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漢語的光芒所照耀

一

漢語音節短促，講求靈活多變、簡潔瀟灑，以尺牘之小，藏大地山水。西方的東西進來，大家一窩蜂學習，用詞要新，句子要長，使看上去很具氣勢，然終究隔膜。食洋不化的結果，是少了東方的禪味和性靈，在語言的爆炸和情緒渲瀉中各執一端，終使語言的發展悖離了正確的方向。作為第六屆茅盾文學獎的評委、魯迅研究專家的孫郁，撰文指出所評作品，語言隨意粗糙的地方太多。此觀點亦暗合本人意見，我想，在經歷了人生的躁動、參與過語言的狂歡派對之后，始才識到，我們眼下稀缺的，正是母語的優雅、含蓄。

為此我卷起一撂一撂的、有的已珍藏了多年的散文類刊物，送予想讀之人。中年的心境，越益不能忍受矯情、諂媚。脂粉氣的東西太多，是要軟化一個人的骨骼的，我不想成為一個浮糜的存在。

近來喜讀一些學人的文章。學人，是一些有大境界的人，他們的文字，該是于心靈有豐沃的滋養吧?這之中，高爾泰的散文集《尋找家園》(花城出版社)，我是至為贊慕的，該是世紀難得一見的文字吧!那番筆觸，寫盡人世的悲涼苦哀，直讓人唏噓不止；而語言又是平易的，簡括的，有刀的鋒利，會把麻木的肉身割出血來。高爾泰是美學家，他的文字，使我想起在中國以寫大散文著稱的人，想起某個讀者所言：在中國，一流的作家，只擁有二、三流作家的位置，而二、三流作家，往往擁有一流作家的名聲。譬如高爾泰，顯然是高出火紅于當世的散文家的，其文字生存的痛感，見地的銳利和獨特，是他們所不能及的。

托友人購得《尋找家園》，時時感覺幸運，閱讀的快感通宵達旦，每每感時淚潸如雨。生存的荒誕，使人痛省。讀至末頁，不由感慨：真正的文字，是浸透著血與火的表達的。

二

讀完孫郁《周作人和他的苦雨齋》，透過歷史的煙塵，大體了解到周作人的性情，以及往來于苦雨齋的學士，如錢玄同、俞平伯、廢名、沈尹默、劉半農等的面影；亦知道了，周作人倡導、實踐性靈寫作，與流俗的東西隔得甚遠的。

孫郁如是說道：“我看周氏文章，輕靈隨意，毫無雕飾，一馬平川，讀來舒適得很。雖不免略有重復，不及魯迅利落，但那樣超逸、靜謐的筆觸，百年以來，實屬罕見?！?《周作人和他的苦雨齋·文章之道》)中國的文人，自儒學以降，熱衷于做官，至今猶然。于是作文或摹師狀，捏腔拿調，以山頭噱人；或作無根基狂言，以高人自許。“五四”時期，“周氏兄弟憎恨此道久矣，一生倡明個性精神、人道情感，文章以人為本，深入淺出，與讀者交心。不像當下文人學者，滿紙洋話，淺入深出，生造出深刻的儀表?！?出處同上)于今，傳承周作人為文的張中行、汪曾祺等被人抬得很高，自有其深刻的原因的。

我之觀孫郁為文，亦是受周氏兄弟影響至深之人，其語平調，而每有奇崛思想，讀之上口，想來實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三

西方人善邏輯，東方人講求頓悟，這是早成定律的事。觀東方歷史，少體系邏輯大書者，多的是頓悟旁注者，實乃天然性格使然的，強求不得。作為文字創造者的作家，積極汲取各派之長，補己之短，潛心修道，是成正果的正道。卻也每每可以看出一點問題來。

譬如余華，其好的小說我以為是《在細雨中呼喊》與《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則可看成其對話寫作訓練之過程。而讀其轟動一時的短篇《現實一種》，每每看到副詞“嘹亮的”、“燦爛的”高頻出現，不免生出作家詞匯貧乏的感覺，心下想想總是不舒服的。另外，余華談音樂的一些隨筆，讓人怎么看都有一些米蘭·昆德拉隨筆集《被背叛的遺囑》的影子，其對音樂的感悟平平，對音樂家生平資料的大量引用愈益突顯了這一點。而這是否表明，他類似的隨筆寫作，過多偏離東方人真正喜歡的頓悟方式?或則只是我個人的愛好的偏執?

看余華的一些短文，其在文中明顯流露某某出版社推出自己作品集的喜悅，大談一個作家是可以把市場抓得很緊的，也激情地指點了當下文壇中一些作家作品的出版情況。不知何故，我讀了心中總有不快，感到寫作《在細雨中呼喊》的先鋒余華、嚴謹余華，正在遠去，而一個有點自得(內含狹隘的自信)的余華浮上眼前，其夸飾浮糜的心態確讓我一時不能忍受。而與此同時，我對格非、殘雪這樣的作家投去了更多的尊敬。 這是否又一次證明，心境的宏闊決定了文字的功力?

四

中國的作家中，我對格非傾注了越來越多的敬佩。他的幾乎所有出版了的作品，被我囊入書房之中。從江蘇文藝出版社的三卷本《樹與石》、《眺望》、《寂靜的聲音》，到“中國小說50強”的《傻瓜的詩篇》(時代文藝出版社)，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的《敵人》，到北岳文藝出版社的《欲望的旗幟》，到春風文藝出版社的《人面桃花》，再加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卡夫卡的鐘擺》，足足厚厚的八本。它們在我的書架上被排列在一起，成為我心境欣悅的一部分。

所悅為何？乃是從中看到一個不變的格非，一個一直精進的格非。從其長篇《敵人》、《邊緣》開始，到近作《人面桃花》，其敘事的力度一直保持。確如《人面桃花》封底所言：“作者的功力直抵小說細部的每一個末梢，真可謂一絲不茍……可視為是當代作家逼近經典的有效標志?！备`以為，要做到一部作品好不是難事，而要使每一部作品都達到一個相當高的層次，則絕非易事，沒有堅強的毅力，沒有巋然于名利之外的心境，沒有探索不止的心態……殊難到達!

格非，曾以擾亂心志為由，斷然拒絕把自己的作品改編成影視劇作。這與當下作家紛紛以擠身影視圈為榮形成鮮明反差。正是因為他對自我品位的堅持，使眾多的讀者在他的作品中，找到持續不斷的閱讀快感。僅以筆者身邊為例，許多文友表態鮮明，因為格非，他們找到了閱讀的美妙，以及對小說的期待。

格非的語言優雅、古典、沉靜，散文詩一樣地流瀉，愉悅了閱讀者的眼睛。格非在接受記者張英采訪時曾說：“當作家的筆拿起來時，寫作就沒有任何陳規陋習的限制，對現實本身，我在寫作時首先考慮的是語言文體，想象力是第二位，發現尋找前人沒有寫過的東西?！?《文學的力量》，民族出版社，P318)

格非，優雅地領導著漢語，在小說中滑行!

五

對語言進行極端實驗的作家中，海男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她用一種近乎瘋狂、執拗的方式，一直保持對語言及文體的熱情，其虔誠，以及我行我素的姿態，是讓人感佩的。

她之語言實驗，并非刻意地閉門造車，生造成玄乎的儀表的。其獨特語詞的背后，有著一長串的名字，他們是：普魯斯特、伍爾夫、博爾赫斯、克洛德·西蒙、羅伯·葛利葉、尤瑟納爾等。這些名字，在文學的源流長河中，代表的是一個新的文學流派的開端；或者通俗一點說，這些名字在他們所處的時代，代表著文學的先鋒，其進行的文字書寫，有著區別于當時當世的異質的。海男一直閱讀異域的文學，她對上述作家的著迷與喜愛，在’96·2《作家》雜志上《我的閱讀及語詞回顧》一文中有著清晰的交待。

這樣我們就不能理解海男作品那些使人發燙的異域氣質，因為這樣的特質，評論家冠之以“私人化寫作”(這個概念本身值得商榷，但本文不想在此進行討論，只用它約定俗成的意義)的代表者。

從語詞的角度來看一個作家，我們可以很輕易地下結論說：海男是一個詩人。事實確乎如此。海男創作的小說，實質是體現她內心的詩學符號。她這樣解釋：

“我首先是詩人，我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開始了詩歌寫作，也就開始了漫長的詩歌訓練，我后來寫小說，是用小說的形式表達我的詩學符號而已。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先鋒小說留下了短暫而有意義的一種神話。我始終覺得作品是用語言講故事的，如果一個作家失去了語言的獨創性，無論他講什么故事，都會失去寫作的意義?！?2004．9《作家雜志·長篇小說秋季號》P115)

在此表白中，我發現了海男與格非在對待語言的態度上的一些相同的地方。

考察作家的日常生活，語詞是一個占日常生活很大份額的存在，這亦是作家與常人在生活中的區別所在。作家對語詞的傾心關注，使他忽略生活消費的用心，從而保持了對逝去時間的敏感及天真夢想的眺望，進入到一個純粹的藝術世界中去。一個深諳世故的人可以成為事業家、政治家，可是成不了真正的藝術家。由此，我對海男表示應有的尊敬，盡管有搞評論的朋友在我面前表示了對海男的不喜歡。何況，任何一部作品的價值，只有時間這個評論家才能給予準確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