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執導的新片《七劍》,從類型上說是一部武俠片,從功能上分類則屬于娛樂片的范疇,即是以商業價值為終極目的,以情節化的敘述模式為本體形態,以愉悅為主要功能的常規電影。因此,思考深刻的社會或人生問題,刻畫性格飽滿的人物形象,并不是《七劍》的藝術旨歸,也不應成為其負累。但是,通過揭示影片在主題定位上的形而上構建,在類型人物刻畫上的多重變奏,在核心情節上旁逸斜出并在細枝末葉上欲說還休的枝蔓叢生,我們發現《七劍》是走向武俠片的一次遲豫之旅。
一
武俠片一般選擇以盡忠為核心的“報主”主題和以盡孝為核心的“復仇”主題。并且,由于俠客浪跡江湖的本性以及“以武犯禁”的天性,“復仇”比“報主”無疑更符合俠客的身份和觀眾的心理期許。而復仇對象的不同歸屬也常使影片和主人公的格調發生微妙的位移。一般來說,“仇人”應同時是邪惡勢力的代表,進而使主人公的“復仇”更具倫理上的正當性,和更廣泛意義上的正義性。若“仇人”還是反動勢力的代表(如腐朽朝廷的爪牙,乃至勾結敵國的賣國賊等),主人公的“復仇”就不僅是為民除害,更是替天行道。因此,武俠片常讓主人公在完成“孝”的同時,也實現對于社會而言的“善”或對于國家而言的“忠”,這就是武俠片的文本縫合系統和主題構建次序。
影片《七劍》的情節框架至少包含三個層次。故事的主體部分是七位俠客下天山去對付風火連城,這一行為的受益者是武莊百姓,目的是維護武莊和諧平靜的生活秩序;七位俠客在除掉了風火連城,解除了武莊迫在眉睫的威脅后,決定上京城,要皇帝撤銷“禁武令”。在這里,受益者是天下(練武)人,相對于武莊283口人的安危來說,這是一個更為高遠的目標,也體現了俠客們心系天下的胸襟;此外,影片還隱隱展示了俠客所遭遇的內心彷徨與掙扎,以及他們在為天下(練武)人謀福祉的過程中對內心傷痛的治愈。在這三個層面中,影片集中于七位俠客為保護武莊百姓而與風火連城之間的斗智斗勇,為天下(練武)人求得安寧只是結尾處提到,對于人物內心的渴望與失落更是淺嘗輒止。這樣,影片就成了對俠客義舉的贊頌,并將這種義舉不失時機地提升到“天下”的高度,犧牲的則是個體內心困惑的深入。
并且,俠客們的行為動機全然不是來自于一己的切膚之痛,即不是為了個體的“復仇”而實現“替天行道”的間接結果,而是懲奸除惡的決心和俠肝義膽的豪邁先在地決定了個體不應考慮私人的恩怨情仇。在這場除暴安良和拯救蒼生的壯舉中,其發起人是傅青主,是他勸志邦和武元英隨他上天山請高人相助,并由他請晦明大師同意其四個弟子下山。但是,傅青主從一個前朝刑部官員到只想“救人”的俠客,其心理動機在影片中付之闕如。當然,“俠客”的本義就是要行俠仗義,但從一個缺席的或者說太虛泛的理由出發來號召他人,畢竟缺乏切實的內驅力。更重要的是,這必然要壓抑個體性的愛恨情仇。影片提到了楊云驄身負殺父之仇而在天山修煉以隔絕紅塵,但他心中并未對此釋懷。他不愿下山,是怕再涉世事。他為此還拒絕了武元英對他的愛慕之情。并且,在一個更為宏大的主題面前,這種個體性的“復仇”主題不僅被移置,還遭遇了現實的倫理困境。楊云驄發現仇人劉精一正是武莊莊主,而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壞人”,更何況劉精一正面臨滅頂之災,此時復仇不僅有違眾人下山的初衷,更與俠客的坦蕩作風相悖。最后,影片通過一個巧合使問題得到了皆大歡喜的解決。那就是劉精一死于內奸丘東洛之手,這反而強化了劉精一的正面形象,楊云驄也不用再為個人私仇與天下大義之間的沖突而痛苦。
為了強調集體性的事業遠勝于個體性的愛恨情仇,影片還在傅青主和楚昭南兩人身上作了不動聲色的暗示。傅青主最初想以一己之力阻止風火連城傷及無辜的殺戮,但他在搏斗中先是受傷,后被追殺,虧了武元英才得救。這猶言個人的努力注定獨木難支。還有楚昭南,他一人帶著綠珠前去天門屯找風火連城的軍餉,結果自己被生擒,綠珠也死于風火連城之手。甚至他與風火連城決斗時,也是楊云驄及時趕到才化解了火藥庫爆炸的嚴重后果。因此,影片是不提倡單獨行動的,它所認同的是一種集體的智慧和力量。這就很容易推論,影片也不鼓勵個體的“復仇”或追求愛情的舉動。因此,《七劍》的主題構建順序與經典的武俠片正好相反,我們看到一種對于個體而言多少有些空泛的“為天下(練武)人謀福祉”的宏大敘事,壓制了個體對于情感的追求和“復仇”的沖動。這些俠客為了一個外在的遠大目標而最終驅逐了所有的內心困惑,也放逐了內心的情感涌動。這樣造成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影片中的正面人物過于扁平化。
二
武俠片作為一種大眾化的藝術形式,它的直觀性、通俗性使它追求人物形貌的臉譜化和性格的類型化,并且,人物的設置也是按照善與惡的尖銳對立,美與丑的鮮明映照來建立影片的敘事體系和價值體系。從這個意義上說,武俠片應注重善惡兩大集團之間的較量,而不應過多地停留在人物內心世界的探詢上。而《七劍》卻似乎不想將貪婪殘暴、冷酷無情的風火連城概念化,反而沉醉于對其內心豐富性的展示,和對其性格多側面的揭示。不僅傅青主提醒眾人注意風火連城是一個武功高強,詭計多端(用正面的評價就是足智多謀)的人,影片也多次渲染他身上柔情的一面。他對于當年的段玉珠念念不忘,并將對她的懷念轉移到相貌相仿的綠珠身上。炮轟武莊人所在的山頭時,他低沉地唱起朝鮮的兒歌,感嘆于人從最初的純真兒童變成了吃人的野獸(這種對人性的思考不僅對于反面人物來說太嚴肅,對于武俠片的類別來說也太沉重)。諸如此類,似乎都彰顯了他重情義、“俠骨柔腸”、對世界和人生有深切感悟的一面。
與此相對應的則是影片中七位俠客的性格過于單一。他們作為天下(練武)人的拯救者形象而出現,其作為個體卻是蒼白的。其中,辛龍子、穆郎兩人干脆就沒有內心情感,他們只是作為“正義”的符號參與正義的行動。即使是楊云驄、楚昭南等人,他們的內心世界也只是若隱若現,終于又消失不見,其性格仍然是類型化的。尤其,影片提及了個體內心的困惑與掙扎,但是,在這次以武犯禁的義舉中,他們并沒有完成內心的澄靜,匡扶正義的行動并不能代替自我的救贖。楚昭南本想與同是朝鮮人、也同樣曾為奴的綠珠在完成大業后回到故鄉。但影片讓綠珠香消玉殞使他輕易地解決了天下大義與個體幸福的矛盾。本來,讓幾位俠客充當行俠仗義的工具,雖淡化了他們作為有血有肉的個體的感染力,但對于娛樂片來說,這仍是一種類型上的普遍性。令人不解的是影片在左支右絀地凸顯人物的內心渴望后,又對其進行生硬的轉換和笨拙的忽略,這不僅是對人物內心矛盾的想象性解決,更是技窮時的無奈之舉。
三
武俠片一般不過分追求懸念的疊加,而是以武術技擊為主要觀賞動力。因此,情節的曲折并不是武俠片所過份追求的效果。相反,情節越單純,場面越激烈,越能給觀眾以觀影的愉悅。但《七劍》卻在情節的處理上陷入一種無所適從的境地,它對于情節主體中的某些部分語焉不詳,卻在情節的枝蔓上近乎津津樂道。
七位俠客的任務是要保護武莊百姓的安全。但最后武莊百姓除了劉郁芳及一些小孩子外,全部死于內奸丘東洛之手。七位俠客因去救楚昭南而在這個事件中缺席,是華昭等小孩和郁芳聯手除掉了丘東洛。從表層來看,這可以視為武莊人的一次自救。這無疑是對影片核心情節和七位俠客的一次隱隱嘲諷。而且,丘東洛曾得意地說,王爺已經包圍了整個山頭。那么,當七位俠客前去京城找皇帝時,我們有理由懷疑郁芳及那些小孩子如何擺脫王爺的追捕。這樣,影片就在最主要的情節線中留下了太多消解的因素和疑問,影響主線發展的流暢和純粹。
其實,類型片的慣例使觀眾在“七劍下天山”時就知道正義必然戰勝邪惡。但是,影片將一些可有可無的懸念置于情節的主線中,反而造成觀眾的諸多疑惑。如段玉珠為什么讓風火連城如此癡戀并念念不忘,風火連城與傅青主曾有過什么樣的交情,傅青主與丘東洛又曾有過什么樣的過節,乃至志邦與武元英后來為什么分手,還有楚昭南曾有過怎樣的坎坷經歷等等。這些疑問交織在影片中,沖淡了觀眾對于線性情節的關注,也影響了對于技擊場面的觀賞。更重要的是,這些疑問對于人物刻畫和情節發展來說全屬多余。在一個線性的情節主體中旁逸斜出如此多的“史前史”,且懸而不決,這無疑是敘事上的一種失策,用《七劍》還要拍續集來解釋仍然是牽強的。
影片過多地涉及到人物的“史前史”,并表明人物的性格在不同時期有重大差異。影片中暗示了這種差異卻對其中的契機不置一辭。如風火連城,曾對楚昭南說他倆本是一樣的人。而且,從他會唱朝鮮兒歌,從他對段玉珠的沉痛追憶來看,他的性格轉變應發生在段玉珠死后。再聯系楚昭南也是朝鮮人,他和風火連城在“史前史”應有重要的相逢時刻,這里已經觸及了對風火連城性格轉變的深入探詢。但是,且不說影片最終對于這些問題存而不答,作為武俠片中類型化的人物而言,對反面人物的性格發展軌跡和轉變動因的揭示實在沒有必要。
作為娛樂片,《七劍》應致力于營造影片本身的觀影愉悅。從這個角度來看,《七劍》無疑是成功的。它為我們提供了具有震撼效果的視聽享受,上演了觀賞性極強的打斗場面,展現了西北風光所特有的蒼茫和遼闊。而且,作為一部風格粗獷厚重的影片,它同時也注意在細節上精雕細琢,留下了一些感人的細節和溫情的場面。如“放馬”一幕,老馬來福對主人難以割舍,在眾山中緊隨志邦其后。終于,它看不到主人的蹤跡。在一個大遠景中,來福靜立于山巒之上,四周群山綿延,落日的余暉倍增蒼涼,來福身上也涂上了一層莊嚴的金黃色,它四顧茫然,只能掉頭離去。志邦目睹這一幕不由凄然動容。但是,這種溫情的時刻,還有極具觀賞性的打斗場面,相對于上文所提到的影片在主題構建、人物刻畫、情節設置上的諸多缺陷,更像是靈光一閃的驚鴻一瞥。
(責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