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溫森特·凡高與保羅·高更在巴黎初次見面時,高更讓凡高喝一點兒苦艾酒。高更鼓吹說,這是唯一適于藝術家喝的東西。自此,那個留著橘紅色胡子的凡高開始喜歡上了苦艾酒。
在凡高生活在巴黎的那個年代,巴黎的眾多藝術家們都喜歡喝苦艾酒。除卻凡高、高更,給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那個兩腿殘疾的圖魯茲·勞特累克,還有那個比凡高晚些年來到巴黎、風流倜儻的莫迪利阿尼,他們都是些嗜苦艾酒如命的人。
據說,苦艾酒是用一種葡萄酒加糖后再加熱調制而成的酒,酒精含量很高,具有麻醉作用,喝了能使人迅速擺脫憂愁。我不知道這種苦艾酒散發著什么樣的特殊味道,我也不知道現在的巴黎人是不是還能喝到這種苦艾酒,這一切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十九世紀后半葉和二十世紀初,有一種叫作苦艾酒的東西在世界繪畫藝術中心巴黎風行。在當時看來還不出名甚至捉襟見肘、窮困潦倒,但在后來的歲月里卻大名鼎鼎的繪畫大師們,他們緊緊地握著手中的杯子,杯子里的液體靜靜地泛著迷人的光芒和醉人的酒香。我想象不出這些大師們不喝苦艾酒會是什么樣子,但我想象得出,就是喝著這種苦艾酒,他們擁有了激情,體驗了沉醉,品味了悲傷,創作出了一幅又一幅驚世之作。
對于一百多年前的人物,我們只有通過閱讀書籍來認識。我在介紹、描繪這些畫家們的文字中,經常看到他們聚在一起喝苦艾酒。也就是在這種閱讀中,我從文字的書香中聞到了苦艾酒的酒香,便為這種憑借文字而散發出來的酒香所陶醉。當然,我聞到的酒香是我想象出來的,僅僅限于想象,我的確不能為這種苦艾酒的酒香附著一個描繪性的字眼。但這并不影響我對苦艾酒的熱情關注,單單看到“苦艾酒”這三個字,我便心馳神往了。我甚至想扯開喉嚨對那些為凡高們端來苦艾酒的飯館伙計們喊上一句:“給我也來一杯苦艾酒!”我想,如果我真的這樣喊了,我的臉上肯定會彌漫出一種由于穿越百多年時光隧道而凸現出來的滄桑味道。
也許苦艾酒真的是一種激情,是一種誘惑,是一種陶醉,苦艾酒里沉靜著激蕩著洶涌著噴薄著藝術的靈感和精神,生活在巴黎的繪畫大師們一旦沾上了、愛上了,就再也不愿舍棄了。他們也知道,苦艾酒在帶給他們創作靈感的同時,也帶給他們麻醉,帶給他們頹廢,帶給他們憂傷,帶給他們毀滅性的傷害。不過,對他們來說,他們的繪畫之夢、人生之夢就在苦艾酒里漂著蕩著,唯有真情擁抱,不該有一點點怠慢和褻瀆。
苦艾酒在他們的血液里流淌,在他們的神經里攀援,最終潛入他們的畫作里安營扎寨。苦艾酒傾瀉在他們飽蘸油彩的筆端,在凡高的作品里表現出的是激情和張揚,在勞特累克的作品里表現出的是瘋狂和不安,而在莫迪利阿尼的作品里表現出的卻是醉酒過后的散漫和憂傷。
目光在凡高的畫作上逡巡,給我視覺沖擊最強烈的是他的那些自畫像。面對著畫布上的凡高,我真的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語匯去描述我對畫的感覺。畫布上的每一個筆觸、每一個線條、每一塊油彩都是那樣的充滿不羈的力量。也許凡高揮起油筆涂抹他自己時,不一定喝過什么酒,但在我的感覺和想象中,他一定是喝了不少苦艾酒才動筆將自己定格在畫布上的。要不然,何來得那樣昂揚的激情!我似乎看得見苦艾酒在以一種執著的力量,浸透在他畫布的每一個角落,使那些油彩仿佛被賦予了特殊的使命,讓畫布上的這一個凡高煥發出無比深邃的魅力。還有他的那幅《星夜》,巨大的藍色筆調的漩渦以一種不可遏制的氣勢,席卷著廣袤而深邃的夜空。為這樣的氣勢所渲染,我恍惚感覺到凡高,這個一生與苦難相伴的畫家,正在將杯中的苦艾酒甩向我們所賴以生存的宇宙空間。隨著苦艾酒滑過夜空,我看到了凡高的內心,正像他畫作上的夜空一樣,攪動著一個又一個充滿激情的漩渦。這漩渦裹挾著他的人生苦難,裹挾著他的藝術追求,在向他夢寐以求的理想境地呼嘯而去。
同樣是醉飲苦艾酒,勞特累克卻讓自己的感覺從激情走向了瘋狂和騷動。他經常拄著拐杖,拖著殘疾的軀體,穿梭于紅磨坊舞場、黑貓酒吧和妓院,一邊大口大口地痛飲著苦艾酒,一邊與風情萬種的舞女、妓女調情,肆意地宣泄著自己來自肉體或者精神的愛欲。在苦艾酒營造出的沉醉氣氛中,他盡情地實踐著自己對女人的占有欲望,并不厭其煩地將寄身在這些聲色之地的女人們畫進他面前的畫布。凝神注視畫布,我仿佛看到這些舞女和妓女們剛剛喝過勞特累克遞給她們的苦艾酒,苦艾酒的氣息渲染著她們的身體表情,和她們身上彌散著的肉欲氣息緊緊糾纏在一起,形成一場無形的風暴,在畫布上左沖右突,放蕩不羈。我有時想,為何勞特累克如此鐘情于這些舞女和妓女?是愛嗎?當然是,但又不盡然。這愛中還夾雜著對女人的恨。看過阿木爾·巴圖寫的《紅磨坊》一書,其中有這樣的話,是勞特累克說的:“憎恨有時是最猛烈的媚藥,受它驅使而做愛是最驚心動魄的。”想必勞特累克對苦艾酒也是這樣,愛它,但又恨它。由于無法擺脫酒和女人,由愛到恨,再由恨到愛,他對酒和女人的愛變得越發不可理喻。但是,他將自己醉飲苦艾酒之后的瘋狂和躁動不安的情緒涂抹在了畫布上,他的這種藝術感覺恰恰與那種燈紅酒綠、欲望泛濫之地的氣氛相吻合,造就了他繪畫藝術的傳世流芳。
依我自己的心性,勞特累克筆下的女人具有強硬的線條和缺乏柔暖的色調,我有些不太喜歡。我喜歡的是莫迪利阿尼筆下的那些裸著的或是沒有裸著的女性形象。這些女人大都有著橢圓形的臉蛋,伸著長長的類似天鵝的頸項,在適度的夸張變形中,以溫和的線條、暖性的色調,表現出了女性的優雅、哀婉、惆悵,甚至淺淺的慵倦之態。莫迪利阿尼幾乎所有的作品通體透射出女性的柔情光芒。同樣是醉心苦艾酒,但我覺得他將自己酒醒之后散漫和憂傷的心情,借助于那些女人的軀體,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莫迪利阿尼喜歡橘紅色,幾乎在他所有的油畫作品中,都彌漫著這樣的色調。如果心情是有色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將莫迪利阿尼酒醒之后的心情描述成溫情的橘紅色。將這樣的色調賦予女性赤裸的軀體,會讓人強烈地感受到他對女性的深深愛憐。苦艾酒對他身體的肆意折磨和神經地不斷吞噬,不能不影響到他的藝術創作,可是在他的畫作中卻看不出一丁點兒沉醉的瘋狂。反而,慢慢地欣賞著莫迪利阿尼的女性肖像畫,我就覺得有一種溫情脈脈的感覺在心頭滋生,微微蕩漾。仔細捕捉,我恍惚嗅到了一絲微弱的苦艾酒的酒香,似斷還續,悠悠長長,暈染出一片片泛著女性體香的橘紅色的光與色。
苦艾酒的酒香在百多年前巴黎的大街上游蕩,它吸引了多少人為之陶醉,為之神往!苦艾酒仿佛是一只魔鬼,在毀滅那些藝術家敏感神經的同時,又催生著藝術家的夢想。苦艾酒里倒映著巴黎的春花秋月、亭臺樓榭,浸泡著凡高、勞特累克、莫迪利阿尼眾多藝術家們留在巴黎的苦難、愛情和夢想。就這樣,苦艾酒在百多年前巴黎的大街上流淌,流著淌著,巴黎也漸漸成了一杯苦艾酒,一杯讓人愛了又恨、恨了又愛的苦艾酒。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