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板在城東背山鄰水處,開了一家闊大的青山綠水山莊。
王老板五十多了,扛過鋤頭扛過槍,這樣的年齡這樣的經歷,往往都留下些很深的時代印記,反映在山莊的經營特色上,一是鄉土,二是懷舊。飯菜基調是濃濃的農家風味:野雞、野兔、山野菜、玉米餅子、地瓜餃子、鏊子煎餅……山莊四處張貼得琳瑯滿目,主席語錄啦,朱子家訓啦,還有些“吃水不忘挖井人”、“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類的老詞老調,洋溢著一種很念舊、很感恩的情調。
生意出奇地好。王老板眼見的是發了。晚上燈火闌珊了,王老板便嘩啦嘩啦地數票子,數完了,一臉的幸福,怔了怔神,卻不由得嘆出口氣來。王老板有心病,讓他鬧心的是他的寶貝兒子王小寶。
跟很多老板的兒子一樣,王小寶學業無成,稀里糊涂念完高中,就整天游蕩起來。眼看著王小寶就到了快要學壞的年齡——而且已經有些學壞的征兆了,王老板憂心如焚,自己出身貧寒,好容易掙下這份家業,可不想毀在兒子手上。王老板是當過兵的人,很容易便想到了部隊這個大熔爐,該送兒子去鍛造一下了。王小寶無可無不可。王老板稍感心安。
堪堪捱到征兵時節,王老板四下里疏通了一下關節,報名,考試,體檢,政審,一路順利,就等著人家部隊上來領兵了。
領兵的說來就來了。據說現在領兵遠不像過去那么單純了,其間大有深淺,下來領兵的就跟欽差似的,要小心伺候,奉上些土特產啦,甚至塞上個紅包什么的,都不值得驚奇。王老板是場面人,對這類事見多了,辦起來更是得心應手,所以跟人家領兵的一接上頭,稍事寒暄,就慨然請人家吃酒,而且就到自家的青山綠水山莊。領兵的姓錢,大概是個干事,略微推辭了一下,就答應了。王老板說:“那就晚上六點?哈哈。不見不散——到時我派車來接您。”就興沖沖地走了。
王老板便趕緊張羅陪酒的,他首先就想到了在鄉鎮當武裝部長的姓李的朋友:一則對口,席間有話可談;二則還有一些事宜需要請教,譬如行情什么的。李部長接到電話后,很爽快地應了下來,接著便問席設哪里,王老板說就在自家山莊,跟在自己家里一樣,顯得親切嘛。李部長沉吟了一下,說:“這個,這個,不太好吧?其實隨便找家小飯館就行了。”王老板說:“那又何必呢!再說也已經定下來了。”李部長遲疑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終于沒說。
錢干事被接到青山綠水山莊時,王老板跟李部長早已在門外恭候了。落日的余暉給山莊鍍上了一層蒙蒙眬眬的金黃色,廳堂水榭茅草屋,掩映著青松秀竹,透著一股子濃濃的林野氣息。
錢干事環顧四周,不住地點頭:“不錯不錯,還真是青山綠水,哈哈,了不起啊王老板,不錯不錯!”
王老板笑容滿面,不住地謙遜:“小打小鬧,不成氣候。”
賓主四下里轉了一會兒,然后就入席。酒是好酒,菜自然是山莊最具特色的招牌菜。錢干事對菜不住地稱贊,酒卻吃得很保守,很節制。王老板是久經酒場的人,從錢干事抿第一口酒的神態就看出他是個海量,但畢竟初次謀面,不好過分地勸。李部長等幾個陪酒的輪流上陣,無奈錢干事把持得太緊,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淺啜一下。因此這場酒自始至終吃得并不酣暢。
酒席過后,王老板單獨把錢干事請到密室。該入正題了。
王老板說:“孩子就托付給您了,少不了您關照。”
錢干事說:“應該應該,只管放心。”
王老板踱了幾步,清了清嗓子,說:“都是直爽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你就說個數吧!啊?哈哈。我這么說,您不反感吧?”
錢干事干笑了一聲,點了點頭,緩緩地伸出了一個巴掌。
王老板愣了愣,問:“多少?”
“五千。”錢干事的語氣很輕巧。
王老板驚了臉,直直地盯著錢干事。據王老板所知,一般情況下千兒八百的就滿能打發了,最多也不過三兩千,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啊。
“你看,這個,這個,”王老板定了定神,說,“有點沉了,能不能再——”
錢干事說:“王老板這個實力,五千塊,九牛一毛嘛。”
王老板有點后悔了,難怪當時李部長說要找個小飯館,自己不該這么顯擺啊。不過事已至此,還得硬著頭皮往下砍,五千不是個小數目,即便跟撿樹葉似的還要撿半天呢。
王老板哭喪了臉,說:“現在做生意不容易啊,我這里看著紅火,其實也是個空架子——”
錢干事冷冷一笑,霜了臉,一言不發。
局面眼看就要僵了。王老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說:“對了,你們那里有個周政委,您熟嗎?”
“周政委?嗯嗯,周鐵軍政委,怎么,你跟他——”
“一個拐彎子親戚,他老家不就我們這里嘛,好幾年不見嘍!我這里還有他號碼。”說著就掏出電話薄,一頁一頁地找。
錢干事臉上立時回暖,說:“王老板你怎么不早說呢,有這層關系,咱還什么錢不錢的!”
王老板哈哈大笑。雙方又客套了一番,末了,錢干事不但分文不收,而且還信誓旦旦,表示要如何如何關照王小寶云云。
送走錢干事,王老板長吁一口氣,暗道僥幸,多虧自己留了這一手。錢干事那個部隊確實有個周政委,也確實是當地人,王老板事前不知從哪里打聽到的,至于是不是親戚、留沒留號碼,就只有天知道了。王老板撇了撇嘴角,鄙夷地笑了:我這幾年山莊能白開了?黑道白道的見多了,跟我玩!
說好次日上午就見通知的,可王老板等到日近中天還是音信杳無。王老板坐不住了,慌忙趕到縣武裝部,一下子驚呆了:新兵們都換上了軍裝,只等開拔了。
王老板找到錢干事,劈頭就問:“怎么、怎么回事?”
錢干事冷冷地說:“什么怎么回事?”
王老板說:“不是說好了的嗎,怎么沒通知啊?”
錢干事說:“沒通知就是不合格唄。”說完陰陰地一笑,撇下王老板,揚長而去。
王老板怔在當地,百思不得其解。
(責編/于衛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