強的國家?!?sup>[13]為此,他會同李大釗等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精英人士,成立了少年中國學會,集合了一批信仰、宣傳社會主義的先進分子,為實現救國的理想而努力。少年中國學會的成員雖然多數都宣稱信仰社會主義,但他們的文化選擇大相徑庭,有的選擇了科學社會主義,有的選擇了其他的社會主義流派。這在當時,涌入中國的新思潮,多數都是以社會主義的思想或被當作社會主義思想來加以認識和接受的。少年中國學會所提倡的精神和兼容并包的思想,使其在全國進步青年中有著廣泛影響,先后在成都、南京、巴黎成立了分會,遂成為當時全國青年先進分子的一面旗幟。
王光祈對各派社會主義學說進行了對比研究,旁通博采,大量吸收了他感興趣的流派的學說,形成了他自己的社會主義思想。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是日本武者小路實篤的新村主義和俄國托爾斯泰的泛勞動主義以及俄國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這三個學派在當時都是被人們當作社會主義加以信仰和宣傳的。
武者小路實篤是日本自然主義作家。他不滿資本主義給日本帶來的各種弊端,于是以托爾斯泰的泛勞動主義和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為思想基礎,以歐文、傅立葉建設“社會主義新村”為模式,提出了自己的主張。他希望集合志同道合者,擺脫黑暗的現實社會,建立一個自給自足、沒有人壓迫人、人剝削人,人人平等、互助互愛的理想社會。為此武者小路實篤搞了“新村運動”,進行實踐,名噪一時,被迅速介紹到中國來,引起追求、信仰社會主義的人們的極大興趣。陳獨秀、李大釗等紛紛表示肯定和贊賞。李大釗稱贊武者小路實篤“是一個思想大家”[14]。新文化運動的主要輿論陣地《新青年》更是多次登載介紹新村主義的文章。其中一篇說:“新村主義的起因,就是感到社會主義的潮流,覺得現實社會有種種不公平不合理的事情,因此從事于改革的方法?!?sup>[15]王光祈對新村主義倍加推崇,認為它“實在是一種切實可行的理想,正中普遍人生的福音”[16],是達到“人人做工、人人讀書、各盡所能、各取所需”[17]社會的良好途徑。因而王光祈的社會主義理想,就是以日本的新村主義為模式和榜樣的。
托爾斯泰也為王光祈所推崇。他認為托爾斯泰是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的先行者,是一個偉大的社會改革家。他說:“若托爾斯泰者,則吾只有歌之詠之以表其崇拜信仰之熱忱,奉為吾黨社會活動惟一無二良師也。”[18]王光祈還很崇拜克魯泡特金,認為克氏的互助論“是一有組織的,有秩序的,積極的,建設的”,“是要實現一種極公平極快樂的互助社會”[19]。
王光祈不僅在思想上接受了新村主義、泛勞動主義、互助論等,而且在行動上身體力行,進行實踐。他最初希望組織一個“菜園子”新村,但未能如愿。于是他將大量心血傾注于另一個新村式組織——工讀互助團,在陳獨秀、李大釗、蔡元培、胡適等著名人士的支持幫助下,王光祈發起組織的北京工讀互助團“居然組織成功”,一時名聲大噪,報名參加者“有數百人之多”,而遠在外地的“各處同志來函探詢討論的約有數百封”[20]。就連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也對北京工讀互助團寄予厚望,認為如果成功,將解決世界上最重大的問題。[21]面對如此火爆場面,王光祈躊躇滿志,以為他所主張的社會主義將在改造中國問題上成為現實。但不久,他的希望落空了,北京工讀互助團很快解散。隨后,他又同陳獨秀合作舉辦了上海工讀互助團,毛澤東、張國燾等人也加入了進來。但上海工讀互助團也好景不長,旋即解散。這給王光祈以很大打擊,但他仍堅持自己的選擇,堅持他所主張的社會主義。就在出國求學后,他仍然繼續追求他的社會主義理想,始終不渝。
通過對王光祈的文化取向以及實踐的考察,可以清楚地看到,王光祈選擇并畢生追求的文化不過是空想社會主義,是一種脫離中國國情的幻想,其理論和實踐都是行不通的。
王光祈在中華民族處在歷史緊要關頭,作為中國五四時期的先進分子中的一員,為尋求救國圖存之路而勇于探索、執著追求的精神,應該加以充分肯定。他的一生都在尋找救國真理,進行著艱難的文化選擇。雖然他沒有能夠找到救國救民的先進文化,沒有找到實現其救國救民宏大抱負的正確道路——這是他的悲劇所在,亦可稱之為歷史局限性——但這無損于他作為崇高的愛國主義者的形象。他對祖國、對中華民族強烈的愛,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達對救國理想至死不渝的執著追求精神,是值得后人認真學習和繼承的。正是因為王光祈這樣的一批具有強烈愛國主義思想和民族責任感的中國先進分子,在歷史發展的緊要關頭的努力探索,中國共產黨人才能在眾多的文化中找到先進文化,選擇并代表著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真正實現王光祈所畢生追求的救國圖強理想,建設美好的新中國。
注釋:
[1]李劼人:《自傳》,《李劼人選集》第一卷,第2頁。
[2]戴堯天:《王光祈溫江故鄉生活志略》,《黃鐘流韻集》,成都出版社,1993。
[3]方惠生、朱舟:《王光祈為什么要改學音樂》,《黃鐘流韻集》,成都出版社,1993。
[4]周太玄:《王光祈先生與少年中國學會》,《追悼王光祈先生???,成都,1936。
[5]瞿秋白:《歸國雜感》,《太平洋》第二卷,第六號。
[6][8]王光祈:《致左君》,《少年中國學會會務報告》第四期。
[7]王光祈:《工作與人生》,《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
[9]王光祈所填《少年中國學會會員終身職業調查表》。
[10][12]《王光祈旅歐雜感》,《少年中國》第二卷第五期。
[11][19]王光祈:《與左舜生書》,《少年中國》第一卷第二期。
[13]《東方雜志》第十五卷第三號。
[14]郭紹虞:《新村研究》,《新潮》第三卷第一號。
[15]周作人:《日本的新村》,《新青年》第一卷第六號。
[16]王光祈:《“社會的政治改革”與“社會的社會改革”》,《少年中國》第二卷第八期。
[17]畢興、韓立文:《王光祈》,《四川近現代人物傳》第一輯,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
[18]王光祈:《學生與勞動》,《晨報》1919年2月25日。
[20]王光祈:《工讀互助團》,《少年中國》第一卷第七期。
[21]蔡元培:《工讀互助團的大希望》,《少年中國》第一卷第二期。
作者: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當代
四川研究所(成都)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