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天氣晴好,珍妃就在景仁宮、御花園照幾張相。她酷愛照相。
酷愛照相,相片就多,厚厚地夾在錦緞相冊里,有穿旗裝的,有穿外國大裙子的,還有穿男裝的。閑來無事,珍妃就讓宮人們拿出相片,一張張仔細欣賞。往往在那一刻,她年輕的臉上,就洋溢著美好的表情。
這天,光緒皇帝在養心殿召幸珍妃,看過她帶來的新照,咂咂嘴稱贊說,洋人這玩意兒就是好,把個真人照得紋絲不差。光緒皇帝的身影,在養心殿幽暗的光影里,顯得越發孱弱。珍妃遠遠看著他,心頭涌起陣陣酸楚,可是周圍都是太監,不好上前親近,只好埋下頭說,皇上要是喜歡,趕明兒我再照幾張好的。
光緒皇帝頷首微笑,連說好好好。
自從親政以來,光緒皇帝變得忙碌了,召幸后妃的機會也少了。珍妃常聽人說,皇上總是頂著星星上朝,踩著夜色下朝。這讓她很不安,她知道皇上也是人,也不是鐵打的,真要累出個好歹來可咋辦?自然,珍妃也懂得,一國之君應以國事為重,眼下大清國國力衰竭,遠遠落在列強后面,貴為天子的皇帝,理應有所作為,但還是時時提溜著心,生怕有什么閃失。
天漸漸黑了,后來又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珍妃陪著光緒皇帝用過晚膳,兩個人就早早安歇了。在窄小的床榻上,光緒皇帝撫摩著珍妃光滑的軀體,心情美妙。他喜歡珍妃的清純俏麗,活潑可愛,也喜歡她點子多,頭腦聰慧。與皇后和瑾妃比,他認為珍妃才是自己的最愛。
兩人親熱了一番,就臉對臉說起閑話。說到照相上,光緒皇帝咳嗽幾聲說,你的相片好是好,就是有的虛,瞧不清顏面,要是再照實點兒就好了。
珍妃哦哦聽著,才明白光緒皇帝不知道她的照相機是舊的。可是她并不說破,甜甜一笑說,趕明兒再照,保證不虛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珍妃決心買一套德國造的照相設備,照出好相片,給光緒皇帝一個驚喜。
這些日子,皇后葉赫那拉氏滿面愁容,一道難解的題擺在面前,讓她坐立不安。前不久,宮里的太監回直隸老家探親,回來時帶來一則消息,說現任保定府道臺的位置,是從慈禧太后的大太監李連英那里,花重金買來的。此事在民間廣為流傳,沸沸揚揚的,給朝廷抹了不少的黑。
皇后對此著實驚訝,又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將這件事報告給慈禧太后、她的親姑姑兼婆婆,再正當不過。然而,李連英是慈禧太后的大紅人,太后若是嚴肅查辦,還是那么回事。若是暗中包庇,說了又有何用?順著這樣的思路,皇后進一步想,若是太后暗中指使李連英這么干的,自己不管不顧說出去,豈不是自討麻煩!
這么想著,皇后決定把這件事先壓下去,過一過再說。
有事悶在心里,她就天天在宮里繡花做女紅,抄寫金剛經,避免與人接觸。后宮人多嘴雜,她怕一旦順口說出什么,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天,天氣晴朗,暖洋洋的陽光直射進宮里,宮里一派光明。皇后一如往常,用過早膳就端坐在光線明亮的窗臺前,繡一幅富貴牡丹。她繡得很專注,幾乎忘掉了周圍的一切。不料,剛繡完一朵花蕾,瑾妃就來了。
瑾妃身材豐腴,性情溫和,款款地給皇后行過問安禮,就無言地端坐一邊。
皇后抬頭問:瑾主子來,是有事吧?
瑾妃沉吟片刻,柔柔地說,珍主子的事,皇后知道了吧?
皇后凝視著瑾妃問:什么事?
瑾妃抿抿嘴唇說,您沒瞧見,皇上多日在養心殿留宿珍妃?
李連英的事還沒放下,又冒出珍妃,皇后的心又亂了。她冷冷地將繡花撐床推到一旁,目光散散地注視著遠處說,皇上要是喜歡,就讓她伺候著吧。
瑾妃見皇后不置可否,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皇后一向嫉恨珍妃,這是后宮上下都知道的,今天她是怎么了?瑾妃猜度著皇后的心思,禁不住說,我看呀,若不嚴加管束,小珍妃說不定會闖出禍來……
接著又說,她還經常女扮男妝,私乘八人大轎,您就不管?
皇后從胸腔里深深地發出一聲嘆息,仍木頭人般坐在那里,仿佛瑾妃不在眼前。瑾妃只好告退。她像來時一樣,款款地往宮外走,銀盤似的大臉因氣憤變得通紅。說實話,她不希望珍妃出岔子,她們是親姊妹,又都是后宮嬪妃。她恨鐵不成鋼。
望著瑾妃遠去,皇后滿腹怒氣。悶頭琢磨了一陣子,決定湊湊不是,去頤和園告告珍妃的狀!
珍妃與光緒皇帝從往過密,太后早就厭惡她了。皇后心里有底。
珍妃買照相設備并不容易。
這天上午,天陰得很黑,景仁宮內一派憂郁。珍妃差人喊來掌管例銀的老太監,居高臨下著說,今兒召你來沒別的事,我那照相機舊了,你這幾天就用我的例銀,置辦一套德國造的。
老太監年逾花甲卻精神矍鑠,從容回答:您賬下的例銀,只夠買半套德國造。要想買一套,就得等來年。
珍妃從不關心賬目,吃驚地問:今年的不夠?誰說的?
老太監早有準備,從懷里掏出賬簿,熟練地翻到珍妃那一頁,念起收支賬來。珍妃不耐煩了,甩甩手中的絲帕,打斷老太監,說,今年的不夠,就預支來年的吧。
老太監收去賬本,不服地咂咂嘴。
珍妃皺眉問:怎么,辦這點子事有困難?
老太監仍舊咂著嘴,說,后宮例銀的發放,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早一天不行,晚一天也不行,奴才不敢胡來……
珍妃心頭火起,咬牙道:規矩,規矩,就知道規矩!
老太監不敢出聲了,埋頭聽著,珍妃只好讓他退下。
沒有足夠的銀兩,就不能買新設備。沒有新設備,就照不出讓光緒皇帝滿意的相片。此后幾天,珍妃心急如焚,夜里做夢,都是怎樣弄銀子。
宮人們很快看出她的心思,有一位眼珠亂轉的貼身宮女,就晃著水蛇腰來出主意:這種事,何不請國舅幫幫忙。
珍妃說,他能幫上什么忙?
宮女說,瞧您說的,國舅爺可不是一般人,他的門路寬著呢。
珍妃一下子被宮女說動了心。她想節骨眼上,也該用用胞兄志輢了!
志輢家在什剎海,很快被召進景仁宮。聽說珍妃找他,是籌錢買照相設備,跪在地上的志輢,忍不住一陣竊笑。珍妃被笑糊涂了,瞥一眼兄長說,你笑什么?
志輢說,我笑珍主子捧著金飯碗還要飯吃。
珍妃越發糊涂,站起身抖抖旗袍下擺說,你的話我不懂,哪里來的金飯碗?
志輢不回答,伸手指指自己雙腿說,都跪麻了,能賞我個座坐下再說嗎?
珍妃只好讓他坐在不遠處一把紅木椅子上。
志輢坐定,緩緩喝下半杯熱茶,才開口說,跟您說實的吧,朝廷里來錢的道兒有的是,就看您找不找。
志輢有兩個妹妹,小妹是珍妃,大妹是瑾妃。因此,說話自然隨便。
珍妃問,朝廷里哪有來錢的道兒?
志輢笑笑說,前一陣子,李連英靠賣官還得了一萬兩銀子,您不知道?
珍妃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聽志輢這么說,就督促他細說一遍。志輢就把知道的,一一道來。整整說了一個時辰。
珍妃聽后,吃驚地問:有這事?
志輢說,您不知道的還多著呢。
珍妃說,他一個太監,就不怕犯王法?
志輢冷笑道:犯王法?不要說李連英,那么多撈銀子的朝廷命官,哪個犯王法了?
珍妃無言了,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兄妹們說著話,日影就西斜了,景仁宮里該上燈了。珍妃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地上來回繞圈,最后繞到志輢跟前問:依你看這事怎么辦?
志輢果斷地攥攥拳頭說,李連英能干的,咱未必不能干!
珍妃重新回到座位上,悶悶地凝視窗外……窗外一片暮色。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說大了是擾亂朝綱,說小了也是營私舞弊,她不敢輕易下決心。
志輢見珍妃不作聲,將手中的茶碗重重墩在茶幾上說,天不早了,我該出宮了。
珍妃看看志輢說,事兒還沒完,你就想走。
志輢說,不聽我的,事兒就完不了。
珍妃繼續思索著,良久,才緩慢地說,可也是,……李連英能干的,咱們未必不能干。
志輢的臉,頓時溫和了許多。
這一年,珍妃十八歲。十八歲的珍妃認為,李連英能干的,她也應該能干,即使出了亂子,先問罪的也不是她。眼下,太后早已退隱,光緒皇帝又待她好,有哪個吃了豹子膽,敢來干涉她!
天黑透了,志輢步履輕盈走出景仁宮。深深的甬道里,有幾個太監在點燈。
一個月后,志輢帶來好消息,說去奏事房,與那里的太監聯手,在上海和四川賣了幾個官。所得銀子,一部分給珍妃買照相設備,一部分他們用了。
自從光緒皇帝親政,慈禧太后就搬進頤和園,頤養天年去了。
頤和園湖光山色,景色優美,又遠離市井,清靜得很。自從搬到這里,慈禧太后有空就登萬壽山,夜晚還常去大戲樓聽戲,日子過得倒也愜意。愜意之余,就經常對李連英說,我苦了這么多年,也該歇歇了。
李連英知道,雖然嘴上說歇歇,老太婆其實一刻也沒歇。從搬進頤和園那天起,她每天必看奏折,還時常召見朝廷命官,王公貴戚,了解光緒皇帝的舉動。雖然如此,他還是媚笑著說,那是,那是。
日子就這樣流水般悠悠而過。
這天,不知怎的,一向樂觀的慈禧,一大早就在樂壽堂長吁短嘆,見一件景德鎮清花瓶擺得不順眼,還沖宮人們發了一通火。李連英暗自猜測,是不是宮里的密折沒有及時送來,著急了?
雖這么想,他還是迅速召來唱戲的小太監,轉移她的注意力。小太監們描眉畫臉,伴著鏗鏘的鑼鼓點和絲竹琴瑟,輪番上場歌舞表演。唱了約莫一頓飯光景,外邊傳進話來,說宮里的眼線送密折來了。慈禧太后立即揮揮手,將小太監們趕下去,要來密折,細細讀起來。
讀著密折,她的眉頭逐漸鎖緊了。
密折是外省幾個官員聯名上奏的,他們說李連英借著在宮里的特殊地位,勾結他人賣官鬻爵,把吏部都搞亂了。對這樣的不赦之徒,應立即革職摘頂戴,交刑部重罰。
看罷密折,慈禧太后抖著手想,小猴崽子李連英,能干出這樣的事來!這么想著,她故意將手邊一只茶碗打落在地,觀察李連英的反應。
李連英慌忙過來收拾。他收拾得好仔細,跪在地上一片一片撿茶碗碎片,不停地用袖頭擦拭地上的水漬,像一只馴服的老狗。
望著這一切,慈禧太后的心又軟了。李連英的歲數也不小了,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還在伺候自己,這樣的奴才,有什么錯誤不能諒解,有什么過失不能了結?接著,又埋怨起那幾個外省官員:賣個小官,也值得大動干戈?你們這么做,表面是沖李連英,內里沒準是沖著我來的!
想到此處,慈禧太后睨一眼仍在清理茶碗碎片的李連英,拉長嗓音說,小李子,前些日子,你干了件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呀?
李連英直直身子,認真想了想,小心回答:回老佛爺,奴才沒干什么壞事。
慈禧太后說,真沒干?
李連英嚴肅著說,真沒干。
慈禧太后呵呵一笑,晃晃手里的密折說,沒干?沒干怎么有人說你賣官鬻爵!
李連英一下子懵了。他沒有料到,賣官的事,這么快就傳進了太后的耳朵。一面揩著冷汗,他一面跪倒在慈禧太后面前,連連磕著響頭說,奴才要是有錯,您就打死我吧。
慈禧太后冷冷地說,打死你?打死你事兒就完了?
李連英拖著哭腔說,打死我,事兒是完不了,可能給您出出氣,我也樂意。
慈禧太后嘎嘎大笑,笑聲震跑了屋檐下的幾只燕雀。笑罷,隨手將密折丟進香爐里。密折遇上火,很快燒著了。空氣中漸漸彌漫出絹和宣紙燒在一起的味道。李連英偷窺著香爐里若明若暗的火光,越發有力地磕著頭說,我要干了壞事,您不打死我,我也上吊。
慈禧太后不耐煩了,用力揮揮手說,算了算了,一大早就說不吉利的話,我看你是該掌嘴了!
李連英連連作揖高呼:老佛爺萬壽無疆!他明白,太后要放他一碼。后來他又想,不放他一碼也不行,誰讓他是她的人呢!
時光飛快,過了秋天,冬天很快來臨了。
昨夜下了一場雪,紫禁城內一片潔白。棕紅色的宮墻與皚皚白雪相映襯,宮苑里現出別樣的韻致。這樣的天氣,本該是踏雪尋梅的好日子,皇后卻沒有這份好心境。
前些日子,光緒皇帝又連續召幸珍妃,讓她好不氣惱。去養心殿與光緒皇帝理論,結果兩人不歡而散,弄得她一天比一天抑郁,甚至臥床不起了。
臥床不起,日子也難熬。恰在此時,外邊傳來消息,說珍主子串通志輢,在上海等處賣官鬻爵,得了一大筆銀子。皇后在心里詛咒道:小蹄子,要找死呀!然后靈機一動,決定立刻去頤和園告狀。
太監們見她要動身,指指窗外上來勸阻:您瞧,雪這么大……
皇后拉下臉說,少啰嗦,快去備轎。
鸞鳳大轎很快備好,皇后坐上去,朝神武門方向走去。一行人行至御花園,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進轎內。皇后掀簾望去,見珍妃和光緒皇帝一身貂裘,在雪地里追逐嬉戲。
皇后朝他們掃了一眼,咬咬牙想,瞧著吧,有你們的好戲看!
頤和園被白雪覆蓋著,昆明湖上也結了冰。遠處是灰蒙蒙的天。
慈禧太后一大早就登萬壽山,觀賞雪景去了。在一大群太監宮女的簇擁下,她從這里走到那里,又從那里走到這里。興致所至,還讓太監們在一片開闊地上,堆了個高大的雪人。雪人有鼻子有眼,鼻子是胡蘿卜,眼是老核桃。
玩得正開心,一個宮女喘吁吁跑來稟報,說皇后來了,眼下在樂壽堂等著呢。
慈禧太后晃晃滿頭珠翠說,真是想不到,還有人惦記著我這個孤老婆子。
呵,呵,呵。
很快地,慈禧太后在樂壽堂接見了皇后。行過大禮,皇后的眼圈紅了。她有多少話要對太后講啊!慈禧太后看出她的心事,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說,咱娘倆有日子不見了,還真是挺想你。今兒有工夫,說說話吧。
話音未落,太監宮女們慌忙退下。陳設華麗的樂壽堂,只有兩個盛裝的主子相對而坐。
那天,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值班。他隱約聽見,兩個主子在堂內細聲慢語地敘家常。敘到后來,皇后似乎動氣了,似乎在指責什么人。小太監本想豎起耳朵多聽點,可皇后的聲音又小了。到后來除了珍主子,賣官鬻爵幾個字,就什么也聽不清楚了。
那天,皇后很晚才返回城里。樂壽堂的燈光,也久久未熄。
慈禧太后是在日落時分趕回紫禁城的。
光緒皇帝接到消息,轎子已進入神武門。太后的突然回歸,讓他慌做一團,以至跪在養心殿宮殿門處迎候,心還在撲撲騰騰跳。
慈禧太后的轎子到了。卷簾下轎,慈禧太后理也不理跪在一邊的光緒皇帝,徑直進入殿內,穩穩地坐在龍椅上。
多日不歸,環顧四周,慈禧太后見殿內基本還是老樣子,只是在殿中央顯眼的地方,多了一只碩大的地球儀。她冷漠地看著這個怪東西,心想就憑這么一個小球,你能把大清國翻個個?
光緒皇帝低眉順眼,顛著碎步,尾隨著進入殿內,抬頭望一眼慈禧太后問:親爸爸回宮,怎么也不告訴兒臣一聲。
慈禧太后面無表情,往后靠靠身子說,我是個不中用的老太婆,回不回宮,怎么敢勞駕皇上知道。
光緒皇帝的嘴動了幾下,卻不知說什么好。慈禧太后把他丟在一邊,扭頭對肅立身后的李連英說,把珍妃給我叫來!光緒皇帝這才意識到,太后的回宮與珍妃有關。
皇后、瑾妃及諸位福晉格格,聽說太后回宮,也急忙趕來參拜。她們按尊卑秩序,跪在殿內,向慈禧太后請安問好,養心殿內頓時亮起一片綢緞的光澤,響起一片跪拜之聲。皇后此刻心情舒暢,她知道太后回來,小珍妃要丟臉了。
珍妃很快被喊來了。
怯生生向慈禧太后行著禮,珍妃隱隱感到,太后剛回宮,就指名道姓傳自己,這絕不是好兆頭。這么想著,她的心縮緊了。
慈禧太后望一眼珍妃說,珍主子,你的膽子不小啊!
珍妃一陣顫抖,佯裝鎮靜地說,不明白老佛爺此話怎講。
慈禧太后冷笑道:不明白此話怎講?還想讓我說透嗎?
珍妃心亂如麻,還是心存僥幸地說,您說吧,我聽著。
慈禧太后朗聲說道:賣官鬻爵的事都辦了,銀子也跟志輢分了,還不知道此話怎講!
珍妃一下子跌倒在地,渾身像在發瘧疾。
光緒皇帝也變了臉色。事前,他并不知道珍妃賣官的事,聽慈禧太后質問,直覺告訴他,要出大事了!
這邊,慈禧太后瞪珍妃一眼,再次提高嗓音說,為什么不回話,難道啞巴了?
珍妃仍不敢說話。慈禧太后火了,吆喝著太監拿竹鞭來,要打珍妃。光緒皇帝沒有料到,事情會鬧到這般天地,迅速匍匐到慈禧太后面前,噓著聲說,親爸爸,看在兒臣面上,饒了珍妃吧。
慈禧太后不理他,扭頭對手持竹鞭的太監說,還愣著干啥,還不給我打。
太監們只好高舉起竹鞭,朝珍妃身上打去。
噗,噗,噗!
竹鞭落下一次,珍妃就慘叫一聲。很快,旗袍上洇出片片血跡。但是,沒有人上來勸阻。
李連英侍立在慈禧太后身后,靜觀眼前的一切,心情好極了。多少年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現在終于盼到太后一家內亂了!不過,他并不滿足僅僅責打珍妃一頓了事,于是弓身上前,對慈禧太后說,老佛爺,暫且息怒吧。這件事依奴才看,可以慢慢處置,難道除了動家法,就沒有別的法子了……?
一句話提醒了慈禧太后,她朝眾人打量一番,說,看在李大總管的面上,杖責就免了。
頓一頓又補充:但小珍妃要立刻羈禁。
說罷,眼里噴著冷光問光緒皇帝:珍主子犯了這么大的事,皇上看她還配當妃子嗎?
光緒皇帝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該做何表示。慈禧太后不再理他,仰望著大殿頂部裝飾紛繁的藻井說,依我看,還是把她降為貴人才是。
光緒皇帝唏噓著跪下去,越跪越矮。
珍妃很快被囚禁了。消息傳開,有多嘴的就在王公貴戚的密室里說,不跟老佛爺一條心,還不等著挨收拾!
又有多嘴的說,瞧著吧,好戲在后頭。
寒冷的冬季,剛剛開始,凜冽的寒風吹著人的臉和手,針扎似的疼。
光緒二十六年,天氣熱起來的時候,八國聯軍開始攻打北京。
洋鬼子集結了幾百號人,一路轟著火炮,放著火槍,從大沽口撲過來。所到之處,血流成河,橫尸遍野。田野的莊稼也隨之憔悴。
這天,天剛麻麻亮,慈禧太后就起床了。北京眼看呆不住了,她要帶著光緒皇帝和后妃們離開北京。在去寧壽宮集合的路上,瑾妃忽然想起珍妃,緊走幾步,追上前面的光緒皇帝問:咱們走了,珍貴人怎么辦?
光緒皇帝默默走了一截,小聲嘟噥:一塊走。
瑾妃看見,光緒皇帝此時滿眼淚花。
魚貫著進入寧壽宮,慈禧太后見人來齊了,理理頭上的亂發說,趁早走吧。說罷,率先走到前面。光緒皇帝急急追上去問:咱們走了,珍貴人怎么辦?
慈禧太后回望光緒皇帝一眼,一臉怨恨。光緒皇帝只好縮頭烏龜似的,縮了回去。
一行人來到景旗閣,慈禧太后忽然停下腳,吩咐身后的太監說,把珍貴人帶來。
約莫一刻鐘,珍妃被帶來了。多日不見,珍妃已非昔日模樣,頭發散亂,衣裳襤褸,神情也顯得呆滯。
慈禧太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劈頭便說,我本想帶你走,又怕路遠不方便。留在宮中,你年紀還小,要是被洋人糟蹋了,就沒臉見祖宗了……話到此處,她停住嘴,像在尋找下一句話的合適字眼。
周圍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她才幽幽地說,想來想去,還是賜你死了才好。
話音落地,沒有人大聲喘息,只聽得草叢里有蛐蛐叫。
珍妃一下子癱倒在地,哭泣著說,太后,我是一念之差,還求您寬恕。她是真后悔了,后悔當初不該賣官,悔青了腸子。
慈禧太后面無表情,大聲說,事到臨頭,才想起一念之差?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說著,冷冷地橫了光緒皇帝一眼。光緒皇帝被看得心驚肉跳。
此刻,東南方又響起炮聲,樹上的知了也在拼命鼓噪。慈禧太后朝響炮的方向望過去,對身后的太監說,打開井蓋,送珍主子走。
珍妃哭鬧著拼命掙扎,慈禧太后背過身去,喝令太監們把她架到井口,推下井去。
在被推進井中的一剎那,珍妃絕望地大叫了一聲。這叫聲毛骨悚然,以至數年后,一想起當時情景,光緒皇帝也會驚出一身冷汗。
皇后和瑾妃,當即昏厥在地。
……
事后,當瑾妃獨自思考起妹妹的遭遇,意識到自己不但參與加害了她,同時也受到世人指責。想到這些,她時常感覺渾身發緊。
皇后的心情也變得復雜。珍妃的死,并沒有使她與皇上和好,反而使他們更加疏遠。后來的日子,每當路過景旗閣那眼水井,她都會飛快地逃離。
慈禧太后卻平靜如初,偶爾憶起珍妃,她還是想,誰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總是跟在光緒屁股后面跑!這么想著,她也會落下幾滴老淚。
悠悠歲月。歲月悠悠。
轉眼間,事情過去了一百年。當公元二00六年到來的時候,珍妃娘家人的后人金文忠,早已是一位司局級干部。他像大多數領導干部一樣,西服革履,不茍言笑,夾著公文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這天深夜,金家來了一位獐頭鼠目的外地商人。此人用皮包拎來一百萬元現金,一陣寒暄后,訕笑著對金文忠說,請金司長抬抬手,給批個條子吧。
這事不知怎地,驚動了金文忠的奶奶。商人前腳走,一百多歲的老太太,后腳就在小保姆攙扶下,來到金文忠的書房里。
老太太進得房來,也不用任何鋪墊,徑直對迎上來攙扶的金文忠說,大孫子,還記得你老姑奶奶珍妃嗎?
金文忠忙說,記得,記得。
老太太點點頭,癟著沒牙的老嘴說,實話告訴你,哪怕天底下的人都犯法,你也不能犯。
金文忠疑惑地望著奶奶。奶奶瘦小枯干,頭發稀疏,臉上布滿深深的皺折,如一枚風干的核桃。老太太卻不看他,渾濁的老眼瞇得很細,自顧自說:聽我一句話,你要牢記,讓不待見你的抓住小辮子,就等著挨收拾吧。
奶奶的話,金文忠當時并沒有在意。事后冷靜一想,奶奶說得還真對。于是,在一個少風微寒的下午,信手撳開手機,接通了反貪局的電話。他要把商人送來的錢,分文不少地交上去。他知道,不做違法的事,那些想收拾他的人,就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收拾他。
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季。不知從何時起,窗外飄起鵝毛大雪。
大雪掩蓋了一切,四周一片潔白。
(責編/朱寶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