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煙云早已月白風清,金戈鐵馬也只剩下在紙上的嘆息。
秦淮歌姬,夢里榭橋,六朝帝王,才子佳人,都在規定的時間里以他們各自的方式紛紛登場、表演,而后匆匆謝幕,仿佛歷史的一個轉身,一抬頭已物是人非。但有一個人,他有兩個身份:一是帝王,一是文人。他身為帝王,卻無帝王的霸氣,可偏偏是帝王中死得最慘的一個,精神上飽受折磨最深的一個。身為文人,他又是才華絕代的一個,他是一代詞宗的開拓者,他的詞開自然樸素之先風,又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特別是被俘后的詞作:“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最難表現的離愁別緒,他用最形象化的比喻吟出,真是誰人可堪此境?!
這就是南唐后主李煜。
說到李煜和他的詞作,不能避開的是他的家世,以及他所處的那個風雨飄搖的南唐小朝廷。李煜的父親李王景,是南唐中主,他從父親李弁手里接過費力創下的南唐基業。可他在行政用人和軍事才略上都非常平庸,所以到他手里十幾年的江山,就淪為不可收拾的局面。等到后周的軍隊進逼揚州,他知道事勢危急,便獻江北諸地,并歲貢數十萬,奉周正朔,劃江南為界,奉表稱臣,并去帝號。這已離亡國不遠。他在政治和軍事上軟弱無能,但卻能詩善賦,且多才多藝,據說少極聰惠,十歲能作詩。他的《攤破浣溪沙》在詞的藝術上有很高的成就。
父親的俯首稱臣,江北的窺視,兄弟間為皇儲的傾軋,不能不在幼小的李煜心中埋下陰影。他是父親的第六子,無緣皇位,但可以肯定地說,他厭惡皇位。事實也確如此,他禮佛向道,沉溺藝術,大有超然物外之感。他的藝術環境非常優良,除了多才多藝的父親,他還有兩個文藝修養甚高的弟弟,以及那兩個精通歌舞音律的夫人(大小周后),按現在的說法整個一個藝術世家。在這樣一個藝術環境的熏陶下,再加上他本人極高的藝術天賦,寫出后來的千古絕唱,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據說,李煜出生時有奇表:闊額、豐頰、駢齒、一目雙瞳。酷似當年的西楚霸王項羽,這在當時被認為是高貴不凡的儀表,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為這,他引起長兄的嫉恨,一直處于長兄如劍的目光中。為了避災,也為了他的最愛,他一門心思撲在詩書琴棋畫上,潛心藝術,用藝術滋養著內心。這時的李煜,已完全是一個詩人、書生,只不過他不是一個窮書生,寫出的詞也沒有書袋氣,他是皇家的一個文弱書生。
歷史往往給人開盡玩笑,想得到的,費盡心機得不到,不想得到的,它卻翩然而至。在他的兄弟們為皇位相繼死于非命后,這個最不想當皇帝的人,卻坐上了皇帝的寶座。他深知這個“寶座”不是好坐的,它有些燙屁股,他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不是當皇帝那塊料!但他又不能不當,當皇帝自有皇帝的好處。江南乃富庶之地,只要不打仗,實在是一塊風水寶地。他接過了父親的衣缽,繼續向那個趙匡胤稱臣,他在即位后給趙匡胤打了述職報告,這是公元962年,報告說:“臣本于諸子,實愧非才,自出膠癢,心疏利祿,被父兄蔭育,樂日月以優游,思追巢許之馀塵,遠慕夷之高義……”(《宋史》)就這樣,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的他,當上了傀儡皇帝。
這是一個詩人,一個詩人離皇帝的心理距離有多遠,抑或想象的距離,那都是藝術的高度,實際情況遠非如此,有時,比夢還模糊。
李煜說他要呆在南京,也就是把所謂的都城設在金陵,他不喜歡父親的都城南昌,他喜歡鐘山的毓秀蒼茫,長江的奔騰不息,秦淮河的柔媚,六朝古都的蘊厚,還有藏在心底的帝王的張狂,這又是詩人的執拗。
這樣的“寶座”究竟是不安穩的,李煜是非常清楚的,但他空有文才沒有武略,只能沉溺于聲色,得過且過。前人有詩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詩送給李煜,該最是合適。
隔江而望的趙匡胤,原是后周大將,篡位后改宋,他一刻也沒有收攏野心,伺機想跨過長江去。公元975年,派將曹彬率兵圍攻,金陵城陷,這時的李煜還在聽和尚講經,面對大兵壓境,他只有兩條路,一是自殺,二是投降。幾丈高的薪柴擺在面前,而他沒敢邁上一步,也可能是他根本就不想邁上去,也不想死,多年的茍且生活是否讓他感到還有一線希望,還是詩人的天真?反正他還是選擇了后者,他率領他的臣子們列在宮門外,肉袒出降。
他帶著他的臣子家眷三百多人,也可謂浩浩蕩蕩地被押解到了汴京(開封),趙匡胤主持的受降儀式,臺下的李煜及臣子,一律白衣紗帽,神態凄然。最后趙匡胤還給李煜封了個“違命侯”,不知是出于諷刺還是可憐?幽居在一座小樓內,從此深院鎖清秋!
家國盡失,寄人籬下的屈辱日子,使他度日如年,整日以淚洗面,這時李煜的詞一改南國時的華靡,融入了此時的生命體驗,藝術上達到了高峰。篇篇的悔恨、無奈、寂寞、凄涼等都是真實的心理感受,這時的他,只有透過小窗,望草青草黃,借冷雨、寒風,抒發內心的凄苦。那首《相見歡》中寫道:“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他太愛外面繁華的世界了,愛有多深恨就有多長!
有淚可落,畢竟還有飯可吃,趙匡胤也還容得下一個詩人,哭哭鬧鬧,寫點小情小調,無傷大雅,任他鬧去,朕還要對付外患,懶得搭理一個書生,一個階下囚。
趙匡胤很快一命嗚呼了,他的弟弟趙光義繼位,也就是宋太宗,他沒有他兄長剩下的那點“仁慈”,容不下一個整天吟誦離愁別恨的囚皇帝,他要讓他永遠閉上嘴。
公元978年的七月七日,是中國的“乞巧節”,傳說是天下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也是李煜的生日,感時傷世,遙望窗外,連空氣都是大宋的氣息。他讓身邊的歌妓唱那首新填的詞:《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悲音徹夜在小樓內外回蕩,傳到了太宗的耳朵里,他龍顏大怒,命秦王趙廷美賜牽機毒藥與李煜。可憐一個詩人,一代詞宗,手無縛雞之力,斃時四十二歲壯年。我查了古人的這種叫牽機的毒藥,現摘如下:牽機藥者,服之前卻數十回,頭足相就,有如牽機狀也。可見,臨死也是受夠折磨而死,叫人不愿多想。
這讓我想起了拿破侖,他說過這樣一段話,即使蒙上他的眼睛,憑著嗅覺,他也能回到故鄉科西嘉島上。因為島上有一種植物,風里有這種植物獨特的氣味。就是有這種感情,即使作為皇帝,他也比中國皇帝略高一籌。拿破侖當年作為侵略者,被庫圖佐夫打敗,火燒莫斯科往西撤退時,還關照他的手下,說把從巴黎帶來的詩人再帶回去,免得斷了法蘭西詩歌的香火。手下說,隊列已排序完畢,沒有安排這幫搖鵝毛筆的家伙,來自科西嘉的小矮子說,將他們編入騾馬牲口的隊伍里,不就行了嘛!要是中國皇帝,怕是和牲口待在一起的資格都沒有。十年內亂,多少知識分子不僅是知識分子,一夜被打倒,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空氣都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那還是人的生活嗎?有的怕連豬狗都不如。
試想,如果李煜不當這個皇帝,以他的家私,帶上些金銀古玩,卷上幾卷名家字畫,早早地歸隱遠山深林,過一種閑云野鶴的生活,也不至于死得那樣慘,至少性命無憂。但是,如果沒有被俘的經歷,還能發出那杜鵑啼血的悲鳴嗎?縱觀歷史,有多少英雄豪杰,聰明反被聰明誤,戰勝別人容易,戰勝自己難,性格改變每個人的命運,性格不同,遇人不同,命運就有了千差萬別。
一個性靈的詩人,一個皇帝,就像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們記住的是一個詩人,而不是一個皇帝。或是一個皇帝,而不是一個詩人。
李煜的命運,很自然地讓我想到宋徽宗趙佶,他也是一位亡國之君,也和李煜一樣熱愛藝術,他的祖上趙光義就是把李煜送上西天的,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的后代孫孫中,有一個叫趙佶的人,一百多年后,被金人所俘,連尸骨也沒有回到中原。還不如李煜,李煜死后,還被趙光義葬在邙山。宋徽宗的畫是超一流的,書法也是超一流的,并創立“瘦金體”,詩詞也是一流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藝術大家,如果不當皇帝,何苦魂飛天外。
細讀李煜的詞,里面透出的是一個“真”字。他是一個不懂政治的糟糕皇帝,不會耍權弄術,更不懂有些皇帝慣用的用人伎倆,更沒有用武力衛國的膽略,正是這些缺點,成就了他的藝術。不諳事物,涉世不深,其性情愈真。一個馬上皇帝,他的文學藝術也決不會修煉到李煜、宋徽宗那樣高的境界。
觀中國皇帝,從西夏開始到清末,皇帝如走馬燈似地換了一個又一個,藝術大家又有多少,那是幾百年出一個,皇帝藝術家更是少得可憐,屈指可數。死于非命,讓人惋息嘆息!
讀史明鑒,面對如今熙熙攘攘的世界,那種物欲的追求,那種快餐式的經營,對藝術決不是一件好事情。想當年李煜、趙佶,他們的藝術環境要比現在清新自然得多,他們在寫詞作畫時沒有想過作品會流傳千古,但卻流傳了下來,那是真正的好東西,是華夏燦爛文化的精髓,是后學者精神的導師。
清人張潮在《幽夢影》一書中說:“能讀無字之書,方可得驚人妙句;能會難通之解,方可參最上禪機。”無字之書,得于自然,見于心性,佳章妙句才有感而生。多做減法,人生才能達到至上的境界。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