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狗女孩
這是長城腳下的一個村莊,名字威風八面,叫殺虎堡,在山西與內(nèi)蒙交界處。村北的長城關隘叫殺虎口,又叫西口,是當年山西漢子走西口的通道,過了殺虎口就進入內(nèi)蒙地界。我哼著“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實難留”的曲調(diào),走進堡內(nèi)時,看到的卻是一派平和景象。夏日毒烈的陽光把不遠處的長城、村口的烽火臺連同高大殘破的堡門,都曬成一副倦怠的樣子,仿佛在瞇著眼打盹。一位老人靠墻坐在屋檐下,很遠就把目光探過來,直直地望著我這張陌生的面孔,沒牙的嘴張成了個黑洞,又合上,努成山丘,臉卻皺成了網(wǎng)狀的溝壑,我走過去打聲招呼:“老人家,涼快呀?”
那張嘴又張開了:“涼快,這狗日的太陽,把人曬死!來看看?”
“看看,這村子很古呀?”
“是古,一千年多了吧,有長城就有這村,康熙爺還住過呢。”
我繼續(xù)往前走。太陽明晃晃的刺人眼,我感到古堡漸漸變成了一條船,在滿眼的滄桑中搖晃,站在船頭,古樸肅穆的氣息像浪花一樣涌動著,一波一波朝人撲來。巷里每一家都門戶大開,石塊壘成的院墻,被歲月染成土黃色的房屋,還有濃重的煙火味,把每個院子都弄成了個古老神秘的所在。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像個意欲行竊的賊,在一家家門口探望著,企圖用眼睛和手里的相機把院子里突突往外冒的古樸之氣一掠而去。
這時候,那座院落在晉北高原干熱的空氣中,彌漫出一種特別的氣味,讓我一陣竊喜。幾桿鮮艷的向日葵,石片壘成的矮墻,黃泥抹的門樓,亮著白茬的門扇,都告訴我這是一戶不尋常的人家。還沒進門,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大門兩旁當石凳用的石碑上,竟刻有“大清乾隆”字樣,這真是寶藏了。匆匆瀏覽一遍,還沒等看明白,又隔墻望去,幾間低矮的房屋透著晉北特有的建筑式樣,鏤花的窗欞和帶有礎石的明柱,都說明這是一座古老的院落。那時的心情,就像望見了大堆的珠寶一樣心花怒放。院子里靜靜的,大門洞開,我故作鎮(zhèn)靜地走進去。
一條黑色的大狗汪汪叫著撲過來,像中了埋伏一樣,我大驚失色,落荒而逃。狗在我身后叫得更加肆虐,張揚中透出不滿,仿佛即將大勝的將士突然聽到了收兵的鳴鑼。惶惶然站住回頭望,那條狗被一個女孩死死拉著脖子上的項圈,奮力往前竄,好像為不能行使看家的職責憤怒不已。
女孩把狗騎在雙腿下大聲喝斥:“大黑,怎么不聽話!”
被稱為大黑的狗仿佛認定了眼前這個背著皮包拿著相機的人是個居心不良的壞蛋,又似乎對它的威懾力得意非凡,汪汪的叫聲更加肆虐恐怖。
“怎么這么不聽話!”女孩像斥責小弟弟一樣。狗還在往前竄,眼看拉不住,女孩索性把狗攔腰抱起來。那狗人一樣站立著,露出肚皮上發(fā)白的皮毛,兩條前腿像指揮棒一樣節(jié)奏感極強地在空中揮舞,為自己的吼叫攪動出了旋律。
女孩十一二歲,清麗俊秀,明眸皓齒,攔腰抱著憤怒的狗,像抱著一位發(fā)了脾氣的小弟弟。望著我,眼里充滿著期望的神情,說:“進來吧,沒事,大黑不咬人。”
我不明白這女孩為什么真誠地邀請一個陌生人走進她家,也不明白那條叫做大黑的狗為什么對我懷有如此的仇視。提心吊膽地在狗的吼叫聲中走進院子。院子里很亂,房屋簡陋而又破舊,我企圖從屋里的陳設中窺探出主人的生活方式。看到我要進屋,那狗叫得更加狂躁,暴戾的聲音把祥和的農(nóng)家小院攪得險象環(huán)生。女孩一直抱著狗站在大門口,默默地望著我在院子里走動。我在好奇地打量著她的院落,她也在好奇地打量著我,那雙明亮的眼睛春水般澄澈。
房屋不是我想象中的明清建筑,低矮的屋檐,泥抹的土墻和屋里簡單的陳設,只能說明主人生活的貧困,除此,吸引人的只有滿院浮動的農(nóng)家氣息了。
狗還在叫,被女孩緊緊摟在懷里,動彈不得。
我朝大門口走去,女孩顯得很失望,說:“走啊?”
我揮揮手說:“走啦!”
狗露出尖利的牙齒,朝我發(fā)出低吼。
女孩拖著狗站到我身前,問:“你是從太原來的?”
我不明白女孩為什么這樣問,說:“不是,我是從運城來的,路過太原。”
女孩說:“太原很遠吧?”
我說:“遠,有好幾百里路。”
女孩說:“我和爸去過右玉縣,也很遠,要坐好長時間汽車。”
我就是一個小時前剛從右玉縣城趕來的,一共有四十多公里的路程,用了三十多分鐘時間。對一個十一二歲的鄉(xiāng)村女孩來說,這大概是個遙遠的距離,我說:“等你長大了,讓你爸領你去太原,北京。”
女孩說:“我爸就在太原打工,我想讓我爸回來。”
我一下子明白了女孩為什么一開口就問我是不是從太原來的,太原可能是她最熟悉的城市,也是她感覺最親切的城市,她可能對每一個來這里旅行的陌生人都這么問。我問:“你爸多長時間沒回來了?”
女孩說:“過了年走的,再沒回來。”
我再問:“你媽呢?”
女孩說:“上地干活了。”
我不知道該對女孩說什么,因為我不可能對女孩有什么幫助,只能再次揮手和女孩道別,說:“好好上學,等著你爸回來。”
女孩瞪著明亮的眼睛說:“我爸來信了,說他過年就回來。”
遠處的長城,近處的烽火臺依然在陽光下顯出困頓的神情,在女孩和狗的注視下,我離開了。巷當中,那位老人還坐在陰涼處打盹。坑坑洼洼的街巷連著遠處的路,白白的,一直通向長城那邊,我又不由得想起了《走西口》那凄婉的曲調(diào)。回頭望去,女孩依然站在土黃色的門樓前朝這邊望,狗不叫了,圍著女孩亂竄。
城墻上的女孩
舊廣武城并不大,在空曠的原野上,磚砌的城墻孤零零的,現(xiàn)出一種肅穆的氣象。爬上城墻,東面山峰上蜿蜒的長城,一座接一座的烽火臺依稀可見,那是猴兒嶺長城,著名的雁門關就坐落在那里。當年,舊廣武曾作為雁門關的拱衛(wèi),抵御著外族的侵擾,實際是座軍事要塞。時光流逝,現(xiàn)在的舊廣武變成了個寧靜的村莊,當年在刀光劍影中戍邊的軍士后代也變成了春種秋收的村民。
舊廣武只有東西南三座城門。我和作家魯順民、攝影家宋雷穿過深邃的城門洞,從東門進去,只見一條街巷直直地與西門相接,城門洞把遠處的田野截成圓圓的畫面,仿佛近在咫尺。村子里靜靜的,幾個漢子坐在南墻根下閑聊,看見宋雷的長短行頭,像碰上怪物般把目光刺過來,好奇地望。街巷上坑坑凹凹,兩面殘破的房屋好像要把人帶進久遠的年代。前兩天剛下過雨,熱氣氤氳,沒有一絲風,熱辣辣的陽光把巷里曬成個蒸籠。一個漢子蹲在巷當中,把污濁的積水一瓢瓢往桶里刮,宋雷問:“這臟水能做什么用?”漢子抬起頭望望宋雷,默然無語,又低下頭一瓢一瓢把泥湯刮進桶里,滿了,拿起扁擔,步履沉重地挑著,拐進一條小巷。
旁邊一位紅臉漢子接過順民遞過去的煙,說:“咱這里缺水呀!前年大旱,地里莊稼顆粒無收,吃水都要到二十里外拉。”
順民問:“這水也能吃嗎?”
漢子說:“那倒不是,他婆娘在拾掇房頂,他挑水和泥。”
告別了幾位漢子,我們很快走到西門口。城門洞旁的城墻坍塌出一個豁口,被踩成一道發(fā)白的斜坡,通到城墻上。爬上坡,整個村莊盡收眼底,一座座灰色的屋頂把村子渲染的古樸蒼涼。墻頂寬闊,枯黃的蒿草中間踏出了一條直直的路,能往另一邊的城墻。女兒墻上已經(jīng)沒有了磚,土梁一樣被風雨剝蝕得豁豁牙牙。一棵高大的老榆樹長在城墻上,樹干皴皺彎曲,像一位老人佝僂著腰站在高處眺望,稀疏的樹葉被熱風吹動,在城墻上投下顫巍巍的陰影。一個小女孩坐在樹下,鮮紅的衣服花兒一般給古堡帶來幾分亮色。女孩八九歲,正在埋頭讀書,聲音脆脆嫩嫩的,從城墻上朗朗地傳到巷里,下面一位漢子喊:女子,念啥書哩?
女孩沉浸在書里,沒有理會,還在朗朗地讀,聲音裊裊隨風蕩開。
她選了個好地方,坐在城墻上的老榆樹下,眼前是空曠的田野,遠處,一只耕牛在緩緩挪動,背后,是高低錯落的房屋,扭過頭就可以看到山嶺上的長城。女孩的心情一定不錯。
城墻下,一座新抹成的屋頂格外醒日。陽光炙烈,黃泥抹的屋頂裂開了一條條縫,若龜裂的河床。一個女人爬在陡立的屋頂上,一手端著泥盆,另一只手一點一點,把和好的黃泥抹在裂縫上。新抹的泥縫濕濕的,深色的痕跡把屋頂網(wǎng)成了一張地圖。這邊,女孩停止了讀書,出神地朝遠處望。女人停下手,用衣袖抹抹汗,朝城墻上望去,一聲喊:“女子,好好念書!”女孩像吃了一驚,身體坐直,又把書放到膝蓋上,朝下面喊:“媽!我在念呢。”
院里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晃動的頭,嘩一聲,又一擔剛挑來的泥湯倒進了土里。這想必就是我們剛才在巷里看到的那位漢子。
遠處的長城、近處的老樹和城墻上的女孩構成了一副美麗的圖畫,我舉起了相機準備拍照。不等調(diào)好焦距,女孩看出了我的企圖,站起身,驚慌失措,貓一樣躲到了樹后。我把相機對準粗糙的樹干,等女孩出來。白白的太陽驅(qū)散了霧靄,遠處的青山綠得可愛,山頂上的長城畫兒一般清晰可見。久久不見女孩出來,我有些失望,打開水瓶喝口水,準備離開。正惋惜錯失了一張好照片,女孩突然樹后探出頭來,一雙眼亮亮地閃動著,朝這邊望。
我不忍打擾女孩的寧靜。遠處,宋雷土黃色的攝影服在城墻頂上晃動,我踏著荒草朝那邊走去。
從城墻頂上往下望,熱辣辣的陽光好像根本驅(qū)不走古堡的荒涼,灰暗的屋頂好像漂浮著一股蒼茫的氣息;每一片屋瓦都在娓娓敘述著過去的歲月,相機的鏡頭根本不可能把這些全都裝進去。我在忙不迭地拍照。宋雷指著我身后說:“你是不是惹著人家女孩了?”
我感到奇怪,說:“沒有啊!”
宋雷說:“那為什么這女孩一直跟著你,從西城墻都跟到南城墻了。”
回頭望去,女孩雙手抱著書本,站在陽光下,臉兒紅紅的。低頭望著腳尖,神情羞澀。
我也弄不明白女孩為什么總跟著我,朝前走幾步,女孩也默默挪幾步,始終與我保持一段距離,執(zhí)拗而又膽怯。我被女孩跟得心里發(fā)慌。晉西北夏日的陽光像要把城墻頂上的枯草燃燒,我舉起了礦泉水瓶。再一次滋潤干渴的嗓門。再次回頭望去,女孩眼里閃出一道光,充滿了渴望。
我問女孩:“想喝水嗎?”
女孩搖搖頭,一聲不吭,眼睛卻始終盯著我手里的水,固執(zhí)地跟著我朝前走。
宋雷和順民也在喝水,女孩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又把目光投向他們。
宋雷快步走到我身邊,悄聲說:“笨蛋,你知道女孩為啥總跟著你嗎?她是在等著咱們喝完水,撿礦泉水瓶。”
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個夏天,我們?nèi)瞬粩嗟卦谏轿鞲鞯赜巫撸?jīng)多次見過各種各樣撿礦泉水瓶的人,據(jù)說是每只瓶子可賣一毛五分錢,沒想到,這次跟著我們撿瓶子的,竟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
我一口氣喝完了瓶里的水,把塑料瓶輕輕放在草叢中,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大家誰也不愿意看,誰也不敢看身后的情景。等我們拐到另一邊的城墻上時,那面的女孩不見了,城墻上只有豁豁牙牙的女兒墻和隨風晃動的篷草。
再轉(zhuǎn)過去,草叢中的瓶子也不見了。城墻下,抹屋頂?shù)呐酥逼鹕沓逻呁鹤永铮粋€紅色的身影一閃,隨即傳來一聲喊:媽——稚氣的聲音里充滿著興奮,接著,女孩攀著梯子爬上了屋檐,幾件東西被舉到了半空,亮晃晃地在陽光下閃耀。那大概正是我們剛剛放下的礦泉水瓶。
我們離開了,陽光下,遠處的長城更加清晰。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