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里的魔力

“早點來接我呵，阿姨!”走出幼稚園時，四歲女孩追過來扯我裙裾，可憐兮兮地說。

我折回身親她粉嫩的面頰，淚水再次模糊雙眼。

一

上課鈴響過好一會兒，魏老師夾著教案匆匆進來，身后磨磨蹭蹭走著一個男生。從白底藍杠的校服和英俊陌生的臉龐我知道這是一個新生。但他性格內向，不擅言辭，直到魏老師請他介紹自己，才抬起頭掃了一眼教室，小聲說：“我叫程思涯。”

那漫不經心的一眼卻讓我心顫了一下。那目光鎮定、憂郁，和我們這些十五六歲嘻嘻哈哈的年齡頗不同。林瀟轉過身來對我說：“看見了沒?他眼里有種特殊的味道。”

我白他一眼，不置可否。后來我們知道，這個叫程思涯的男生是孤兒，從新疆來，投奔一家并不算近的親戚。兩個月后，他與大家熟了，性格也開朗了許多。由于他學習好又帥氣，女生們都喜歡他。這不用林瀟說，我看得出來，跟誰不能借橡皮，稀奇古怪的題目也不是他一個人會，用不著嘰嘰喳喳圍著轉，沒深度。

自小我是在眾星捧月中長大的，像林瀟這樣鞍前馬后的至少十幾個，哪個比他差多少?所以，當新學年開始，魏老師指定他當班長，我轉任團支書時，雖然平級調動，我還是有些不舒服。放學路上，程思涯在前面停下來，靜靜地站著，看著我朝他的方向走過去。我一陣心慌，這種時候不想和他面對面，就大聲喊：“林瀟——”我知道他離我不會遠，只要需要，隨時會冒出來。果然，“哎——”林瀟答應著，聲音忽遠忽近，然后就出現在面前，眼睛瞪著，炯炯有神。我討厭他這雙眼，好端端一小伙兒，長一雙大眼睛，女人似的。顧不了那么多，我說：“送我回家!”林瀟大眼睛里飄過一絲驚喜，看我一眼，又看一眼。

二

我卻不得不佩服程思涯。他像有魔力，開始女生跟著他轉，后來男生也參與進去，對他言聽計從，馬首是瞻。年級辯論賽，以我的伶牙俐齒、林瀟的鬼機靈和程思涯的老成穩重為最佳陣容一路過關斬將，不費吹灰之力殺入決賽——這樣說毫不夸張，因為自始至終，三辯程思涯幾乎沒有出聲，他憨厚地笑著，看我和林瀟一唱一和，痛快淋漓將對方斬落。后來，我倆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直到冠軍爭奪戰。

盡管是決賽，我們都以為冠軍是囊中之物，應該手到擒來，我和林瀟已在擊掌祝賀了，程思涯也說沒什么問題——聽聽，一向謹慎的程思涯都這么說。可是關鍵時刻，我們卡殼了——誰料對方三個小女生如此陰險，先放我和林瀟信馬由韁，直到我方只剩1分鐘了，才使出殺手锏，一連拋出四個刁鉆古怪、直插要害的問題。我和林瀟面面相覷，駁回對方至少也要5分鐘時間，現在……真可謂山窮水盡末路窮途。

觀眾席上也響起了惋惜聲。有人甚至在退場了。這時，程思涯站起來，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開始應戰，每個問題用時十五秒，他甚至引用了今早的廣播新聞為論據。隨著最后一個音符落地，計時器上令人心驚肉跳的數字剛好跑完。林瀟跳起來擁抱程思涯，我也沒猶豫，跟著撲上去，賽場響起長時間掌聲，包括對手們。

后來林瀟對我說，我們獲勝主要依靠了程思涯眼睛里的魔力。他講話的時候，始終微笑地望著對面三個女生，直到她們相繼低下頭去。

“他眼里有什么魔力?我怎么看不出來?”我心里好笑，難怪最近他水汪汪的大眼睛老盯著程思涯看。他哪里能看得出來呢。而我，第一次見思涯，就發現了。

三

我們三個人成了好朋友。高中畢業，我和林瀟商量考到北京去，興沖沖和程思涯商量，他卻不為所動，說更喜歡廣州的現代氣息。林瀟咬牙切齒，我也悶悶不樂，一句話差點出口：不可以改變么?就算為我。而我的傲氣不允許對他有任何乞求，我定定地坐著，失望從臉上流露出來。程思涯笑笑，摟過林瀟的肩，目光罩定我：“我可以去看你們啊。”

程思涯沒有食言。大二下學年，我被男生們煩得沒法兒，還有林瀟。他每周來學校看我，請我看電影，給我買零食。我把他看做要好的哥們兒，他不依：“難道不能更進一步?”我覺得不合適，哪怕他死乞白賴：“就算假定我倆是一對兒，躲開那些男生!”

我不想答應。我認定我的男友不應該是這樣的，首先，他的眼睛，不是如此的大而有神。

一個昏暖的傍晚，我和林瀟坐在草坪上聊天，遠遠看見一個人邁著飛揚的步子走過來，逆光打得我瞇起眼睛，忽然間心跳停止，恍惚看見林瀟躍起去和他擁抱，我只能坐著，腿酥軟，站不起來。程思涯過來在我鼻上輕輕一刮，我定定吐一口氣，忽然明白為什么總是無緣由地拒絕一切人，為什么不喜歡林瀟的大眼睛。面前這雙充滿魔力的眼睛，才是我心深處的牽掛。

一起出去吃飯。我一改往日喧囂，淑女般淺笑輕坐，聽思涯林瀟海闊天空。林瀟說這兩年你死到哪兒去了，假期也不見蹤影。思涯低頭把玩酒杯，好一會兒才說他加盟了一家臺商獨資公司，邊讀書邊創業，希望早些打出天下。又問個人問題解決了沒有，思涯莫名地臉紅了一下，搖搖頭，看我一眼。我心狂跳，這眼里的內容我是早就讀過的，少時懵懂無知，許多年后的今天，還能一無所覺么?

林瀟忽然靜默了，氣氛開始有些尷尬。一場本來很熱烈的會面，變得沉悶枯燥起來。

此后幾天，林瀟一直沒露面。我陪思涯走遍了故宮長城，在烽火臺，思涯把我攬在臂彎里，說：“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注意你嗎?”我心跳不停。這有什么關系呢，我在乎的并不是什么時候，而是現在。至少，現在，我在他的懷里，他那雙有魔力的眼睛正看著我。

四

秋葉落過三遍以后，天又轉涼了。此時，思涯已經在廣州創辦自己的公司，盡管很辛苦，但也充實，他雄心勃勃，邀林瀟一起去干。對我們的關系，林瀟表現得很騎士，他辭去電腦公司的差使，跑去給思涯當助手。

再有一年，我也要研究生畢業了，我們三個又可以在一起了，我想象著和思涯踏上紅地毯的一刻，我準備找一位比我更漂亮更優雅的女孩做伴娘，然后牽她的手放到林瀟手里。會有女孩愛他的，當然，不是我。

思涯有半年沒來看我了吧。男人永遠有借口，只是最近電話也少得可憐，多是林瀟代打，支吾幾句后匆匆掛斷。我預感也許會發生什么。果然，之后的一個下午，證實了我的猜測。

林思涯結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我仿佛置身一個無氧的空間，我甚至不知道該禮節性地說一句祝福的話還是該放聲大哭。電話里林瀟的聲音：“喂，喂，是你嗎?你在聽嗎?”是啊，是我嗎，我在聽嗎?我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林瀟受程思涯之托來看我。他帶來了思涯的結婚照，女孩比我漂亮，比我優雅，可是，她不是我的伴娘，是鳩占鵲巢的新娘。

林瀟的大眼睛滿是歉意，期期艾艾說公司遇到了麻煩，只有女孩的父親能救他們。程思涯權衡利弊，終于選擇放棄——他還是愛你的。

是么，男人為事業真的可以拋棄一切么?如此，我一個小女子，怎么可以要求別人為了我舍棄塵世榮華?

林瀟你走吧。不用勸我，我當然可以承受。不，不要說你喜歡我，我的心已死了。

五

畢業后，我回省城一所院校助教。平靜的日子里，我以我心體驗喜悅，教書育人的閑適，沐浴陽光空氣的愜意，與友人小聚的歡欣；我以我心品味痛楚，疾病到來時，坐在椅上一絲一毫地體驗，體溫從38℃升到38．1℃，這中間細致入微的變化誰說得清?我能。

每隔一段時間，林瀟就來一個電話，我們興致盎然地聊，北京與奧運，小吃口味，今年流行的小飾物，甚至剛剛開始令人色變的禽流感。海闊天空不無涉獵卻心有默契，絕口不提程思涯。直到有一天，林瀟沉吟半晌，終于說：“也許你該來看一看……他出事了。”他出事了，與我有什么關系?但我還是來到廣州。

六

白云機場不算大氣，卻兼具了南方人的精雕細琢與細膩溫婉。林瀟開車來接我，他風采依舊，比年少時俊朗得多，眼睛不再閃爍好奇的光澤，卻蘊含睿智與沉穩。看得出林瀟心緒不高，想起此行目的，我也有些沉悶。車在無聲無息中滑行，我心緒紛亂，不祥之感陣陣襲來，直到林瀟打破沉默，我瞠目結舌地聽他娓娓講述了幾年來程思涯的經歷。

“婚后，程思涯終于得到一筆資金，公司如愿以償起死回生。但這種境況并不能持續多久，程思涯與新婚妻子不斷爭吵，互相惡語相加，后來竟發展到拳腳相向。程思涯開始酗酒，醉了便痛哭失聲，訴說對往事的懷念，說對不起你，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他絕不會再做這種悔不當初的傻事。”

我已淚流滿面。我對林瀟說不要講了，我不要聽。但林瀟毫不理睬，自顧自說下去。

“一年后，他們的女兒出生了，關系卻并未因此改變，反而愈演愈烈，妻子絕望之余，丟下丈夫孩子隨父母去了澳洲，兩個月后寄來一紙離婚協議。思涯卻仍未醒悟，反而變本加厲，直至開始酗酒。兩年來他完全成了一個酒鬼，拼命麻醉和懲罰自己，拒絕一切勸阻。也想過請你來，也許唯一能做點兒什么的，只有你了。”

“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思涯現在怎么樣了?孩子呢?”

“聽我說。思涯堅決反對把這一切告訴你，那時他已極端頹廢，他不想你看到他的樣子，說如果你來看他，他只有死——用自殺表示對你的愧疚。”

我呆呆地聽著。思涯你怎么可以這樣，讓我幫你站起來，你是優秀的，沒有什么能擊倒你，是嗎?

“他現在在哪里，我要立刻見到他。”

“他死了。”林瀟毫無表情，聲音冷得如同從冰窖里鉆出來，令我不寒而栗。“三天前他感染了流感。他已經喪失了抵抗力，第二天上午便離開人世。”

車子在一幢住宅前停下，我木然地跟在林瀟后面進入大廳，一眼便看見正面墻上鑲在黑色邊框里的程思涯。他微笑著，齒白唇紅，眼睛定定地罩定我僵硬的全身。我看見他向我走過來，用臂彎攬住我，說：“等你這么久，怎么才來?”

我瘋了般揪住林瀟：“為什么不救他?為什么?”林瀟緩緩搖頭。

我絕望地癱坐在地板上。地板是水磨砂大理石鋪就的，很名貴的那種。除此之外，偌大的客廳空蕩蕩一無所有。是啊，怎么能怪林瀟呢，我，便沒有一點兒責任嗎?

思涯的女兒乖巧白凈，眼睛黑黑的躲在林瀟身后打量我。我喚她過來，細細看她。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我看到十五年前，一個小男生穿白底藍杠的校服，磨磨蹭蹭走過來，抬頭掃一眼教室，小聲說：“我叫程思涯。”

林瀟希望我留下來。“我們都已老大不小了，過去的坎坎坷坷就讓他永遠過去吧。我們一起撫養這個孩子，我和你，重新開始，好么?”

我只有說對不起。林瀟，真的對不起，我知道你是優秀的，也知道為什么你事業有成萬貫資產卻至今孑然一身。林瀟，我已別無所求，只求你讓我帶走這個孩子，讓我每天看見她的眼睛。是的，我只要她，直到有一天她的生母來接她回家。否則，我就是她的媽媽。

七

女孩，阿姨不能給你富足的物質生活，卻可以給你一個安全的環境，給你母親一樣的愛。乖乖和小朋友一起玩兒，等阿姨下班回來接你。你會快樂地度過一天的，再見。

(責編/趙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