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要想在理想與學術方面有所建樹,就不能再要求自己把現實或實用方面的事情做得多么完美,因為這需要兩類不同的行為訓練。社會中少有能在兩個方面都有成就的人,而吳念魯先生就是這樣一個跨領域的成功者。
他出生在一個文化氛圍濃郁的家庭。父親是20世紀30年代嶄露頭角的激昂文學青年。他行將出生的時候,父親正忙于一個偉人后事的相關事情。幾天后,即使作為長子的他的降生,也沒有讓他的父親徹底從悲痛中得以解脫,于是他從父親那里得到了一個含義深沉的名字——懷念魯迅。在后來的人生長河里,魯迅的精神一直感召著他,他要做一個正直、有骨氣的人,熱愛學習、熱愛生活的人。
最近,筆者有幸接受了采訪吳先生的任務,讓我有機會近距離地與這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交流思想,從中感受到了其鮮明的人格魅力。
學者本色
吳先生的大學專業是德國文學,如果不是命運的安排,他很可能也像他父親那樣成為一個文學青年。但1960年,他在《人民日報》剛剛工作了三個月的時間,就被調到中國人民銀行國外局,從此開始了漫長的金融領域內的跋涉。
他十分重視對國際金融理論的學習。他的學習,從做好一個資料員開始,認真地編好每一個外匯行情表,虛心學習老同志在金融研究方面的每一個細節,逐漸成了這個領域的理論專家。1981年他被評為副研究員,擔任研究室副主任,并在人行研究生部任教。1986年成為研究員、中國銀行國際金融研究所所長、《國際金融研究》主編、中國國際金融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從此開始在國內金融理論領域為深化金融體制改革和對外開放以及國際金融學科建設,發揮出重要的作用和貢獻。
他在理論研究中十分注重聯系實際,強調理論要為現實服務,要以當前的國家經濟的中心為研究的重點。他多次對自己的學生說:“理論就是要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對社會經濟變化作超前的研究,不僅要研究熱點,而且要研究潛在熱點和問題,對具體問題提出對策性建議并做可行性研究;對政治、經濟、金融領域發展變化和已執行的政策措施作比較性、規律性和總結性研究。”
在此原則的指導下,先生撰寫和主編了《人民幣匯率研究》、《國際支付中的貨幣與匯價》、《歐洲美元與歐洲貨幣市場》、《國際金融縱橫談》、《國際金融學概論》、《商業銀行經營管理》等十余本國際金融教材與專著,主持過多項國家重點課題研究。其研究領域涉及世界經濟、國際金融的各個方面,尤其是在國際收支、外匯儲備、人民幣匯率研究、外匯風險及其防范、商業銀行經營管理等方面有很深的造詣。他積極參與我國的金融體制改革,特別是外匯體制的改革。他提議國家統計局重新設計我國國際收支平衡表,又提出國際收支綜合動態平衡的觀點。1984年,在國際黃金非貨幣化的背景下,他率先提出應在國內擴大黃金首飾、工藝品、金幣的生產與銷售,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視,并得以迅速實施。1986年,他詳細論述了我國對外金融的發展戰略方針、戰略重點、戰略措施,以及利用外資的戰略發展問題,受到國務院領導的高度重視。1987年他在《紅旗》雜志上撰文《評西方股市風暴》,首次提出借鑒美國的經驗教訓,防范我國可能出現的金融危機的對策措施。1991年,他在聯合國貿易發展組織會議上提出當今世界經濟發展態勢可概括為“依存、合作、競爭、發展”,這八字觀點至今仍有很大的影響。近幾年來,他在我國的外匯儲備管理、人民幣匯率問題、金融安全與金融穩定問題等方面均有精辟的分析和獨到的見解,受到了國內外同行和有關領導的重視。
其中,他與另一位學者撰寫的《人民幣匯率研究》是第一部系統研究此類問題的專著,當時是為決策提供依據的,所以只能是內部發行。直到上世紀90年代經他本人修訂后再重新公開出版,公開發行。直到今天,大凡研究人民幣匯率問題的同志都會參考這部書。
從1986年起,吳先生就擔任中國銀行國際金融研究所所長,開創了國際金融研究的黃金時代,奠定了其主編的《國際金融研究》的學術地位。
關注現實
采訪開始,他向我詳細地介紹了他對這些現實金融問題的看法,自信而有哲理,很快我就進入了他的思路和感情,一任他在他的學術天地里馳騁翱翔。
關于我國的外匯儲備管理與運營問題,他強調了重要的四個方面的內容。他認為,首先要重視儲備的安全存放問題。我國的外匯儲備大多是美元、歐元債券和主要西方國家貨幣表示的金融資產。近年來,特別是“9·11”事件以來,國際政治經濟形勢的動蕩和發展很可能會波及我國外匯儲備的安全,因此大量的儲備資產存放的國家和銀行就面臨選擇的問題,需要慎重考慮。其次,要根據國內外形勢,確定適合我國國情的外匯儲備下限和上限以及外匯儲備的區間。我國的外匯儲備保持在適度較高的水平是符合改革開放的需要的,但外匯儲備必須為經濟發展服務,并不是越多越好。這是因為經常項目凈流入,也即外貿順差所形成的外匯儲備保持太多,對資源是一種浪費。而且這部分外匯儲備是靠出口商品和勞務換來的,我們換到的只是存放于國外大銀行的各種可兌換貨幣的存款和其他金融資產,雖然我們能收到一定的利息或收益回報,但是這些資金并未投入生產運營,外匯資金也沒有充分發揮效益;同時在我國當前資本項目沒有完全放開的前提下,穩定匯率并不需要大量儲備進行干預;而且過多的儲備會增加通貨膨脹的壓力,干擾央行貨幣政策的實施,因此外匯儲備不是越多越好,即要注意“度”的問題。第三,為解決儲備過多的問題,他提出可以把一部分外匯注資到一些公司,讓其進行股權投資,如對西方一些跨國公司投資、參股,這樣做不僅可以獲取收益,并能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投資的戰略合作關系。也可以把一部分外匯用于進口高新設備和技術,用進口來拉動內需的思路。另外,也可以把一部分外匯儲備交給國外知名的基金代管。這些基金會有專家將儲備按不同的比例進行資產組合,并根據市場變化調整結構,因而回報較高。
關于金融安全與金融穩定的關系,吳先生給與了特別的關注。他認為兩者具有密切的關系,只有確保金融穩定才能確保金融安全,而金融安全又是金融穩定的條件和基礎。這就涉及到金融法制化的問題。金融法制化是在國際競爭日益加劇的條件下決定金融戰成敗的關鍵因素。先生說,目前,我國涉及到金融方面的法律法規都是以金融穩定為出發點,主要針對金融機構、市場運行、符合監管等角度立法,并沒有從整體宏觀層面、國家整體利益制定金融安全法。所以,他認為應在緊急預案中,制定國家金融安全法。從程序上,凡是可能損害國家、民族、百姓的利益,可能影響國民經濟秩序的正常運行,可能損害國際經濟金融關系,可能危及國家經濟金融安全的重大金融政策的出臺和國有金融資產發生重大變化時,都需要經過人大聽證,通過立法程序,以確保決策的正確性。因為只有決策程序的公正和透明,才能保證決策結果的正確性。
在關于商業銀行股份制改造問題的研究中,他對商業銀行如何進行股份制改造、如何走金融控股集團的道路、如何選擇國內外戰略投資者、如何在國內外證券市場上市等問題進行了探討并提出了很實用的建設性意見。關于大家所關心的商業銀行股改成功與否的判定標準問題,他提出:不能為上市而引進戰略投資者,更不能為上市而上市,股改成功與否,只能從具體運營中考察。要通過一些指標進行全面評價,比如,看其存款市場占有率是升高了還是降低了,看稅前利潤是上升了還是下降了,不良貸款率是下降了還是上升了,看職工的凝聚力是增強了還是減少了,看競爭力的排名,是上升了還是下降了。他特別強調,商業銀行要慎重選擇戰略投資者,其中定價對雙方來說都是重中之重的問題,定價不應局限于凈資產的大小,要充分考慮品牌、客戶、市場、分支機構,特別是國家支持的因素,要防止惡意壓價、獲利套現和惡意收購。在選擇合作伙伴時,不要只盯住50家大銀行,可選擇某些有專長、業務穩定發展的中上等專業銀行,采取投資與相互持股的方式,這樣會有更大的互補性。
先生是一個學者,在與他的談話中,我明顯地感覺到了他作為一個學者的思維特點,那就是分析問題追根溯源,注重根本。不管是在人民幣匯率問題還是外匯儲備的管理問題上,他都特別強調基礎理論和實證研究的作用。作為參與人民幣匯率制度改革的親歷者,先生高度評價了科研機構工作者、高等院校教學和科研工作者在該領域做出的貢獻。他說,他們的研究成果對政策的制定起到了積極的作用,現在應繼續鼓勵他們進行深入的研究。比如,對國際價值論、購買力平價理論、出口換匯成本、理論比價模型、均衡匯率模型、匯率預警模型以及其他模型和方案進行深入研究;再比如,對單一貨幣或者一攬子貨幣、爬行浮動、管理浮動、單獨浮動、中心匯率等問題進行探討,這些領域的基礎理論研究意義重大。
說到理論研究,吳先生還對社會上很流行的一種現象——那就是過分照搬、盲目崇拜西方經濟學理論的現象,談了自己的看法。先生認為,我國還處于向市場經濟的過渡時期,對西方的好東西我們可以借鑒,這對我們的發展肯定有好處,但不能盲目照搬。因為西方經濟學講的是資源配置和經濟運行,即如何尋求配制的最佳和運行的穩定。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講的是生產和生產關系,而我國經濟改革的現實中卻有許多屬于生產關系的問題,因此,必須充分重視,認真對待,來不得半點馬虎,決不能忽視對后者的學習。
一邊聽著先生的談話,我一邊思索著先生的身份——中國銀行國際金融研究所所長,《國際金融研究》主編,中國銀行盧森堡分行總經理,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和中央財經大學博士生導師,先生的每一步似乎都那么的與眾不同。他曾戲言,他的人生有兩次大的轉變,一次是從新聞領域轉到金融領域,一次是從金融理論研究轉向金融實務。而后者,使他從一名金融學者成功轉型為一名名副其實的銀行家。而今他又更多地從事理論教學工作。
行長生涯
1992年,他就任中行盧森堡分行總經理。上任伊始,他就走訪當地華僑社團,聽取征求他們對銀行工作的意見。原來的分行辦公樓地處類似“王府井”步行街地段,繁華自不必說,但是面積不大,特別是樓內和附近沒有停車場,來自荷蘭、比利時、德國、法國等地的客戶深感停車不便,很是影響業務的持續發展。如果更新辦公樓,既要占用大量資金,又會直接影響效益。為了分行的長遠利益,他還是毅然決定購買新的辦公樓,把營業面積擴大了四倍,樓內還有20個車位,大大改善了經營環境,為以后的業務發展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礎。
他做學問時養成的嚴謹和前瞻作風,很快就應用到實際工作中去。他先從狠抓存款入手,改變過去一貫壓低存款利率的做法,將利率與當地大銀行利率水平保持一致,對大客戶還可優惠。他說,不能從卡存款利率中賺錢,應該在資金運用上賺錢。于是他更注重資產質量,調整資產結構,增加資產規模,以此獲取更多的利潤。與此同時,又下大力氣強化內部控制機制和業務經營管理,增加業務品種,整章建制。他認為,這是加強管理、控制風險的根本保證。
在上述指導思想下,他擔任中國銀行盧森堡分行總經理的那段日子,正好是歐元準備誕生之際,憑著他的學術造詣和職業敏感,他斷定歐元一旦面世,參加國經濟必須趨同,而利率一定會向低水平趨同。于是,他決定分行購買了大約3億多美元的歐洲各國政府債券。這一項決策有效地改善了資產結構,保證了流動性、收益性與安全性的統一,而且帶來了每年1000多萬美元的收益。1997年11月離任時,他完全可以把這些債券出手變現,加厚自己的業績,這一帶來豐厚收益的行為不會受到任何指責,但是,他從中行盧森堡分行的長遠發展著想,還是把收益留給后任,使得繼任者可以輕松地享用他的決策而帶來的業績。
在他任職的五年多的時間里,所創造的效益占盧森堡分行建行18年來全部利潤的70%。盧森堡分行經營狀況名列中行海外分行第一名,人均利潤為每年50萬美元,資產和資本回報率分別高達1.3%和130%,而不良資產率不到2%。在當時盧森堡全國220家銀行中,該行的綜合效益列入前十名。
諳熟國際金融業先進作法的吳先生,終于有了一個寶貴的應用理論的機會;同時,這段行長經歷,對于后來從事研究工作大有好處,以至于在2004年吳先生出版的《商業銀行經營管理》一書中浸透了作為行長的領悟與思考。這本案例豐富、操作性強的教材,一開始就提供了商業銀行管理框架圖,讓人一目了然。他將商業銀行經營管理分為:商業銀行運營架構、商業銀行戰略與營銷管理、商業銀行業務運作、商業銀行管理四大版塊,結構非常清晰。
師長尊嚴
吳先生作為我國國際金融學界的權威,在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中央財經大學帶了30多名博士生、碩士生。他對學生學術上要求很嚴,從不馬虎。
其實受過吳老師教誨的不僅僅是他名下的學生,作為長期擔任《國際金融研究》的主編和國際金融研究所所長的吳先生,他不僅影響其手下的研究人員,更影響了許多聽過他的課、讀過他的書的人。許多人慕名前往,他都非常熱情,盡力幫助。獎掖后學,使他贏得了無數尊敬。
筆者雖然也是金融專業的學生,但是在采訪中幾乎忘記了來意,在聆聽吳老滔滔不絕的話語時,只覺得不應當放過學習機會洗耳恭聽,以至于留下來用于了解吳老在現實生活中的風采的時間竟然不夠用了。
最后,我終于只能用很短的時間了解吳老師學術以外的問題了。
我問到吳老師如何看待金融領域里出了那么多的落馬者這件事情,他深深地嘆息道,銀行工作者、特別是高管層必須時刻牢記“依法合規”這個基本準繩。做人做事必須有道德標準和行為底線,在金錢和物質的誘惑面前,人才能挺直腰,站得穩。他十分贊賞董輔先生所說、所做到的“守身為大”。
這件事情讓我想起他的一位學生說起的一件事。
“文革”時,先生是所謂“叛徒”楊培新專案組的成員,當他發現那個判斷是“誣陷不實”之詞的時候,就大膽提出自己的意見。于是,他本人也因此而受到了另外一種“待遇”——延長在河南的下放期,直到1972年9月才回到北京。
胸懷坦蕩、與人為善、實事求是、獨立思考,加強自身修養,這就是做人根基,也是最明智的生活觀,這樣的人可能會受委屈于一時,但決不會跌倒在生活的長路上。防止腐化、防止與丑惡人群同流合污,沒有這樣的“盾牌”就難免“落馬”。
他再三強調學習中的獨立思考,在給他學生的“共勉”中說:“不為尊者唯,不為權者唯;不為尊者諱,不為權者諱。”在尊者面前,在有權勢人的面前,不唯唯諾諾,敢于直言。即使與他們意見相反,也從不隱藏自己對問題的看法。在許多前沿的金融敏感問題上,他發出了多么擲地有聲的見解。
以前我拜讀過他的文章,聽到過他的事跡,但今天我是第一次見到他,——一個永遠用笑容直面人間的慈祥老人,一個在知識和現實問題面前一生都在不斷思考的學者,一位讓所有接觸過他的年輕人永遠難以忘懷的可敬的師長;我真為今天的收獲而慶幸,更愿意把我的這點感想原原本本地傳遞給廣大讀者。
責任編輯:張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