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 死

“轟隆隆——!!!”

沉悶的爆炸聲在清晨傳出，大地跟著顫抖起來。這時，許多院子都匆忙跑出衣衫不整的人來，或女人，或老人，或小孩。等確定爆炸方位后，有人疾速朝“黑風洞”奔去，有的人則回屋繼續(xù)休息。事出多了，人就麻木了，小鎮(zhèn)人不再像初遇礦難那樣，都驚慌失措著奔向出事地，或流一把同情淚……再說他們的親人不在那個方向工作……

二鳳頭一個號啕起來，驚慌失措的家屬們在她的帶動下，才夢醒般哭作一團。頃刻，不同的鄉(xiāng)音開始在山間回蕩。二鳳則不顧人群中的拉扯，一次次向前俯沖，雙眼緊緊盯住吞噬過百人的洞口。此刻，慶幸自己終于可以像姐妹們一樣還鄉(xiāng)的喜悅，卻和另一種意味的辛酸，在她的心頭糾纏在了一起……

“舅，大寶昨個回來哩?!”

這是二鳳第十一次，以相同的姿勢坐在老馬門檻上，說出同樣的話。與上十次不同，這回她的口氣明顯重了許多。

正在翻弄資料的老馬停頓一下，皺皺眉，又繼續(xù)翻騰資料。

“您是俺表舅，可不能坑俺!”見老馬沒言語，二鳳又說。

“唉!”老馬嘆氣，一臉無奈。

老馬知道二鳳也不容易，從小父母雙亡，由姥姥撫養(yǎng)長大。聽說老馬帶出的女人都能賺大錢，臨出門時，二鳳和姥姥央求老馬一整天，就差點下跪了。二鳳是老馬看著長大的，打心眼里喜歡這孩子。所以，他物色了條件最好的對象給她。大寶也是孤兒，這在關(guān)鍵時候會省好多事。最讓老馬滿意的是，大寶呆的地方叫“黑風洞”，這里出事頻率最高，老板賠的鈔票也最多。

可老馬萬萬也沒想到，自從這地方被媒體曝光后，竟然一次次拖延了他和二鳳發(fā)財?shù)臋C會。因為出名，檢查就多，老板們不敢亂來。現(xiàn)在，這里的安全出奇地好。

“舅，俺快沒繳保險費的錢哩，要不俺回吧?”

“不行，你回，我咋向你姥姥交待?”

老馬起身掏出1000塊錢，塞到二鳳手里。

“我去黑風洞瞧瞧。”老馬說著出了門。

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踩在黑黝黝地水泥路上，躲避著一輛輛拉煤的貨車，不禁使老馬想起六年前這里鳥不下蛋的光景。后來，因為有煤，這里就有了公路、電燈和人煙，小鎮(zhèn)似乎是一夜間繁華起來的。不過，在老馬看來，這里除了人嘴里的牙齒外，一切都是黑的，因為所有的東西終日都被煤屑覆蓋著。

翻個山頭，“黑風洞”就在眼前。這山原叫黑峰洞，由于出事多，人們就諧音起了一個《西游記》里妖精洞穴的名字。正是倒班時間，一個個“黑鬼”從洞里爬出，他們第一件事，就是在洞口貪婪地呼吸空氣(和準備下窯前的人一樣)，接著他們都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洗漱時，幾個年輕人甚至追逐起來，慶祝勝利似的。

“舅。”

身后有人喊他，是大寶。老馬是大寶的恩人，也是山里許多后生們的恩人，若不是老馬，多數(shù)后生還打著光棍呢，更別說像大寶一樣，娶到二鳳這么漂亮的媳婦。讓大寶自豪的是，老馬是二鳳的表舅，是他指定二鳳嫁給大寶的。當時，其他后生纏著老馬不放，老馬還是初衷不改。他說大寶人好，肥水可不能流到外人田。

最讓大寶感動的是，二鳳給他帶來了幸運，就像人家嫉妒他時說的那樣：二鳳奶大，像棉花；腚大，閻王怕。別說，還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和二鳳一起嫁到山里的女人們多數(shù)守寡回了娘家，只有他，快兩年了，依然健健康康。

看著全副“武裝”準備下窯的大寶，老馬說：“聽說昨個回了?鳥家伙，也不來看看我。”

大寶嘿嘿地笑，紅了臉。

“檢查組走啦?”

“早走了!您看，四臺抽風機，就剩一臺在轉(zhuǎn)……”

“眼睛放亮點兒。”

“知道，舅，為了二鳳我也會的。”

回去的路上，老馬給自己一個耳光，罵自己多嘴。二鳳家，他把看到的新情況講了，還說，他不相信有連續(xù)一年多不出事兒的窯。這一說不當緊，二鳳的眼淚潸然而下。“就我倒霉，您看，姐妹們都掙十幾萬回去了，可我……還，還賠幾千塊。”

“別忘繳這個月的保險。”老馬走出院子又提醒二鳳。

老馬是三年前做這種“嫁死”生意的。以前他也是礦工，把一些生生死死看慣了。直到有一天，他突發(fā)奇想，從老家?guī)б恍┡顺鰜恚藿o當?shù)氐母F小子，再給窮小子們買上意外險，然后他就和這些“妻子”們一起靜待“豐收”。起初，老馬覺得自己太缺德，后來一想也釋然了。您想想，山里的窮小子們，多數(shù)是娶不到老婆的，許多還沒“成人”就遇了難，多冤枉啊!如此一想，他覺得自己還崇高不少呢。現(xiàn)在，他每天搜集各礦的資料，隨時鎖定下一目標。

洞口的濃煙還在滾滾冒出，又是一陣連環(huán)爆炸，天地緊跟著搖撼。正準備救援的人，被擋在洞外，任憑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洞底燃燒……

“洞口有人!”

突然，人群中響起驚叫，只見滾滾濃煙中一個黑影正向洞外拼命爬出。

“是大寶!”

黑影被架起，立即被同事認出，人群里又一陣驚叫。

二鳳一怔，接著就不顧一切地抱住滿是血污的大寶，哭著用雙手捶打他的后背：“死大寶，死大寶，嚇死俺啦，嚇死俺啦。”

突然，她又想起什么似地一把推開大寶，“啊——”一聲癱倒在地，捶胸頓足地哭叫起來：“我的命好苦啊!!!”

(責編/于衛(wèi)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