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歲那年冬天,媽媽給我買了一件新棉衣,那時候叫棉猴,條絨布做的,深紅色底子上撒滿了黃色和白色的小花,鮮艷美麗。
穿上新棉猴,我第一個愿望就是去動物園看孔雀,我要和開屏的孔雀比一比誰的衣服花!我要媽媽立即帶我去動物園。可媽媽說她上班沒時間,說讓姥姥帶我去。于是,我就天天纏著姥姥。
姥姥也很忙,她是個閑不住的人。她主動承攬了幾乎所有的家務,而且干得毫無怨言,干得津津有味,井井有條。在我的記憶中,姥姥是個運動著的姥姥,很少有靜下來歇著的時候,家里已經很干凈整齊了,可她那雙小腳還在一擰一擰地來回走動著,她還在找活兒干,實在找不著了,就洗抹布,邊洗邊說:“抹布不干凈,怎么能擦干凈桌子呢!”姥姥把她睡覺以外的時間都用工作填滿了。她的確是一個嘴一份手一份的人。沒有姥姥的付出,就沒有我們全家人的舒適。
那幾天,我像跟屁蟲似地跟在姥姥后邊,嚷著要她帶我去動物園。姥姥總是邊干活邊敷衍我說:“今天沒空兒,明天去吧。”可是,到了明天,姥姥還是邊干活邊敷衍我說:“今天又沒空兒,明天一定去。”
我迫不及待了:姥姥總是有干不完的活兒,什么時候才有空兒呢?這樣明日復明日,我的棉猴可就穿臟了,那我還怎么能比過孔雀呢!我由原來的嚷嚷變成哭鬧。
姥姥有些受不了了,她停止手中的活兒,安慰我說:“別鬧了,明天我起個早把菜買回來,上午動物園一開門咱就去。行不行?”
我破涕為笑,高興得跳起來。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了床,把手臉洗得白白的,讓姥姥給我把兩根麻花小辮子梳得光光的,穿著新棉猴乖乖地在家等姥姥買菜回來。
姥姥拎著菜回來了,一進門就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今天又去不了了,小橋塌了。等什么時候小橋修好了咱再去吧。”
小橋塌了?!我在驚訝中失望了,熱情一下子降到冰點。因為小橋是我家通往動物園的必經之路。又去不成了!我大哭起來,哭著罵想象中那些弄塌小橋的人。
沒辦法,我也只有等小橋修好了再去了。
過了幾天,爸爸帶我去動物園,還是從原來的小橋上走過,我發現小橋依然如故。我奇怪地對爸爸說:“姥姥說小橋塌了。”爸爸說:“沒有哇。還是原來的小橋。”我于是就把我讓姥姥帶我到動物園的事給爸爸說了一遍。爸爸笑個不停,說:“那是姥姥急著干活兒,嫌你煩人,故意那么說的!”啊!原來小橋根本就沒有塌,是姥姥在騙我!姥姥真是個壞姥姥!
爸爸滿足了我的心愿,讓我展開棉猴與開屏的孔雀比了美,還連連夸獎說我的棉猴比孔雀的屏還花,說我比開屏的孔雀還漂亮。
回來時又路過小橋,我的心沉了一下,想起姥姥的話:小橋塌了。我格外仔細地打量著小橋,嘿,連個裂縫也沒有,我這才放了心,心里又說:姥姥騙人,姥姥是個壞姥姥。
回到家,我一見姥姥就大聲揭發說:“姥姥,小橋沒塌,你騙我,你是壞姥姥!”
姥姥被我說得一臉難為情,不好意思地笑著對爸爸說,她那天忙著包餃子,沒時間帶我去,才編了這么個理由。姥姥那笑容至今還定格在我的印象里。
從此以后,姥姥的話對我失去了號召力,我再也不相信姥姥了,變得不聽話、不合作、不服從,無論姥姥說什么,我總得反問一句:“是真的嗎?你不要再騙我了!”然后揚長而去。姥姥總是跟在我后邊,十分著急地解釋說:“這一回不騙你,是真的,相信我吧。”我總是回答說:“誰能保證你不是騙我?你別忘記‘小橋塌了’。”姥姥明白我在揭她的短,就惱羞成怒:“我就騙了你一回,你就一輩子不相信我了,你要記我一輩子嗎?你這孩子,越來越淘氣,可沒小時候聽話了!再惹我著急,我就告訴你媽,讓你媽揍你,使勁揍……”這時的姥姥就拿我沒轍了,只顧離題萬里地嘮叨起來。我于是就明白:哦,原來像這么一說,姥姥就忘記讓我干什么了。妙!
后來,我就把“小橋塌了”當作對付姥姥、取笑姥姥的武器,姥姥一讓我不高興,我就給她作個鬼臉兒,譏諷她說:“小橋塌了!”姥姥一聽“小橋塌了”,就火冒三丈,憤怒地兩手拍著屁股,跳著小腳罵道:“死丫頭,你再這么說,我就拿笤帚疙瘩打死你!”然后,轉過身擰著小腳急匆匆地在屋里尋找笤帚,儼然一副要打我的樣子。這時,我又對著她嬉皮笑臉地作個鬼臉兒,陰陽怪氣地重復幾遍“小橋塌了”,然后甩上門子,撒腿狂奔。雖然我料定姥姥的小腳攆不上我,但我內心里還是害怕姥姥的,覺得逃得越遠越安全,邊逃邊慶幸著:“小橋塌了”真是戰勝姥姥的有力武器呀!
我十五歲那年,姥姥病了,臥床不起。爸媽到處求醫問藥,有一次,我看見媽媽背著姥姥偷偷地抹眼淚。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預感到姥姥將不久于人世,我也為她的病擔憂起來。那一瞬間,我似乎一下子長大了、懂事了,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以前老說“小橋塌了”把姥姥氣病了,我暗暗警告自己:以后再也不能說“小橋塌了”,再也不能讓姥姥著急了。
一天,我放學回家,躺在被窩里的姥姥笑瞇瞇地向我招手,示意我到她跟前去。莫非姥姥有什么秘密要告訴我!我趕緊走過去。姥姥格外親切地拉著我的手,說:“你還討厭姥姥嗎?”我奇怪地問:“討厭你什么?”姥姥像個老頑童似的自嘲著說:“小橋塌了!”我恍然大悟,沒想到小時候的調皮竟給姥姥的心靈造成了創傷。我心里難過了一下,說:“那都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我都忘了。”姥姥說:“我沒忘。我一直覺得對不住你。小孩子穿上花衣服去給孔雀比美,那該是多么高興的事啊,我掃了你的興。”我感到姥姥是在給我作檢討,我于是又可憐起姥姥來了。人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難道親愛的姥姥真的要……我心里更加難過了,覺得姥姥服軟還不如她追著揍我時讓我心里好受呢,那時的姥姥是多么健康啊!我幾乎被姥姥的態度感動得哭了。我說:“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我早不在乎了,有什么對住對不住的。你不說,我就忘了。”姥姥激動地說:“我很在乎。我把你的花棉猴拆洗干凈了,放在我的柜子里。等我病好了,你穿上它,我帶你去動物園給孔雀比美!”我又覺得姥姥很可笑,我都是十五六歲的大孩子了,再穿上七八歲時的花棉猴,讓你這個小腳老太太領著去動物園給孔雀比美,這不是神經病嗎,太滑稽了。我心里說:你這個小腳老太太呀,即使咱倆現在一起上動物園,那究竟是誰領著誰呀!可是,這笑意只在心頭閃過,我沒有笑出來。我回答姥姥說:“行。等你病好了,一定要帶我去,我就愿意讓你帶我去。”姥姥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很舒心很滿足。為了讓姥姥高興,為了讓姥姥覺得她還有彌補過失的機會,為了給姥姥即將垂危的生命再注入些活力,我裝作很高興的樣子從她柜子里拿出我的花棉猴。姥姥把它疊得方方正正,里面還放著兩個樟腦球。我取出樟腦球,脫下外套,把花棉猴穿在身上給姥姥看。還好,還能穿。只是棉猴已不再是當年的小大衣,而是小棉襖了。姥姥一看棉猴還能穿,又咯咯地笑起來,笑得踏實放心,笑得堅定自信。
然而,不幸的是,姥姥的病不但沒有好起來,反而日重一日。一周后,姥姥不會說話了。臨終前,我和爸媽都圍攏在姥姥床前,姥姥久久地望著我微笑,神情里全是內疚遺憾和無奈,嘴唇顫動著,似乎在給我解釋著千言萬語。直到最后,姥姥還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但我知道她想說什么。
在姥姥去世后的二十年里,她那幾次笑容時常活靈活現在我的腦海里。我也常后悔小時候不懂事,故意用“小橋塌了”刺激姥姥。如果我早點懂得理解和原諒,也不至于傷害姥姥善良的心靈,不至于讓愧疚伴隨著她離開人世。我作了一件對不起姥姥的事情。
我常想,《王子復仇記》里的哈姆雷特能在夜晚和已故的父王相會,而且還能對話,哈姆雷特就是從和父王的對話中得知,殺父兇手就是他的叔叔克勞狄斯。無論這一情景是莎士比亞虛構的還是真實的,反正我但愿它是真實的。果真如此,那我的姥姥也有可能在某一個夜晚,披著天國的靈光,駕著天國的祥云回到人間和我相會。如果姥姥真能從天國回到人間,那我一定穿上我的花棉猴,讓她領著我去動物園和開屏的孔雀比美。盡管我已人到中年,我也會穿上我七八歲時的花棉猴,站在開屏的孔雀旁邊展示給姥姥看。即使全動物園的游客都對我駐足觀望,嘲笑我神經錯亂,我也不會在乎,直到姥姥咯咯地笑了,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直到姥姥的笑容里全是如意和滿足。
姥姥,您在天國忙什么呢?您原諒了孩提時代的我了嗎?我早理解了您,原諒了您!您回來吧,我還會像小時候那樣相信您、聽您的話,如果您聽到了我的呼喚,您就披上天國的靈光,駕著天國的祥云回來吧!我在小橋上接您。小橋從來就沒有塌,我們之間信任的小橋也永遠不會塌的!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