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萬家村后山上有一棟老屋,很老了,青磚已經(jīng)脫皮,沒了棱角,灰瓦也看不出亮了,長滿青苔。老屋前面有幾畝果林,還種了一些莊稼、青菜。房后就是萬家村祖輩的塋地,漫山遍野的墳丘子。
老屋里住著一個八旬老人,叫老王頭,銀白頭發(fā),銀白的胡子;他總是穿著黑色衣褲,前襟、胳膊肘、膊靈蓋兒(膝蓋)處常年都是油光光的;他身上有股難聞的味道,老遠(yuǎn)就能聞到,爺說那是跑腿子(鰥夫)味兒。
六十年代那會兒,我是十多歲的毛頭小子,掏出雞雞能把尿射出三四步遠(yuǎn),有一股尿性勁兒(調(diào)皮)。
那時,爺常提溜耳朵囑咐:“少上后山,那是塋地,鬼地,哪腳踩不好就掉進(jìn)棺材里了,知道不?”
越是這么說,我越是好奇,說:“老王頭咋不怕?”
爺一瞪眼,“那是漢奸,半個鬼!知道不?”
爹說:“大人都不去后山,你們就更不能去了,去了我揍你!”
后山有墳不假,我也相信有鬼,也害怕,可那里也有果園啊,從坐果開始,我就惦記,一直惦記到上秋,果子熟了為止。另外,我還惦記老王頭,那孤老頭有意思,愛翻臉,一會兒給我講故事,一會兒舉著樹枝攆我,這是因為我太作(淘氣),我一邊掏他肚子里的故事,一邊偷吃他的青果,又一邊作禍氣他。
因為我有股子尿性勁兒,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常領(lǐng)著一幫流著鼻涕、提溜著褲帶兒的小孩子們到后山那棟老屋玩兒。
老屋很小,就兩間,一進(jìn)門是外間,有鍋臺、水缸、破碗架子,墻角還堆著一大堆農(nóng)用家什;里間屋堆放著糧食、蔬菜啥的,亂七八糟;有一鋪炕,炕上有一個炕琴(炕柜),黑不溜秋的,上面堆放著雜物;有一床被褥卷在炕里頭,埋汰,看不出啥色兒;屋里有很大的跑腿子味兒,像啥東西捂巴(霉變)了,混合著煙袋油子味兒,臭烘烘的,但聞長了,也就不嫌乎了。我們先是嬉皮笑臉地叫幾聲老王頭爺,然后噼里撲擼上炕歪著,掏老王頭肚子里的故事。
老王頭就捋著白胡子,吧嗒著沒幾顆牙的嘴講道:“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和尚手里有只碗,碗里有個勺,勺里有顆豆,和尚把豆給我了,我吃了你饞了,這個故事講完了,呵呵。”
老王頭就這樣,一張嘴,準(zhǔn)是逗我們一番,我們就嚷嚷:“這個不算!”
經(jīng)我們一頓吵吵,老王頭正經(jīng)起來,先“啊”地吐一口氣,眼睛就有了變化,像鬼的眼睛,幽幽地瞅著房梁講:“明朝,嘉靖年間,山東沿海一帶鬧了‘倭寇’,殺人放火,奸淫婦女、搶掠兒童啊……”
我們問:“‘倭寇’是啥玩意兒?”
老王頭的眼皮“呱噠”撂下來,眼睛瞪著我們,“就是古時候的小日本兒!”
我們“噢”了一聲,聽下文。
老王頭又幽幽地瞅房梁,“‘倭寇’使的是武士刀,朝廷的軍隊打不過,敗得稀里嘩啦,朝廷又召集了僧勇,就是和尚兵。這幫僧勇了不得,各個武藝高強,一身膽氣,可是,敵不過‘倭寇’的長弓(三人才能拉開的弓箭),這個弓,近距離發(fā)射,一箭可以射穿兩個人啊……”
我們“唉……”地嘆息著。
老王頭眼睛一亮,“這工夫兒,出來了一支戚家軍,掛帥封印的是戚繼光!”
我們問:“這是咱們的人啊?”
老王頭樂呵呵地點著頭。
我們又“噢”了一聲。
老王頭接茬兒講:“戚家軍有能耐啊,發(fā)明了戚家刀,研究出‘鴛鴦陣’,以12人為一隊,長短兵器搭配,又能打又能防,‘鴛鴦陣’根據(jù)地形變換陣形,在老林子里靈巧得像猴子。你們猜咋的?一口氣兒把‘倭寇’打癟谷(扁)了,把他們趕到海里去了!”
我們都“啊”了一聲。
老人又悠悠地講:“戚家軍里有個先鋒官,姓萬,人稱萬將軍,他有萬夫不擋之猛,殺‘倭寇’如殺雞宰鴨,他解救了很多百姓,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后來,在海上作戰(zhàn)時,被‘倭寇’的長弓射死了……”
我們又“唉……”了一聲,聽下文。
好一會兒,老王頭沒有聲音,眼睛像鬼眼,瞅著房梁。
我們大聲問:“后來呢?”
老王頭把眼睛撂下來,“講完了。”
我“嗨”了一聲說:“沒勁,沒有李向陽(電影《平原槍聲》主人公)厲害!”我向小孩子們一招手,“回家。”
我們又噼里撲擼跳下炕,噼里啪啦踏起灰塵,跑出屋去。
老王頭攆出來,“別禍害我的青果啊!”
我向大家使著眼色。大家明白了,撒丫子跑進(jìn)果園,松鼠一樣躥上果樹,摘青果,見老王頭近了,跳下樹,跑了。
老王頭扯著嗓子吆喝:“小兔崽子們,又摘我的青果,看我不打死你們!”
我們就罵:“老漢奸,你打不著,氣死你!”
老王頭高高舉起樹枝,邁著不靈便的老腿,罵道:“有娘養(yǎng)無娘教的小兔崽子們,再來就打斷你們的腿。”
我們一溜煙兒跑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跟爺說:“老漢奸不讓我們到后山上玩兒,打我們。”
爺說;“不叫你去你偏去,那老東西啥壞事兒做不出來?作漢奸當(dāng)走狗,盜墳掘墓!”
那時候我不知道漢奸是啥意思,也不知啥叫盜墓賊,但是我們知道和大人一起恨,恨老王頭是漢奸,恨他盜墳掘墓。
二
六十年代末,不知老王頭犯了啥錯誤,被爹他們揪起來游街批斗。老王頭戴著紙殼兒做的高帽子,上面寫著“漢奸走狗”四個字。我覺著好玩兒,就領(lǐng)著萬家村的小孩子們湊熱鬧。我找來一把鎬頭,用鐵絲掛在老王頭脖子上,鐵絲深深勒進(jìn)老王頭的脖子里。
我問老王頭:“你還敢不敢當(dāng)漢奸了?你還盜墳掘墓不?貧農(nóng)的孩子摘你的青果吃還攆不攆了?”
老王頭的鬼眼變成死羊眼,“不敢了。”
我學(xué)著爹的聲音說:“大聲點兒!”
老王頭就大聲說:“不敢了!”
爺也扇了老王頭一個嘴巴,“你缺了八輩子德了,竟敢?guī)е毡竟碜泳蛄死先f家的祖墳……”
老王頭挨完批斗就回后山,還侍弄他的果園。我們來了,讓他講故事,他就講,我們聽夠了就理直氣壯地摘青果。他也說我們:“果子還是青的,又酸又澀,有啥吃頭?求求了,小祖宗們,等果子熟了,都給你們還不行嗎?”
我就瞪著眼睛說:“操,老漢奸,再說斗死你!”
打記事起,我就聽老王頭講明代戚家軍的故事,知道戚家軍有個先鋒官萬將軍,萬將軍死在抗擊“倭寇”的海戰(zhàn)上。萬將軍墓的事兒是聽爺講的,說是朝廷把萬將軍送回家鄉(xiāng)萬家村,厚葬了,留下萬將軍的偏將王將軍守墓。王家是皇封的守墓人,吃朝廷俸祿,世代沿襲。老王頭就是守墓人的后裔。
萬家村的后山上,墳丘子漫山遍野。萬家村的世世代代,找遍了后山,也沒找到萬將軍墓。但是,村里人都確信這一點,后山上有萬將軍墓,而且確信這個萬將軍墓是老王頭帶著日本鬼子掘的,老王頭把寶藏送給了一個叫伊藤的鬼子少佐,不然,60年前他怎么能活著回來?所以,萬家村的人都恨老王頭,個個咬牙切齒,把他拒之村外。
老王頭一輩子沒說上媳婦,一個人住在后山上,以墳塋為伴。
長大以后,由于好奇心驅(qū)使,我特意了解了盜墳掘墓的事情。
1938年,村子里來了一小隊鬼子,十幾人,小隊長是個少佐,叫伊藤。他得知后山有一個明代抗倭名將之墓以后,一心想掘了。他把百姓聚集在山下,用機(jī)槍瞄著,勒令,如果沒人告訴他古墓在哪里,他就要殺掉所有人。百姓默不作聲。鬼子讓地保先說,地保說:“太君,俺們也聽說有個萬將軍墓,可是找了多少年了也沒找到,恐怕這就是一個傳說,不是真的……”還沒說完,槍響了,地保應(yīng)聲倒地。百姓害怕了,哆嗦著。就在這時,老王頭(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小王)站了出來,“你們別殺人,我就是守墓人,我?guī)銈內(nèi)ァ!闭f完就帶著鬼子去了后山。村人趕緊散了,貓在家里想,老王頭死定了。第二天,老王頭竟然好模好樣地回來了,扯著嗓子喊道:“鄉(xiāng)親們別害怕了,沒事了,該干啥干啥吧!日本鬼子起了墓,拿著寶貝走了,不會再來了。”
我雖然作(禍),念書卻很用功,一路的好成績,直到讀完大學(xué)。
我被分配到縣文化館工作以后,有機(jī)會看到縣志,縣志上記載:“明嘉靖三十五年八月,嘉靖皇帝頒旨,封抗倭萬將軍為征南大將軍,送征南大將軍回家鄉(xiāng)萬家村厚葬。”看過縣志,我對老王頭和萬將軍墓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
我時常給老王頭買瓶酒,稱一斤肉凍子,或一斤豆腐,想掏老王頭肚子里的秘密。
老王頭老了,一顆牙也沒了,眼睛也不會幽幽地瞅房梁了。他抿著肉凍子或豆腐說:“你小于還算孝順,知道我沒牙了,我沒白給你講故事。”
望著老王頭用牙花子咀嚼肉凍子或豆腐樣子,有點可憐他。政府曾多次作他工作,要接他到敬老院去,他死活不去。他為啥不去?準(zhǔn)是這里有事放不下。我又把酒端給他。
他喝了酒說:“你小子不光孝順,還挺有心的,知道我愛喝高粱燒。”
我趁機(jī)說:“老王爺,給我講講萬將軍墓的事兒吧。”
老王頭一歪脖子,翻了一下眼皮,“我就知道你小子的孝順有假!哪有萬將軍墓了?早讓我掘了,你不是批斗過我嗎?漢奸走狗,盜墓賊!”
我嘻皮笑臉,“小時候不懂事兒,你老別和‘小兔崽子’計較啊。”
老王頭“呵呵”笑了,“也是,吃青果長得大的準(zhǔn)是歪瓜劣棗。”
我懇求著;“你老告訴我吧。”
老王頭一瞪眼,“你不是知道嗎?叫我掘了!”因為嘴里沒牙,他的下巴翹得很高。
離開的時候,我順手摘了一個青果,咬了一口,又酸又澀,麻舌頭,心想,小時候咋咽下去的?老王頭說得對,我是吃青果長大的。我把青果扔出很遠(yuǎn)。
后來我又去了幾次,沒有結(jié)果,就泄氣了,再也沒去,直到老王頭死。
我爹說得有理;“你彪呀,墓讓他掘了,你還找。”
爺說得也有理:“掘老萬家的祖墳,他沒臉說!”
三
這年冬天,剛下過一場薄雪,我攙扶爺上街遛彎。
爺來到村口的大石頭旁,東瞅瞅西瞧瞧,忽然說:“老王頭92了,這個不死的老東西。這工夫兒應(yīng)該能摸到他人影啊,咋沒來呢?”
老王頭雖被萬家村拒之門外,但是60多年來,他每天早上都進(jìn)村,在街上走走,主動和村里人打招呼,“早啊,吃了沒?”遇上小孩子也要說上一句,“后山的果子熟了,去吃啊。”村里人都說他沒話找話,賤。他上了歲數(shù)以后,走不動了,就坐在村口大石頭上和來來往往的人搭話,人家不搭話他也不生氣,嘿嘿笑。
我對爺說:“有日子沒看到老王頭了。”
爺一愣怔,“多少日子了?”
我想了想:“一個多月吧。”
爺忽然打了一個激靈,臉板起來,“快扶我上后山。”
我心里咯噔一下,預(yù)感到了啥。我扶著爺向后山走去。
剛一踏進(jìn)老屋,爺就覺著不對,屋里咋拔涼的?咋沒了跑腿子味兒?咋覺得陰森森的?進(jìn)了里間屋,我和爺都傻眼了,老王頭已經(jīng)死了,穿著干凈的衣服,微笑著,平展展地死在炕上。爺趕緊去摸老王頭的臉,他的臉已經(jīng)凍硬,蒙著一層霜花,由皺褶組成的笑容也被凍住,像是用花崗巖雕出來的。
我有些難過,“萬將軍墓還沒找到,唯一知道線索的人死了,這咋整?”
爺有一絲悲哀,上上下下摸著老王頭,忽然,他發(fā)現(xiàn)在老王頭僵硬的手里攥著一件東西,爺就用手捂軟了老王頭的手,取出那件東西。
這是一枚古舊的小木牌。
我眼睛一亮,從爺手里搶過小木牌,叫著:“這是當(dāng)年日本軍人的身份牌啊!”
小木牌上寫著:伊藤五十六,少佐,札幌人……
爺知道木牌的內(nèi)容以后,嗚嗚地哭了,他跺著腳,痛苦地叫著:“原來這樣啊……老王頭,村里人對不住你呀……”
我緊緊握著小木牌,激動地說:“爺,這個木牌證明60年前想盜墳掘墓的日本鬼子死了,而且是死在老王頭手里。”
爺撫摸著老王頭的臉,“老王頭啊,我知道了,你屈得慌,你用這個牌牌告訴我,你不是漢奸,沒有盜墳掘墓……我知道了,你是好樣的,你把那個叫伊藤的鬼子送給萬將軍了,做了陪葬,是不?你救了全村300多號人啊,你咋不和大伙兒說呢……”
聽到這里,我心里一亮,這個木牌還證明了萬將軍墓并沒遭到日本鬼子的洗劫。
爺見我愣著,罵我:“愣著干啥?快去村里叫人,叫全村人都來。”
萬家村的人都來了,望著可憐的老王頭,看著木牌牌,聽著爺泣不成聲的述說,都明白了,老王頭沒有盜墳掘墓,更不是漢奸,他殺了日本鬼子,救了一村人。
之后,萬家村的人懷著沉重而愧疚的心情給老王頭辦喪事。喪事辦得很隆重,全村400多戶,每家都蒸了供,供饅頭堆在老屋前,像山。爺還請了風(fēng)水先生,要在后山上為老王頭選一塊最好的墳地。風(fēng)水先生找了整整一天,回來一聲不吭。
爺問:“咋了,沒有好地界了?”
風(fēng)水先生說:“有。”
爺說:“快說,在哪疙瘩?”
風(fēng)水先生指了指腳下。
爺說:“那就埋在房前吧,讓他看著自個兒的果園。”
爺叫我?guī)е鴰讉€年輕人給老王頭挖墳框子。
我們挖到一米的時候,一鎬下去,聽見了“當(dāng)當(dāng)”的響聲,我一愣,加勁兒干起來。
清除散土,看到了長條青石板。我震驚了,興奮了,意識到定會發(fā)現(xiàn)啥。
起開青石板,果真見到一個陰森的洞穴。
爺叫道:“萬將軍墓!”
我心急,膽子就大,打著火把,第一個跳下去。
陰冷潮濕的墓室被火把照亮,我看到了青磚拱頂,看到了模糊的壁畫,看到了寫著征南大將軍墓的墓志銘;看到了棺床,上面一堆腐朽的棺木;看到了七零八落的金銀銅器、瓷器和銹蝕的古兵器;還看到了15具尸骨和十幾把現(xiàn)代武器,王八蓋兒(手槍)、武士刀、三八大蓋兒(步槍),歪把子(機(jī)槍)。
可以認(rèn)定,萬家村世世代代尋找的萬將軍墓,就在老王頭的老屋下面,日本鬼子一心想掘掉的抗倭名將萬將軍墓就在老王頭的土炕下面,寶藏就在王家世代人的枕頭下面。
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通知了縣里,縣里又上報到省里。于是省考古隊來了,把墓清理出來,把萬將軍的遺骨和寶藏運走了,把15具日本鬼子的尸骨也運走了。
后來,縣里把萬將軍墓列為縣重點保護(hù)文物,修繕了老王頭的房子,架了鐵障子。
多年過去了,每當(dāng)望著老屋,我都能生出無限的感慨,王家世世代代保護(hù)萬將軍墓,是怎么傳承下來的?老屋是啥時候建到古墓上的?為啥?一定遭遇了難以想象的磨難。
有兩點我很納悶兒:
第一,老王頭是怎么把日本鬼子弄死的?
我寫信問省考古隊,當(dāng)年參加過萬將軍墓發(fā)掘工作的考古隊員說:日本鬼子的尸骨已腐朽,死因無法考證。
第二,60年來,老王頭為啥不說出真情,甘愿讓村里人罵他漢奸、盜墓賊,被拒之門外,孤苦伶仃?
沒人能告訴我……
(責(zé)編/朱寶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