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槐樹掛花,李部長家就打些鮮王漿,擱在冰箱里吃上一年。他們跟那家養蜂人認得,放蜂的地點也不太遠,哪天溜達著就去了。
今年打王漿,他們向干休所要了臺小車,因為得先去郵局取下包裹。包裹是孩子從國外寄來的,是高級維他命和深海魚油,他們有時也寄點美金。這讓所里其他老干部看了眼饞:瞧瞧人家子女,盡喂老爺子洋玩意!
其實吧,這老兩口啥都不缺,他們只是怪想遙遠的兒女們,也覺得那日子太清靜了,甚至半天沒點響聲。
取了包裹后,小車調頭向東,駛出了中山門。
車沿著一段斑駁的古城墻開,快到墻根下的前湖時,老兩口便伸頭四下張望。一會兒,他們看見林子里支的帳篷,樹下擺放的蜂箱,車開了過去,在泥地上壓出道轍印。
小車在塊空地停下。他們拎著瓶瓶罐罐下車,養蜂人伸頭見是熟人,就高興地招招手,接著又埋頭刮起漿,因為這會已有人在等。
他們走過去時,問起今年王漿好不好,上午能打上么。
“能!”養蜂人肯定道,還說今年的漿子沒話講,你瞅槐花開得多旺!
說話時,他們果然聞見周圍的花香,又見那湖面上泛著陽光,這心情也好像被春林感染了。
養蜂人拿來小凳子,讓二老坐下,說是等會兒給他們刮。他們這時看見,那兒有張露天的小方桌,桌上攤著早上吃過的飯碗,碗邊爬些蒼蠅,一只灰狗正在舔桌上的飯粒,那眼光直直的怪嚇人。他們聽養蜂人說過,這狗像得的是近視眼。他們又望望跟前的帳篷,帳篷里又臟又亂,床上塞滿雜物,床邊放幾只大鐵桶,是用來盛蜂蜜的。這會兒有小蜜蜂飛來飛去。李部長腦子閃下,想起當年睡過的老鄉家土炕,下面鋪些高粱秸,一覺醒來時,渾身叫跳蚤咬得盡是包。他這時在想,如今養蜂人還挺苦的,掙兩個錢也不容易!
“孩子呢?”他老伴想起來問。
“噢,在那邊小帳篷里……”養蜂人老婆頭也不抬說,手上麻利地刮著漿。他們記不清這家人有幾個小孩,只好像年年來年年見生,那女人不是挺個肚子就是在喂奶。
這會兒,那些小孩已溜出帳篷,正貓腰穿過空地,向那邊的小車跑去。他們大概覺著新鮮,先是圍著車子轉悠,然后伸手摸摸,拉拉車門把手,最后就伏在車窗上朝里瞅。
李部長見孩子們怪好奇,就喊駕駛員:“小張,小張……”小張拿瓶礦泉水在喝,這時從車窗里伸出頭來,李部長就對他說,“讓小家伙上車坐會兒吧……”小張隨后下車,似乎不大情愿地打開車門,放他們進去。孩子們坐上車好開心,也許覺得這像個小房子,還有茶色玻璃和軟乎乎的屁股墊子,他們并探出小腦袋,大聲喊這邊的爸媽看。養蜂夫妻倆看見了,也笑笑。他們還問李部長,這車是你的吧,怎么以前也沒見坐過?李部長說哪里,車是干休所的,他今天出來順便辦點事。
一會兒小孩還是被請下車,車門又重新鎖上。那小孩就在空地上跑動,互相追攆,一個小點的跌倒,哇哇地哭了起來。養蜂人這時皺下眉頭,就叫老婆過去管管,還說煩死人了。他老婆邊走邊咋唬,過去像撈小雞似的,提溜著幾個小孩,給弄進了帳篷。只她大女兒逃脫了,這時一顛一顛跑來,說要幫爸刮王漿,她爸就瞪她眼,但扔過去個小勺子。她坐下來,有模有樣地刮起漿,小勺子不時在瓶口上舔下,快流出的鼻涕也哧溜下吸回去。養蜂人老婆走來說,那幾個叫她脫了鞋,摁床上了。老兩口聽了直發笑。
“這個是大閨女吧,”李部長這時問。他見那小臉蛋白里透紅,心想越是窮人家的孩子,就長得越好。
“是‘大丫’,沒個閨女樣兒……”養蜂人老婆說。
“上學了嗎?”
“上了。”養蜂人老婆說,“在民工子弟小學念書,每學期要交600塊,只管頓午飯,也夠吃黑的……”
“那也得念!”李部長感慨地說,“你們不能生了,都好幾個了吧?”
養蜂人夫婦愣了下,說他們四個孩子,往后不再生了。
現在輪到給他們刮漿了。養蜂人戴上頂紗面罩,就去那邊的蜂箱起王漿。一會,他抱來些木頭隔板,每塊板上有幾根活動的插條,插條上鑲排塑料小管,只要事先放進蜂王幼蟲,工蜂就往里吐漿了。刮漿時,得先刮去木條上的蜂蠟,使小勺一點點剜出漿來。而上好的漿,顏色淡黃且有光澤,呈厚糊狀,他們王漿吃久了,也多少能看出點門道。
只刮了個把小時,他們帶去的瓶子就裝滿,上秤一稱,一共八斤零一兩漿。可養蜂人只收八斤漿錢,另一兩漿不收錢,他們還說老顧客了,優惠點是應該的。
養蜂夫婦送他們過去上車,他們說,“那就明年見嘍!這一年年真快……”可養蜂人夫婦停頓下,說明年就不一定,聽說湖邊要建公園,以后也不讓放蜂了。
“那挺可惜!”老兩口說。
走到小車跟前,駕駛員已打開車門,那幾個孩子便趁機鉆進去,甚至不肯下來。李部長望了望孩子,又望望老伴——眼神里似乎也那意思,于是他說,“就讓孩子坐趟車吧。”
養蜂夫婦開始有點猶豫,并試探地問,“小孩子調皮,不會煩你們吧?”
“不會。”李部長說,“待會讓小張把孩子送回來。”夫妻倆—聽很開心,像遇見喜事,連忙找來干凈點衣服和鞋子,給孩子換上。他們還吩咐大丫,要聽爺爺奶奶話,帶好弟妹,不許調皮。大丫乖巧地說:
“噢!”
車上人是多了點,李部長就抱著小毛頭坐,老伴和三個姑娘擠一擠,反正老干部的車也沒誰攔吧。這小家伙真怪沉的,像個石頭蛋,壓得李部長腿有點酸,他這時便想起在國外的孫子外孫女,只在照片上見得多,一塊也沒住上幾天。他這心里挺不是滋味……
小車在樓前停下。小張下車后幫著拎瓶子,那幾個小孩則一個攆一個,像串糖葫蘆似的,一塊兒上了樓。
打開房門時,孩子們起先有些認生,后就一窩蜂地跑了進屋,連鞋子也沒換。也許,他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房子,一個個臉上帶著興奮,房間里落滿了腳步聲。孩子們從這間屋跑到那間屋,甚至碰翻陽臺的花盆,可老兩口也沒去管,他們似乎和孩子一樣開心。
“看,大電視!”一個孩子叫道。李部長這時走過去,打開了“大背投”,讓孩子們看看。這是他女兒從國外捎來的,花了一千多美金。
在朝北的小書房,大丫見到臺電腦,就說她學校里也有,可只給老師用。李部長為她打開電腦,她卻不會用,這時見到“屏保”的彩色魚畫,那魚邊游邊吐泡泡,就喊弟妹們快來看。一會,電腦前圍了圈小腦袋,他們還伸手摸摸那游動的魚。
老兩口發現,要數這小兒子“挑皮”,這會兒他一人在搗鼓跑步器,似乎那堆金屬挺有吸引力。這時其他孩子也過來,他們瞅來瞅去,也不知道是啥玩意。李部長就告訴他們,這是鍛煉身體用的,可他們仍不大明白,但李部長也沒開開,怕不安全。
小家伙瘋得一頭汗,這會兒直喊口渴。他們就拿紙杯倒上涼開水,給孩子們喝,因為他們家沒有飲料,沒有糕點,甚至沒有一塊水果糖。他女兒是營養學博士,曾為他們開來國外流行的保健食譜,少鹽低糖的,每天得吃四種以上的蔬菜,六種以上的谷物,尤其不能吃快餐類食品。她說,在美國,這都是垃圾!
老伴又打開冰箱看看,里面確實沒啥孩子吃的。她想了下說,她去門口小賣部買點吃的吧,那幾個小饞貓……
李部長點點頭。
她出門時,剛好碰見對房門的老王,老王見他家怪熱鬧的,就說孩子回來了吧。她說不是,但下面的話沒說,好像也說不清楚。
在小賣部里,她甚至不知道該給孩子買什么,就飲料果凍地買了些,見到花花綠綠的袋裝食品,也甭管里面裝的啥,都各樣拿些來。付錢時,她突然想到,自己還從沒給小孫子買過吃的。也許即使買了,當爹媽的也不一定樂意,他們會說這有色素啦,那有添加劑啦,油炸的東西不好啦。可她想不明白,自個小時候家里窮,什么沒吃過,啃高粱,烤知了……好像也沒吃出啥毛病。
她帶回一大包東西,這時一樣樣地拿出來,擱在小茶幾上:
“給你們買的,吃吧。”
孩子們見這么多好吃的,高興極了,伸手就要抓,她見那小手簡直像黑爪子,就叫他們去洗一洗。孩子坐下吃東西時,只大丫懂事點地說,“謝謝奶奶!”
見孩子們吃得好開心,小臉笑得像朵花,嘴巴咕吱咕喳地嚼脆餅,老兩口心里卻有著另一番感觸:也許,比起他們吃過的早餐,比起他們住的帳篷,這兒就是天堂吧!可對城里的孩子來說,這又算得了什么呢?
孩子們又去玩了。轉眼到了午飯時間,伙房響起戰士打飯的哨音,他們想留下孩子吃頓飯;再說了,這會兒要叫小張出車,也會耽誤人家吃飯。可老兩口犯愁的是,他們家里沒什么葷菜,冰箱里只有凍魚和雞蛋,他們平常很少買肉,這都是女兒訂的食譜鬧的。忽然,老伴想起來說,最近干休所食堂叫外面人承包了,每頓增加了小炒,她見過一二回,嫌那菜油水太重,不過小孩子吃倒不要緊。李部長說也行,就幫著找盛菜的鍋碗,老伴說不用找,現在都使快餐盒了。
老伴去食堂打菜時,李部長拿來他小孫子的照片,給孩子們看看。那是在國外拍照的,照片上有高聳入云的樓,有洋房和草坪,還有和迪斯尼樂園巨型米老鼠的合影,孩子們當然沒見過,簡直看得入神。他們不知道這是哪兒,他說是“美國”……孩子們仍沒什么概念,只大丫偏頭想下說,“那很遠吧!”他點點頭,說是。
一會,老伴拎摞泡沫飯盒回來,菜是現炒的,隔著盒子就聞見葷油香味。老兩口午飯很簡單,有塊蒸雪魚,清炒黃瓜片。
孩子坐上了桌,大丫說,“謝謝爺爺奶奶!”這一回,弟妹們跟著喊出聲音來。他笑著,摸摸那小家伙的腦袋,又問道:“他能自個吃,不要喂么?”她們說,弟弟在家都是自己吃的。他果然抓起筷子,但筷子抓得很下,他只知道往嘴里扒飯,一時間臉和鼻子上沾著飯粒。他們給孩子搛菜,孩子也自個搛,吃得很香很香!李部長見到便有點嘴饞,抱怨蒸雪魚太淡,炒黃瓜也沒有味道,甚至想搛塊盒菜嘗嘗,卻被老伴摁下了筷子:“你有高血壓,你不知道嗎?”其實,他這會兒也沒有多少胃口,人老了,他不過是受孩子們吃的影響。他嘗過真正的饑餓,那是打小鬼子時,一次部隊被打散了,他冒著呼嘯的子彈跑呀跑,最后在山里遇見了老鄉,并在他家喝下兩瓢水,吃了好多個山芋,那時就感覺肚子像填不飽似的。他想,也許這些孩子嘗過饑餓,所以才吃得這么香,他們不同于城里的孩子。
吃過飯,他們想到問孩子都叫個啥名,他們只隨孩子的父母叫,也叫大丫、二丫小毛頭的。大丫紅臉說,她叫春荷。二丫接著說,她叫春燕。大丫說小毛頭,他叫春牛。剩下個小姑娘,她說叫春草。他們說,“那你就是三丫嘍。”
“不,”大丫說,“她是四丫。”
“那三丫呢?”他們疑惑地問,一時都給搞糊涂了。
孩子們頓時沉下臉來,一會兒才說:“三丫死了。”
大丫用手指指二丫:“都怪她……”
二丫便望望別人,努了努嘴,委屈地哭了。
他們一邊哄二丫別哭,一邊問是怎么一回事。他們心里很清楚,對于一個小姑娘來說,這一切是難以承受的。
隨后,二丫仍肩膀一聳一聳地,對他們說了。那天,她和三丫去河邊玩,四丫肚子疼沒去。她們見到那兒有一只蜻蜓,是只紅蜻蜓,開始歇在棵小樹上。可當她們走近時,紅蜻蜓飛了,隨后落在離河邊不遠的荷葉上,三丫又跟去捉。眼看要伸手夠著了,可腳下一滑,她人就掉進河里……二丫當時急得直哭。不一會兒,她就看見三丫漸漸變胖了……
他們全家人都哭了。后來,媽給三丫梳了頭,換上了新衣服,三丫的眼卻再也沒有睜開……
“你們想她嗎?”
“想!”
孩子們說,三丫很神氣,她會唱歌,還會學小狗叫,學得可像啦!
“你們去看過她嗎?”他們問,指的是墓地吧。孩子們明白地點點頭,說三丫葬回老家了。因為路遠,他們沒去過,爸要做生意也沒去,只有媽去看過三丫的。那天早上,媽為三丫帶去了點心,爸為她裝了一罐子蜜……
孩子們說,她們現在都不去河邊玩了。老兩口聽了心里挺難過,嘆了口氣,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孩子要回去了。老兩口也沒再留孩子,因為他們一會兒得睡午覺,起來后還要量血壓,稱體重,上跑步器——耗掉多余脂肪。現在,他們的日子就這些。
他們給小張打了電話,一會兒車開了。老兩口送孩子們出門,并把沒吃完的東西帶上。他們還囑咐孩子,要聽爸爸媽媽的話,要好好學習……孩子們點點頭,答應了。
望著孩子手牽手下樓,他們不知道,明年還能不能見到這些孩子們……
(責編/朱寶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