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無己云:“學詩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學者體其格,高其意,煉其字,則自然有合矣。”古之詩人領悟“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得人解一字之惑,必尊之為師,從而請益。如此善于求知,可以學問日進,德業俱增。因集“一字師”故事酌加簡評如后:
鄭谷在袁州,齊已因攜所為詩往謁焉。有《早梅》詩曰:“前村深雪里,昨夜數枝開。”谷笑謂曰:“‘數枝’非‘早梅’也。不若‘一枝’則佳。”齊已矍然叩地膜拜。自是士林以谷為齊已一字之師。(《五代史補》)
或謂此乃“一字師”典實之首。“一”為數之首,與“早”緊扣;若以“數枝”言“早”,則自相矛盾。齊已之膜拜蓋佩服鄭谷思路之縝密也。
蕭楚才知溧陽縣,時張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見公幾案有一絕云:“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閑殺老尚書。”蕭改“恨”作“幸”字。公出,視稿曰:“誰改吾詩?”左右以實對。蕭曰:“與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側目之秋;且天下一統,公獨恨太平,何也?”公曰:“蕭弟,一字之師也。”(《苕溪漁隱叢話》)
張詠鎮蜀有功,難免“奸人側目”。詩言“獨恨太平無一事”,以騷人獨特手法,抒發積極報國之情。蕭楚才改“恨”作“幸”,忠心依舊,卻不再貽奸人以讒害口實。斯之謂準確、鮮明也。
汪內相將赴臨川,曾吉父以詩送之,有“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里近題詩”之句。韓子蒼改云:“白玉堂深曾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吉父聞之以子蒼為一字師。(《竹坡詩話》)
“堂中、宮里”只說得空間,卻多出二字。換“中、里”作“深、冷”,添寫情景感受,增加一層意思。杜甫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烏驚心。”前人評介云“四句十八層”,蓋贊許其善于“煉字”,不曾浪費一字也。
楊延秀用干寶事,相承作“于”。有吏在旁曰:“本是‘干’字。”檢字書以呈,下注:“晉有干寶。”延秀喜日:“此吾一字師也。”(《鶴林玉露》)
韓愈有名言:“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聽下屬意見,彌補知識不足,理當贊美;敢于匡謬正誤,言之有據,善進忠言,更應當推崇。
元薩天錫詩“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膾炙于時。山東一叟鄙之。薩往問其故。曰:“此聯故善,‘聽、聞’二字,一合耳。”薩問:“當易以何字?”叟徐曰:“看天竺雨。”薩疑“看”字所出。叟曰:“唐人有‘林下老僧來看雨’。”薩俯首拜為一字師。(《蠖齋詩話》)
“聽、聞”二字說一個意思,等同重復,極不精煉,須改用“看”字。薩都剌認真,故而懷疑“看”字所出。老翁謹嚴,引唐人“林下老僧來看雨”作證。我若遇之,亦當俯首膜拜。
作詩自有穩當字,第思之未到耳。皎然以詩名于唐,有僧袖詩謁之,然指其《御溝詩》云:“‘此波含帝澤’,‘波’字未穩當改。”僧艴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詩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復來,乃取筆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復來,云欲更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當如此乃是。(《唐子西文錄》)
或曰:皎然有良師風度,省得教誨之道。或云:某僧初未省悟,終能虛心請教,更可貴者,先自改正而后求師指示。于此可以領會求教請益之道。
王荊公編《百家詩選》,嘗從宋次道借本,中間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起”字。荊公復定為“赴”字,以語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誰不能到?”次道以為然。(《石林詩話》)
王安石深諳煉字之道,斷定“赴”有主動性,較“起”精當,故能辨別正誤。宋次道亦虛懷若谷,從善如流者。文人相親,彼此相師。
晁元升作《田直儒墓表》云:“故承議郎田君即葬八年,其連姻宣德郎晁端智來治茲域,拜君墓下……乃屬其族兄晁端中為文以表之。”將托于金石,未刻也。無咎見之,意若未快,曰:“敢以一字易叔父之未安者乎?”曰:“云何?”曰:“欲換‘連姻’二字為‘婭’,可否?”蓋姊妹之夫曰‘婭’也。(《珊瑚鉤詩話》)
改用“婭”字準確而精練。小說家言“當場不認傅,舉手不留情”,就是講究個“認真”。侄子敢于更改叔父文字,也是個“認真”。
筆者亦常以有忘年交“一字師”為榮,愿用韓愈“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一語與諸同志共勉。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