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容易

“滿世界的人都病了!”他憤憤地想。走進醫院大廳，他的頭“嗡”地變大了。

現在是早晨六點四十分，離醫院開始掛號還差五十分鐘。六個窗口前此刻都排著長長的隊伍，隊伍排列得密集而有序，很有章法的樣子。地上零星地散落了幾張報紙，是凌晨就來排隊的人鋪在地上坐的。人越聚越多，人們不敢稍有大意，都挨挨擠擠地跟緊前面的人；盡管滿臉的無奈和疲憊，還是強撐精神朝圣般地等待著；只是那些窗子不為所動，傲慢地閉著嘴……

他很恨自己還是來晚了。

怨誰呢?他不知道。星期二沒掛上吳江教授的號，他便學乖了，告誡自己今天無論如何要趕早來排隊。從那天的教訓看，他知道六點出發算不得早。為了做到萬無一失，他決計凌晨四點就開始往這兒趕。他做了很周密的安排，把時間打得很寬。路上要坐四十分鐘車，從郊區到市中心醫院，中間得橫跨長江。

要不是秀得了這個怪怪的病，他這一生恐怕也不會走進這座城市。他生活在北方，在此之前，他聽都很少聽說這個叫江城的大都市。很少出遠門的他，陪著秀去了他生活的那個北方省份的好多家大小醫院，而得到的結果都是無法確診，說是啥疑難雜癥。土里刨食弄的幾個血汗錢，流水樣漂走了，秀的病卻越來越嚴重，夫妻倆也越來越絕望。秀看著被自己拖累得不成人形了的他，死活也不愿再往醫院扔錢了，說就這么拖著吧，過到哪算哪。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說遠在南方的江城，有個專治這方面疑難病的專家吳江。他的希望再度燃起。只是秀怎么也不肯隨他南下尋醫了。他知道秀是不想拖累這個家才這么固執的，每天看著她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樣子，他的心里就像針扎似的。曾經是多么吃得苦耐得勞的妻子啊，她這樣體恤自己和這個家，反而更是讓他不忍，他想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救她。多少個日夜的苦心勸說，秀終于答應和他南下，但聲明這是她求醫的最后一站，是好是歹就這一遭了。

這個城市對于他們來說太繁華，更陌生，似乎處處潛伏著陷阱，到處是無形而貪婪的大口，而他們是經不起折騰的。這次出行，帶的三千元錢，都是借親戚的。他心里清楚，這次的確是秀說的最后一站了，就是借債都沒有門了，再也沒有法子可想。

為了省錢，一下火車，他們就投宿到郊區的一家私人旅店。旅店是那種三室或四室一廳的舊民房。店主把這種民房租下來，在不大的房間里，挨挨擠擠地擺滿了床；整個空間窄巴巴的，很簡陋。夫妻倆被安頓在一間僅放得下一張中鋪床，像雜物間的房里。住宿按人頭收費，一人一晚十塊錢。這個價碼他也嫌貴，可他清楚，在這樣的一個大城市里是不能再少了的消費。醫院在市中心，他明白，自己是沒條件在醫院附近找旅店的；雖從市郊要搭乘四十分鐘的公交車，卻比在市中心食宿要劃算得多。

不能早于四點出門，秀在招待所里長時間沒人照應是不行的。吳江教授只在每周二、周五的下午坐診，他要在早上掛號，下午再領秀來看病。

按他設定的時間，今天排個好位置是絕對不成問題的。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半夜里，秀發了病，全身震顫個不停。他給秀吃那些根本起不了作用的藥；用自己發明的一套程序按摩揉捏……他沒別的好法子，只能這么做，想減輕她的痛苦。待秀安靜下來，天己大亮。

此刻，他萬般懊喪地走到一個矮個女人的后面，有幾分絕望地排在了隊尾。

“哎，要掛哪個專家號?”有些鬼祟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側目一看，是墨鏡男人。盡管那天見過一次，他卻非常深刻地記住了。顯然墨鏡也認出了他：“你看，那天沒看成吧!不聽我的，今天還得來排隊!”臉上滿含揶揄的神情。

他嫌惡地向旁邊扭了扭身子，怕墨鏡男人沾到自己似的。那天的一幕又頑強地占據了他的腦子，令本已陰云密布的心情更擰得出水來。

那天，他六點鐘就出了門。上車很順利。車上多是到市內上班的人，可是車內卻不顯擠，因為車次來得很勤。車快上橋時卻遇著了塞車，繁忙的長江大橋上成了冰凍的河，車流不動了。鬧鬧嚷嚷中才弄明白橋上有車著了火。

車一堵就是大半個小時。待他趕到醫院，掛號已開始好久了。排隊的時候，不斷看到幾個樣子很神秘鬼祟的人，在人群里鉆來鉆去，貼到掛號的人身旁耳語些什么。正納悶，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湊近他，很關切地問：“掛哪個專家的號啊?”

他不知底里，順口說掛吳江教授的。男子立刻變得很熱情：“我有，要不要?”

他高興壞了，忙說：“要、要，當然要，我老婆得了怪病，專程從山東來找吳江教授看的。聽說吳江教授挺神的是吧!”邊說邊將攥在手里的八塊五毛錢遞給墨鏡。

墨鏡的一臉熱情像被風掃過一般，不見了蹤影，變臉作色道：“伙計!開玩笑吧?”

“是八塊五，我看過價的。”他趕忙分辯。

“好你的笑哦，我起早床白搞的，我又不是雷鋒!”黑鏡像教不明事理的孩子似的：“再拿三張錢來，搞麻利點我還要做別個的生意。”

“多少!?你說還要多少?”他不相信自己的朵耳似的叫道。

“三十。聽明白了嗎?真像個外星人。”墨鏡顯得很有些不耐煩。

他愣了，收回伸到墨鏡面前的手。后面有人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回頭，見一個文靜的中年女人對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中年女人自言自語地嘀咕道：“發病人的財，也狠得了心。”

墨鏡顯然明白中年女人是沖自己來的，道：“說么廢話，你們睡得屁是屁鼾是鼾的時候，我就在這里排隊了。我這也算按勞取酬。”

中年女人發了煩：“別說得這么文雅了，規矩都是你們這些人搞壞的，不然掛個號哪里會搞得這樣緊張!”

“我不搞這個，我下了崗沒飯吃哪個養。”墨鏡不愿戀戰，也不想和她多費口舌，“想買就買，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事，又沒人強迫你。好笑!”說完，像個幽靈似的又襲到別的人身邊去了。

中年女人的火氣還沒熄，對前面發愣的他說，就不能找這些號販子買號。真是心黑，發病人的財。你買了他們以后搞得更有勁。

他當然不會買他們的號，他也痛恨這些發不義財的家伙，更何況要多掏三十塊錢，他的心里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那天他終究沒掛到吳江教授的號，而他也終沒向墨鏡妥協，他覺得心里有股惡氣堵著心口。

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著，他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前面的矮個女人，生怕別人插了隊。墨鏡又在他面前晃了幾次，試探性地向他兜售他的專家號。他始終嫌惡地不去理睬。黑鏡感到幾分無趣，冷哼著說：“別后悔就是。”

他的心里現在非常虛，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后悔。那天沒掛上號，他說不清心里在悔什么，是悔上錯了公共汽車，還是后悔沒買墨鏡那家伙的號。那天沒掛上號的直接后果是，夫妻倆憑白在江城多耗了兩天，吃住的開銷算下來肯定超過了三十塊錢。他不知道那天的堅守到底是傻還是不會算計，他弄不明白了。

矮個女人又往前挪動了一步，窗口已離他很近了，可他反而緊張得更厲害，心在胸口“怦、怦”地撞得有些疼。今天一定要掛上號，他想，他和秀都耗不起了。今天是星期五，再掛不上的話就得到下星期二了。老天!無論如何也耗不得了，他們口袋里的錢經不得耗，秀的病也不能拖啊!

“掛吳江的號。”他清晰地聽到一個男人說，同時聽到擴音器里收幣找零的聲音。于是他的心里輕松了一些也晴朗了一些，哦——吳江的號還有，前面除了矮個女人就該輪到他了，老天開恩!

“掛誰的號?”是叫我嗎?他有些不相信似的，這么快就輪到我了?他感到好緊張，八塊五毛錢在手里捏出了汗。他把錢遞過去，緊張令他語無倫次：“吳……吳江教授!我、我掛吳江教授的號。”

“對不起，吳江教授的號沒有了。”窗口傳來女工作人員職業化的語氣，通過擴音器的過濾更顯出幾分生硬和冷漠。

他傻了，仿佛一盆冰水向他兜頭潑來：“剛才還有哩!”

“對，剛掛完。”工作人員肯定地說。

后面的人躁動起來：“快點、快點，別磨磨蹭蹭的!”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一下子空了，只一瞬，意識又提醒他容不得他發傻：“同志，幫我想想辦法好嗎，我……我老婆得了怪病，我們專門從山東趕來找吳江教授的。”

不滿的聲音從后面嗡嗡嚶嚶地向他襲來，他不知所措，像個即將溺水的人，想要抓到一點不讓自己下沉的東西：“求求你同志!真的沒法子啦，我、我老婆天天在受罪，我……我們沒錢在這兒等下去了……”他像個神經病人般的自語著，眼睛也不會轉動了。他還在喋喋不休地顧自哀求，后面的人已失去了耐心，毫不客氣地將他扒拉到了旁邊。

不知過了多久，他就那么呆立著，周圍涌動的人群，對他來說就好比是被風拂動的草叢，與他無干。

突然，他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鉗住了，動彈不得。他回過頭來，是墨鏡男人。他條件反射般地把身子向后仰了仰。驀然，他的腦際飛過一只綠身紅肚的蚱蜢，帶著潑剌剌的聲音一閃而過。小時候他最愛到田垅上逮這種大蚱蜢，它們總不愿被人捉到，你一過去它便耷起翅膀飛起，而后落入不遠的草棵里隱起來。這些自以為聰明的蚱蜢，老躲不過真聰明的他，很難逃過他的小手。此刻，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紅肚綠身的大蚱蜢，終沒逃過墨鏡男人的捕捉。他不想掙扎，不想像小時候被他逮住的蚱蜢那樣，用它帶紅刺的腿對他彈動反抗；他很乖順地任墨鏡捉住胳膊，向大廳的一角走去。

“呵呵，現在后悔了沒有，以為專家號是那么容易搞到的。”墨鏡露出一臉揶揄的怪笑。

一股悲愴的的情緒籠住了他，他閉了閉有些血紅的眼睛，瞪住墨鏡：“買張吳江的號。”他把捏了好久的八塊五伸到墨鏡的面前，馬上又回過神，艱難地又摳出三張十元的鈔票。

“給張吳江的號!”一個底氣很足的男人急急地奔了過來。

“沒有了，手上就這一張了。”墨鏡對這個穿戴非常體面的男人說。

體面男人很懂行的樣子，對他的話顯然不信：“伙計，你在煞價吧!”

“我沒工夫和你說空話，吳江的號就這一張了。”墨鏡男人舉起那張小小的紙片。

他感到血直往頭上涌，慌忙把錢往墨鏡的手上塞：“把號給我!”

體面男人粗聲大氣地說：“管你是煞價還是真的，不跟你啰嗦了，號給我!”隨即從精致的皮包里抽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塞給墨鏡，“快點，我還有急事!不用找了。”

一股絕望的情緒攫住了他，眼前晃動著秀痛苦的臉，哀求道：“求你了，這號給我，我老婆拖不得了，我……”一股熱辣辣的淚水險些沖出眼眶，令他哽住無法言語。

墨鏡盯著手上那幾張花花的票子，不吱聲。好一會兒，墨鏡抬起頭來，把那張五十的票子還給體面男人；隨即將那張小紙片，連同三十八塊五，一并用力地拍到一臉哀傷的他手里：“下午領老婆來看病，莫急，看好了病快點回老家。”抬手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唉——做人都不容易，我七十歲的老娘也癱在屋里等我回去服侍呢。”

看著手上期盼了多天的小紙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攥在手里好熱好實在。好久他才回過神，錢怎么還在自己手上呢，然而環顧四周，早不見了墨鏡的身影。那股熱熱的淚水終于沖出了他的眼眶……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