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美元

你見過美元嗎?就是那種花花綠綠的，中間印有一個頭像的那種。我就有一張，可惜我把它給弄丟了。

至于是怎么丟的，我到現在都弄不明白。我只是清楚地記得，那天中午天氣特別熱，鄰居家的小伙伴狗勝他們幾個人來找我去村外的小河里游泳，我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里，把爸爸留給我的一美元揣進了褲衩的口袋里，我打算把這張美元拿給我的小伙伴們看一看。那時候別說是美元，就是大額的人民幣見到的人也不多，更不要說是我們農村的小孩子了。因此，我決定把美元展示給小伙伴們。我想象著，當他們看到我的美元時，一定會把嘴巴張得大大的，把每雙小眼睛都瞪得像雞蛋那樣。然后幾個人再看著我的眼神行事，爭著把美元拿在手里一睹為快，再然后，他們的臉上都會露出驚訝和羨慕之色。我承認我有很強的虛榮心，但凡家里有了什么可值得炫耀的東西，我就會憋不住地拿出來讓大家觀看。比如我爸爸從城里給我帶回來的玩具火車、小人書等等，我都會一一地展示給大家，看著他們露出羨慕的目光時，我高興極了。雖然我的數學題老是不會做，語文課文老是不會背，但是這絲毫沒有影響到我的虛榮心。為此，每當我炫耀完后，得意洋洋地過足我的虛榮心癮時，我母親就會用指頭點著我的腦門子罵我不爭氣，罵我心里存不住事，將來難以成就大事。

剛一出村子，我就把手伸進褲衩的口袋里向外掏我的“寶貝”，可是左掏右掏就是不見我的美元，掏了一陣子仍然沒有，我索性把口袋翻過來找，沒有。我接著又翻另一個口袋，還是沒有。這時我著急起來，我一著急身上的汗就開始不停地向外冒出來，但我全然不顧這些，于是凹著腰，兩只胳膊一舉，就把身上的小背心也脫下來尋找。見我這樣，狗勝湊過來說，你找什么?丟東西了嗎?

我的美元不見了。我嘟噥了一句。

美元，什么美元，狗勝好奇地問了一句，美元是什么東西?

我也不和他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翻找，沒有，還是沒有。我記得來時明明裝進口袋里的，怎么會不見了?它會丟到哪里去呢?身上找不到，我又開始注意腳下走過的路，是不是掉在路上了?即使掉在路上也不會有人撿的，我仍然抱著一絲絲僥幸的心理想，那樣一張花紙片，是不會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東西的，只要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就不會有人撿。想到這里，我丟下狗勝他們就向回走，一邊走一邊留心剛才來時走過的路。在路上，我一邊觀察一邊尋找，被人撕掉的作業本紙、被人踩扁的香煙盒，每一個可疑的紙片都被我撿起來看了看，然后又把它們扔掉。大中午的天，看我一個人頂著太陽在路上尋尋覓覓，于是就有人問我找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說，而是專心留意著腳下的村街土路。從村外一直找到家里，又找到我床頭邊曾經放玩具的小木箱子里，雖然木箱子里不可能有，但我還是把它打開后翻找了一遍，結果還是沒有找到我的美元。

我不死心，于是又從家里出來，順著剛才走過的路重又細細地找了一遍，甚至我連路邊的小渠溝都找遍了，也沒有發現我的美元。

因為丟了美元，那天中午，我連澡也沒有洗成，一個人躺在家里的小床上，就那么望著我放玩具的小木箱子出神。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愛護我的那張美元，那是我1980年唯一最可珍貴的東西。雖然只是一美元，可那是我爸爸在城里的一個工廠當工人時得到的，至于他是怎么得到的美元，我不知道，他也沒有說過。但他那次從城里拿回來時，就當著我和母親的面，把它反復放在手里把玩，一會兒調過來，一會兒翻過去，還不時地學著外國人的樣子念一念那上邊的文字，念得正確不正確不知道，看著爸爸神秘兮兮的樣子真像是在逗一只養在籠子里的小鳥。母親識字不多，拿過去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我也接過來看了看，也沒看出什么。看看上邊除了一個半禿頂的人頭，就是旁邊的四個角上印有一個阿拉伯數字‘1”，下邊是一行按漢語拼音怎么也拼讀不成的字母?？砂职謪s說這是一美元，是美國人花的錢，就像我們中國人平常花的一元錢人民幣一樣，只不過美國人花的這種錢比我們的人民幣值錢。究竟能值多少錢，爸爸也說不準，不過他還是煞有介事地說，如果拿到銀行去，像這樣的一美元大概可以換到將近10元人民幣。爸爸這樣一說，就讓我和母親吃了一驚，沒想到美元這么值錢，連錢都比我們的金貴，可見美國人是多么有錢，多么富有。

什么美元不美元，這錢在我們這里沒地方花，白給都沒人要。

沒人要，那是他不懂!母親的話讓爸爸很是不滿。懂了你看他要不要?不搶著要才怪呢!

既然這么值錢，那你為什么不把它換成咱們花的錢?

我這是為了留作紀念，把它換成錢花了還有什么意義?我說你什么都不懂，好不容易弄了一張美元，為什么要把它花了?就不能留在家里做個紀念?

聽到這里，母親不再說話了，而是忙著為我們往飯桌上擺飯菜?？晌业难劬κ冀K都沒有離開那張美元。我指著中間的一個半禿頂的人頭問是誰，爸爸說是華盛頓。華盛頓是誰?華盛頓是美國總統。看我不理解，爸爸又提示性地說，你不知道華盛頓，可你總該知道毛主席吧?他和毛主席一樣是一個國家的領袖。爸爸愛撫地摸著我的頭說，好好讀書吧!不讀書你什么都不懂。看我明白了似的點了點頭，又看我愛不釋手的樣子，爸爸放慢語氣地說，把這一美元交給小強保管吧!說著就把那張美元交到了我的手上。這是紀念品，記著，你可千萬不要把它給弄丟了。丟了小心我收拾你。我知道。說著我又翻看了一會兒，然后才把那張美元放進了我床頭一只經常放玩具的小木箱子里。我的小木箱子上有把鎖，里邊放著我最最珍愛的東西，我可不能對它掉以輕心。

爸爸在家只停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就趕著回了城里。每次都是這樣，他回來只是過一個星期天，第二天他就要趕回去上班了，因此，他走的時候比較匆忙，但是盡管如此，那一次他臨走的時候還特意向我交代了一句說，把那一美元保管好，千萬不要弄丟了，下次我回來要檢查。放心吧，爸爸!絕對丟不了。爸爸叮囑完后，母親也重復了一句說，你一定要改掉炫耀的毛病，不要見人就拿出來炫耀，小心被人給拿走。

可是現在我的美元卻丟了，我該去哪里尋找我的美元呢?

正是放暑假的時候，日常除了幫母親干些小農活兒外，我閑余的時間相對比較多。可是自從我的美元丟失后，我就變得憂郁起來，我知道，那張美元對爸爸來說是相當重要的，他之所以反復地叮囑我，自有他的道理。他在城里的化肥廠上班，工資不高，又要供養我和母親，他的擔子自然是比較重的。每次看著他那張布滿滄桑的臉，我就知道他身上的壓力就像我們的期末考試。那張美元既然被他當作紀念品來收藏，那它的價值就非同一般，是不是像我祖上留傳下來的什么文物也未可知。因此，在我丟失那張美元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里，我差不多是在極度恐慌和遺憾中度過的。雖然后來爸爸回來時問過我一次，但并沒有認起真來，所以我就僥幸地蒙混過去了，但是我卻不敢正眼去看他的眼睛，并且一反往日他回來時我對他的熱情，而是在有意地躲避著他。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暗暗地下定決心，想辦法找一張一美元來補出來。但是去哪里尋找呢?在我們農村要想找到一張美元，無異于是要從一塊玉米地里找出一棵高粱，說出來肯定是會惹人恥笑的。哪里有美元?當然是美國。可要去美國，對我一個農村的小孩子來說是很不現實的，不要說我去不了，就是我爸爸也去不了，我們都沒有這方面的條件。既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看來那我就只有到城里去找一找了。城里比較繁華，是不是有外國人出沒?我不知道，如果有的話，興許會從他們那里找到美元的。

一個星期后，當爸爸興沖沖地從城里回來告訴我們說，他要和廠長去北京出一次差時，我和母親都高興了。更令人高興的是，就在爸爸宣布完這個消息，緊接著他又說準備把我也帶上時，我更加高興了。要知道，北京可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不要說我沒有去過，就是爸爸也是第一次去。我想，北京是什么地方?那是我們國家的首都!那里不但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而且外國人也多，只要有外國人的地方，興許找到美元就不會那么困難。只要到了北京，我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一美元。

當天晚上我興奮得一夜沒有休息好，我一直在幻想著如何盡快到北京，一到北京我就可以找到美元了。所以，那天晚上，就連爸爸和母親在另一個房間里傳出一聲高過一聲折騰不休的喘息聲時，我也毫不在意，我一直在做著關于自己找到美元的夢。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爸爸用自行車馱到了城里。在城里，爸爸與他們的廠長會合后，我們先是坐了一個多小時的汽車，然后才在一個大城市的火車站里坐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即使是坐在火車上我也沒有忘記尋找美元?？粗噹锬敲炊嗟娜?，我想，去往北京的人既然這么多，那么他們中應該有人有美元的，只要他有美元，我就可以想辦法弄到一美元。我說的辦法不是去偷去搶，而是用人民幣去換。自從丟了那張美元后，我就把爸爸平時給我的零用錢拿出來，湊夠了一個10元的整數。我想一美元能換將近10元人民幣，那么我就用這10元人民幣去換一美元，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其實。在此之前，我就曾試著能找到一家銀行兌換一下，可是我問過一些人，他們連哪一個銀行兌換美元都不知道，我又怎么去兌換?爸爸應該知道的，可是我剛把這一念頭提出來，他就奇怪地瞪著眼睛打斷我的話說，好好的放著美元是個紀念，為什么要兌換它?害得我也不敢向下繼續打探。實在沒辦法了，我只有寄希望于到外地尋找美元。就在我正在發愁著怎樣才能到外地找到一美元時，可巧就有了這次去北京的機會。機會難得，我一定要抓住這樣的機會。因此，走一路我留心一路。我一直在尋找著一切可以尋找到美元的機會?？墒腔疖嚿系娜瞬皇谴蚺凭褪撬X，或者幾個人干脆坐在那里抽著煙，天南海北地瞎扯。我從這個車廂到那個車廂，在走道里來來往往走了幾個來回，也沒見到一個人手里拿著美元。后來我想，美元也是錢，有誰會把錢拿出來放在明處呢?俗話說“錢不露白”，我還是知道這個道理的。所以，當爸爸又一次把我叫到他的身邊叮囑我不要亂跑時，我才停下來坐在了他的身邊。我把找到美元的希望寄托到了北京。

下了火車，一站在北京的大街上，我立時有了一種失落感。我沒有想到北京會是這個樣子，馬路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寬闊，樓房也不是很高大，整個給人一種青灰顏色的感覺，這與我沒來之前聽來的有關北京的傳說相去甚遠。但是我當時對北京的街景幾乎沒有什么更深刻的記憶。我跟隨出差的爸爸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目光一直在尋找著路上的行人，我在看他們中哪一個是外國人，確切地說哪一個是美國人，只要有美國人出現，我就有了找到美元的可能?？墒悄菐啄甑奖本┑耐鈬瞬⒉欢?，至于美國人就更少了，在那里找美國人，就像在我們農村要找一個在城里工作的人一樣難。

我爸爸和廠長公務在身，他們沒有時間陪我到大街上去找外國人，他們要跑著辦事情。一個縣里小小的化肥廠，天曉得他們大老遠地跑到北京來要辦什么事情。不過看著他們忙忙碌碌地在北京的大街上扯著我的手一站一站地趕公共汽車時，我也就理解了他們。倒了半天的公共汽車，好容易來到了一幢青灰色的大樓前，爸爸這時松開了我的手，和廠長一塊要進到里邊辦事。門衛不許小孩子入內，我被擋在了門口之外，實在沒辦法，看看門前又沒有什么危險，爸爸就低下頭對我叮囑說，不要動，也不要亂跑。在這地方跑丟了，爸爸連找都找不到你，記住啊!看我認真地點了點頭，他這才和廠長一塊進到了樓里邊。

這是一幢門前不怎么繁華的樓房，站在大樓門口一側的石獅子旁邊，除了看到在面前馬路上偶爾跑過的一輛汽車外，就是寂靜。就在我正不知道該怎么打發這無聊的時間時，我看見有兩個外國人從東邊走了過來，他們是一男一女，看樣子像是夫妻，他們都長著高高的鼻子，藍藍的眼睛，白白的皮膚，就連他們的頭發也是白的，看來他們的年齡已經不小了。只見他們兩個一邊交談著，一邊邁著輕快的步子走著。我想是到了我該兌換美元的時候，于是我猶豫了一下，就怯怯地迎上去打著招呼說，對不起，爺爺奶奶，你們兌換人民幣嗎?我想向你們換一美元。說著，我把自己的10元人民幣拿出來遞到了他們的面前。

正在向前走著的兩個外國人看我攔在了他們的面前，并且拿出了一把零錢，他們不知道我的意思，兩個人站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顯得茫然起來?？吹竭@里，我才忽然想到他們可能不懂中國話，就像我不懂外國話那樣，我們一時僵在了那里。一看這種情形，我只好向他們比劃起來，費了好大工夫，他們也沒有弄懂我的意思。到了后來，那個穿著一身灰白衣服的外國女人搖著頭，瞪著圓圓的眼睛，很友好地攤著兩只手說了一句什么，與此同時，我看見那個站在她旁邊的外國男人也向我聳聳肩膀攤開了兩只手。我知道他們不可能理解我的意思了，我感到了沮喪和失望。就在他們從我的身邊離開時，我忽然發現那個外國男人把右手捅進褲子的口袋里翻了一下，那動作就像我當時剛剛丟失美元尋找時的那樣。我想他是不是弄懂了我的意思在給我找美元?于是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口袋里翻了一下，停了片刻，當他再次把手拿出來時，手里果然就有了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片，只見他從里邊抽出了一張，然而，他并沒有給我的意思，而是用那張抽出來的紙片在自己的臉上晃了一下，就又折起來隨手扔進了身邊不遠處的一個垃圾箱里。接著，兩個人又一邊說著話，一邊邁著輕快的步子向前走去。外國人有錢，是不是像我們看待一分錢那樣，輕易地就會把一美元給隨手扔掉了?看看他們走遠了，我急忙走到垃圾箱前，一伸手就把剛才那個老外扔掉的紙片給抓了出來，我想這可能就是他們隨手扔掉的美元，可是當我把那張紙片抓出來在面前展開時，我發現那上邊竟然是一把擤出來的鼻涕。一看到這里，我惱怒地把它重新重重地甩進了垃圾箱。

看來外國人也沒有美元，我不禁感到有些失望起來。

由于沒有找到美元，我的心情很不好，一連兩天，我的情緒都變得很是低落。大概是為了安慰我，也可能是辦完了事情終于可以透一透氣了，爸爸和那名廠長決定帶我到天安門城樓看一看。那是一個灰暗的天氣，灰暗得就像北京的建筑物那樣，讓人看了了無生趣。不過，到這里來的人還是很多的，不管是北京人，還是外地人，也或者是偶爾從身邊走過的一兩個外國人，他們都在不慌不忙地漫著步，每個人都像個紳士那樣盡量把步子邁得很是優雅，而且又走得意氣風發的。我隨在兩個大人的身后，一邊走一邊吃爸爸給我買的一包糖豆，可這怎么也激不起我的興趣，我的興趣全在尋找美元上，沒有美元我是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的。

從天安門城樓里出來，過金水橋，又穿過長安街地下通道，我們來到了天安門廣場上。踩著地上的方磚，我們也學著別人的樣子在廣場上漫起步來。看過人民英雄紀念碑，又看過了毛澤東紀念堂，一路向南，就在我們將要走出天安門廣場時，我發現前面的方磚上隱隱約約地躺著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片，大概是被人踩的次數多了，那張紙片已經被粘在了方磚上。因為已經見過太多的花紙片，我已經對此沒有了信心，可是當我剛要從它面前走過時，我用腳無意地踢了一下，就在我踢過之后，那張紙片翻轉了一下，猛一看看不出是什么，于是我把它撿了起來?？墒蔷驮谖也槐魏蜗Ｍ匕阉蜷_來仔細看時，我發現展現在我面前的竟然是美元。我的心禁不住猛烈地狂跳起來，于是，我把它完整地展平，而后又撣去上邊的浮土，這時我驚異地發現這是一張嶄新的美元，花花綠綠的，中間印有一個半禿頂的外國人頭像，四個角上分別標著阿拉伯數字“1”，下邊是一行我用漢語拼音怎么也拼不成的字母。與我丟失的那張美元一模一樣。

你撿到什么了?爸爸正在和那個廠長一邊說著話一邊向前走著，他無意中扭了一下頭，發現我正在翻看手中的美元時說了這么一句，這里的東西都是有規矩的，你可不要亂撿。

我沒有說話，而把那張一美元的鈔票小心地放進了口袋，放進口袋里了我還不放心，于是把手又反復在口袋的外面拍了拍，這才隨在爸爸的后邊，歡快地向前走去。

二十多年過去了，大學畢業后，經過多年的拼搏，如今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公司，我并且經營的還是一家專和外國人做生意打交道的進出口貿易公司?，F在由我經手的業務每年都在近千萬美元左右，可是每次當我拿著人民幣和外國人進行美元交易時，我都格外留意我錢包里放著的一美元紙幣，就是我撿來的這張。二十多年了，這張一美元的錢一直就放在我的錢包里，每次看到它，我就會想起1980年我丟失的那張美元。

(責編/朱寶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