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熱鬧、繁華的巴黎市區(qū),我搬到了郊外居住。目的是求得一片清靜,排除干擾,尤其是想避開那整日整夜不絕于耳的汽車噪音,能使自己在一個寂靜清幽的環(huán)境中安下心來,去完成那長達五百多頁的博士論文。
靜靜的小街,花香鳥語。湛藍的天,和煦的風(fēng),窗前灑著一片明麗的陽光。幾聲畫眉悅耳的鳴囀。偶爾一兩陣家犬的吼叫,更增添了四周安謐的氛圍。
坐在窗下,我感到精神振奮,頓時,靈感倍增,思如涌泉。我伏案疾書,整個身心都沉浸在自由王國的馳騁里。
往往,我一坐便是幾個小時,忘記了周圍的世界,貪婪地沿著那清晰的思路,探尋著我的論據(jù)、論點。我瞟了一眼面前的石英鐘,又過去了一個小時了。我停住筆,走出戶外。沿著庭院里的卵石小路,我伸展四肢,活動著身軀。
“Bonjour!(日安)”鄰院的馬丹太太站在她的后花園里,隔著大網(wǎng)眼的鐵絲花墻,笑微微地和我打招呼。
“您好,馬丹太太!”我停下步,向她招手。
“Oh,mon garcon,mon cheri!”(啊,我的好孩子,我的親愛的!)”我的話音還沒落地,拉菲便一個箭步?jīng)_向鐵絲墻,前蹄雙雙縱起,擺著尾,扒住墻,透過菱形的鐵絲網(wǎng)眼,把爪子伸過去,和馬丹太太親熱起來,高興得老太太連連呼喊著。
也往往在這時,我不免要和馬丹太太隔著墻,面對面地站著,熱熱烈烈地談上一陣。從天氣冷暖、家長里短、風(fēng)土人情、社會趣聞,一直到世界局勢、戰(zhàn)爭風(fēng)云等等,可謂無所不談。她好談,而且健談,常常聊起來沒完沒了,興致很濃。有時,我真有點招架不住,不敢奉陪之感。但是為了禮貌,我不好說走就走,只得笑嘻嘻地陪她閑聊。然而,這無疑又耽誤了我不少寶貴時間。所以,我喜歡和她談,又怕同她長談,真是矛盾得很。
每逢我出門,或半天,或一整天,我總把拉菲獨自安置在庭院里。這是一只純種德國狼狗,高高大大,體大雄健,兩只尖尖的大耳朵,直直聳立著,并不時機警地左右轉(zhuǎn)動著方向,兩只警覺的眼睛,虎視眈眈,時時窺伺著四周的動靜。有了這位忠誠的衛(wèi)士,使我在這人煙稀少的郊區(qū),感到安全多了。這狗極有靈性,知道我要走了,它便會發(fā)出變調(diào)的犬吠聲,哼哼唧唧,凄凄慘慘地,竟會流出眼淚來。因此,馬丹太太也特別喜歡它,說這狗太靈,太聰明。也許是由于拉菲的緣故吧,我和馬丹太太建立了真摯、友好的睦鄰關(guān)系。
她主動向我要了一把我家大門的鑰匙,為的是我不在家時她好給拉菲喂食,并照料它的一切。馬丹太太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而且雙腿行走不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她執(zhí)意要這樣做,實在是盛情難卻,我也只好依從了。
人們常告誡說,和西方人交談,切忌詢問對方的家庭和身世,這會被視為不禮貌。所以,我和馬丹太太談話時,從不問她這些情況。可是,以后時間長了,在閑談話語中馬丹太太主動地向我述說了她的遭遇。從而,加深了我對她的同情和敬愛。
說來她很不幸,一生結(jié)過兩次婚,沒有生兒育女。她早年的丈夫是個貪杯的酒鬼,整日喝得醉醺醺的,不辨東西。后來酒精中毒,年輕輕的,便稀里糊涂地喪了命。一個大雪紛飛的隆冬,他一頭栽到雪窩里,再也沒站起來。
再婚后的丈夫是一個商人,整年走南闖北,忙忙碌碌,非但沒能守著她過幾年安穩(wěn)平靜的日子,反而給她帶來一個前妻留下的兒子。待他們夫婦倆雙雙退了休,剛能享受幾天朝夕相處、恩恩愛愛的晚年夫婦生活,誰想老先生竟又一病身亡了。
一提起她的老先生,馬丹太太總是眼圈紅紅的,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由于她的心慈善良,她的不親的兒子對她倒是不錯。逢年過節(jié),總要帶著家小從遙遠的外省開車來看她,頓時,她那常年空寂的小院便人丁興旺地?zé)狒[起來。然而,一年又得幾回有呢?人去樓空,復(fù)又呈現(xiàn)出死一般的寂靜。
“小寶貝,你好嗎?難道你又餓了?啊喲喲,等我給你拿點吃的來!”隔著前院的那堵矮墻,拉菲立起來,一雙前爪扒在空隙寬寬的鐵柵欄上,把頭伸過去,不停地舔著馬丹太太的雙手。
老太太連忙彎下腰,摸著拉菲親吻著,任憑拉菲的長舌頭左右地在她的面頰上舔來舔去。“行了,行了,好孩子,你等等,我這就去拿!”接著,便是一陣?yán)颇窍裥『⒆铀频暮吆哌筮蟮娜侨讼矏鄣牡却朗车臍g叫聲。
每當(dāng)我透過書桌的玻璃窗,望著這一幕景象時,看到馬丹太太和拉菲親親熱熱、喃喃低語時,我不禁會想起我的母親,想起母性的純真,想起母愛的圣潔。
我曾問過馬丹夫人:“既然您那樣喜愛拉菲,何不自己也養(yǎng)一只,相依為伴呢?”
她沉默了一陣后,神情憂郁地說:“唉,我老了,怕活不太長了。我一死,狗怎么辦?讓誰來喂呢?我一生嘗盡了孤獨的滋味,不能讓狗也這樣,我在陰間也無法安心啊!”
由于學(xué)習(xí)和工作太忙,太緊張,我很少有雅興像那些悠閑的法國人牽著小狗安詳?shù)亍⒙朴频匮刂蠼中∠锶ュ捱_、閑逛。馬丹太太對我說,狗不能老圈著,應(yīng)該每天讓它出去撒撒歡,放放風(fēng)。她知道我少有空閑,于是她每天總是早晚兩次,悄悄打開我家院子的大門,讓拉菲獨自跑出去遛達、轉(zhuǎn)悠。好在我們這里地處郊外,行人稀少,它繞著小街轉(zhuǎn)兩圈,必然會乖乖地跑回家來。這已成了習(xí)慣。
最使我感動的是,馬丹太太在雨中頭頂著一張塑料雨披,翹首張望,急切地等待拉菲回歸的那幕情景。拉菲終于跑回來了,馬丹太太親昵地數(shù)落它一通,拍拍它身上的濕毛,隨手將大門關(guān)上,然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在想,她那樣地喜歡拉菲,難道她僅僅是在愛一條狗嗎?不,她熱愛的是生命,是生活,是人生的渴求,是多彩的世界!
我家的窗戶與馬丹太太的花園僅有幾步之隔,所以,每逢我伏在窗下的書桌上看書寫字時,她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常常關(guān)切地問我:
“你不感到寂寞嗎?”
“我一拿起書,一提起筆,就仿佛漫游在另一個境界里,奇妙得很,習(xí)慣了。相反,東溜西蕩,無所事事,反倒覺得心空蕩蕩的,寂寞得很。”我笑笑。
“啊,你很會創(chuàng)造生活,陶冶性情,這很好。寂寞的生活,我怕夠了。”她垂下眼瞼,蒼白的面頰上頓時掠過一層愁云。
在這異國他鄉(xiāng)的巴黎的郊外,在這條闃寂、恬靜的小街,在我們這一老一少的鄰居之間,馬丹太太的言談笑貌,一舉一動,都使我油然想起三年前因病去世的、守寡三十多年養(yǎng)育我們兄妹五人成長的我的敬愛的母親。所以,有時我總覺得,母親并沒有死,她還活在人間,而且她不遠萬里地來到巴黎,她就站在我的身旁,給我諄諄的教導(dǎo),給我人生的指南,給我追求的信念,給我奮斗的勇氣,啊,母親!
為了感謝馬丹太太對我的關(guān)心和照料,有時,我便動手做一些中國的小吃和小菜給她送去,請她品嘗。包點餃子、餛飩,做點湯圓,炸個春卷,糖糕什么的。吃得老太太笑逐顏開,贊不絕口,沒想到,在國內(nèi)時從妻子那兒學(xué)到的一些小手藝,在國外竟發(fā)揮了不小的作用。
當(dāng)然,馬丹太太每次也免不了要回送我一些法式的菜肴和糕點,讓我嘗這個,讓我吃那個,并給我詳細介紹制作方法。有時,她還會滔滔不絕地從某道菜上引出一段來源出處的小故事講給我聽。從諾曼底的羊肚什錦、阿爾薩斯的紅腸酸菜、勃良第的香蔥蝸牛、吐魯斯的葷素砂鍋,一直到馬賽的海鮮湯。漸漸地我對法國大菜也知道得十有八九了。
春光明媚的四月,櫻花盛開,似一團團淡紅色的云霧;美麗的三色堇迎風(fēng)飄擺,招來了蝴蝶的蹁躚;一叢叢玫瑰花,姹紫嫣紅,爭奇斗艷;一束束艷紅、金黃、嫩黃的郁金香像高擎的火炬,含苞待放。
我走過靜靜的小街,穿越高速公路,搭地鐵去市內(nèi),按預(yù)約去導(dǎo)師家中,聆聽他對某幾個論題的指點。這天,恰好一位熱心的朋友幫我裝修房屋。因為是好友,所以我把家交他,放心地走了。
當(dāng)我回家時,已是黃昏時分,暮色中安謐的小街彌漫著一股股濃郁的花香,甜甜的香味,沁人心脾,舒適得令人沉醉。走過馬丹太太家的大門口時,我驀地發(fā)現(xiàn)她的房內(nèi)一片漆黑,再一看,她窗戶外面的那扇百葉窗竟異乎尋常地緊緊地關(guān)閉著。我不由得納悶起來。
進了屋,我剛坐定,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
“喂,回來了?”
“剛到家。你怎么走了?不是說好了讓你等著我,咱們一起吃晚飯嗎?”我滿不高興地埋怨那位好友。
“別提了,出事了,你隔壁的那位老太太給拉菲喂完了食,在大門口不幸摔倒了。”
“你說什么?是馬丹太太?怎么了?她怎么了?她人在哪兒?”我急切地問。
“她倒在了地上,無法站立,我把她背回家里。左右鄰居也都趕來了,最后叫了救護車……”
放下電話,我心急如焚,奪門而出。夜色中,我急急忙忙地朝醫(yī)院奔去。一路上,我默默地祈祝著:“馬丹太太,愿您平平安安,早日康復(fù)啊!”
月光皎潔,深藍的夜空中閃爍著晶瑩的星斗。
(責(zé)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