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1597—1689),字宗子,一字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浙江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史學家、散文家,他博學多才,能詩善文,在文學上的成就,以散文為最,人稱“絕世散文家”?!短这謮魬洝肥亲髡咄砟曜窇浲舴比A生活的一部小品隨筆,文中以清新的筆調、雅致的生活情趣、奇特的見聞感受,記載了晚明社會和自身生活的佚聞瑣事,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他在文中所體現的“貴真求趣”審美趣味,反映了晚明社會人們精神生活的本質追求和特點。
晚明社會物質的豐富推動人們精神需求的轉變,人的心靈在一定程度上從倫理政教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世俗的娛樂游玩、山水風景成為文人和當時的市。民階層日常生活的內容。這種追求生活享受和個性解放的風潮是張岱生活的時代背景,他所描寫的世俗風情也顯示了時代的影響。但張岱是獨具個性的文人,他以“冰雪”性情關照世俗生活,“真情”“好趣”是他的個性本質。他的小品文深深地烙上個性的印痕:描寫世俗生活又不失雅致,追求放誕又不失真情,題材廣泛又不失個性?!短这謮魬洝贰笆且粋€藝術家眼中的晚明文化風俗小史”,充滿作者對生活藝術獨到的體驗和理解。
《陶庵夢憶》的題材從山川形勝到民俗風情、奇人怪事等,內容涉及到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如“文物古跡,歌館樓臺,園林池沼,戲曲聲伎,彈琴劈阮,名工巧匠,奇花異木,節日風俗,飲食烹飪,斗雞臂鷹,六博蹴鞠及至打獵閱武,放燈迎神,狹邪妓女的生活都得到生動的反映”。作者置身其中,樂而忘返。他“無事輒登金山寺”,見“風月清爽”,“二鼓,猶上妙高臺”遠望,于是有“長江之險,遂同溝澮”的奇妙感受。從魏晉時期,人們“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向外發現了自然之美”以來,自然山水歷來是文人鐘情的對象。陶潛“性本愛丘山”,以田園作為自己的精神家園;謝靈運縱情山水,從中尋找人生的哲理與趣味;唐宋時期的失意文人莫不以山水的娛樂療救精神的失意。張岱也喜游山水,但他與前人非自覺地進入自然不同,他是主動親近自然風光,從中發現自然之美以娛情懷,表達人生之趣之樂。所以他的游記小品脫去了前人的憂郁氣質,表現出全身心投入的自覺主動探索精神,從而給人“天然純真”的情感力量。
他寫世俗風情和人物的作品,更是以自然之意呈現了生活、人物的真實狀態。作者筆下的民俗活動淳樸熱鬧,情趣盎然。人物情癡藝高,形象鮮明。《陶庵夢憶·越俗掃墓》描寫了人們借掃墓之機游春的歡欣情景,“男女服靚妝,畫船蕭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為?!?。幾句話點出人們借掃墓游玩的風俗特點。作者用簡筆勾勒了一副游人行樂圖,圖中有行有聲有色有態,“墨色”飽滿,畫面淋漓,寫絕了風俗人情的自然樣態。寫人的篇章,在書中也占很大部分。作者所選人物有其特點。如“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的柳敬亭,說書技藝高超,說書時“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人情人理,人筋入骨”。作者以技藝而不以地位來選取描寫的對象,且給予下層人肯定的評價,體現了作者貴真求趣的審美意識和新的價值觀。作者突破了以尊卑論人的傳統觀念,去世俗生活中尋求奇、真之美,因而他的生活眼界寬廣,體驗豐富多彩,各色人等都在他的審美視界之中。除了說書人柳敬亭,作者在書中還描寫了大量有特色的下層社會小人物,善雕刻的藝人濮仲謙,對戲曲“一往情深”的女戲子朱楚生,“矜貴寡言笑”的南京朱市妓王月生,好酒善飲的山人張東谷等等。
從以上對《陶庵夢憶》的題材內容分析中,可以看出張岱對生活包括生命的“自然”、“本真”的審美傾向。他跳出了“文以載道”的古文傳統,把在傳統文人看來俗之又俗的生活素材納入胸懷,訴之筆端。這種新的散文寫作傾向,既是晚明小品文的共同趨勢,更是張岱所特有的。張岱本是“磊落清雅,霽月胸襟”的自然之子。他出生于世代書香的門第,但一生未仕。明亡之前過著富足舒適的生活,家庭書香的熏染,父輩的藝術教導,培養了他高雅的文化素養和生活趣味。晚明時期,人的個性解放之風給他提供了舒展生命才性的機會。所以,張岱的生命意識里有崇“自然”貴“真性’’的深厚底色,表現在藝術創作中,就是不拘于傳統的道統觀念,強調真實自然的生活樣態和“人”鮮活的生命價值,崇尚“個性”美、“真情”美。
古人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古代的詩文向來有抒情的傳統。在儒家思想的導引下,文人們多圍繞國家社稷、百姓蒼生、建功立業、生離死別來抒發或得意或失意的社會情懷,文學作品的情感多關乎倫理教化這些外在的東西。到明朝后期,在陽明心學影響下,人的個性情感逐漸開始覺醒,“穿衣吃飯即人倫物理”的說法,讓人開始回到人自身。內在于人的兒女私情、喜欲愛恨之情被激發張揚出來。
張岱在《陶庵夢憶·祁止祥癖》中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癖是什么?“迷戀、沉酣于某事曰癡,難以割舍的嗜好曰癖。癖與癡往往結為兄弟,相伴而行,自己沉迷其中,我行我素,自得其樂;他人冷眼旁觀,張口結舌,引以為怪。”這段話形象地解釋了“癖”的含義。癖和癡在這里實際上“是一種與人生志趣密切相關的心態”,與“深情”是不能分開的。作者筆下的祁止祥“有書畫癖,有蹴鞠癖,有鼓鈸癖,有鬼戲癖,有梨園癖”。作者用親切肯定的語言刻畫了這么一個“可交”的癡人形象,其實作者何嘗不是有“癡”“癖”之人呢。
人都愛“水光瀲滟晴方好”的西湖美景,作者偏喜歡白雪覆蓋下西湖的清幽冷寂。在寧靜中體味清景的獨絕之美,甚或聯想到更深沉的人生況味。盡管作者沒有直接在文中抒情,但他對西湖雪景的描繪,已呈現了獨有的欣賞情趣,文末舟子的喃喃之語就點出了作者“癡”的情懷,舟子不理解的行為正是作者深情真意的表現。懷有對各種美的探索體驗之求,在寧靜幽深的情境中,追求富有藝術意味的精神體驗。
張岱喜愛并精通戲曲藝術,家里養著戲班。他對戲劇的欣賞達到很高的水平,而他的癡情別人更是沒法比。在《金山夜戲》一文中,作者路過鎮江北固的金山寺,時已二鼓天,但月夜水霧林木與月光相輝映的情景觸發了他的戲興,他張羅“小仆攜戲具,張燈大殿中”,唱起戲來。驚起一寺人觀看,戲唱完時天已快亮。收拾離開時,以至山僧“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鬼。”山僧的驚疑反襯出張岱的情癡程度。在這種不分時間場合的對娛樂、興味的追求中,作者得以表現質性自然的“興”趣,獲得新異的情感釋放與滿足。張岱情真而熱烈,在某種程度上已逾越了儒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情感原則,有“以情反理”的傾向。這正迎合了當時社會個性解放的思潮。但張岱的放逸與當時橫流的“人欲”還有所不同,他有良好的文化教養,他對美感體驗的追求,決定這些行為不是追求感官的滿足,實際是一種對理想的人生境界和自由人格的追求。
《陶庵夢憶》是“真情”的文學,文中反映著作者“率真”、“任情”的人生態度,和對生活藝術化的追求。書中對大量“嗜好”的描寫顯示,在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下,文人們在人格上已不再執著于傳統倫理事功的完美人格,認為人無癖無癡反而是一種不自然的存在。在這本書中,生命正回歸她豐富活潑的真實存在狀態。在中國傳統的“政治倫理”型社會中,他對感性的“人”的日常生活的自然描述,對真性情的肯定和執著追求,為沉悶昏亂的社會增添了亮色?;貧w“人”性的內容特點,使《陶庵夢憶》在文學創作上確實體現了“自然”、“貴真求趣”的審美傾向,這種傾向不僅使散文創作突破千年來的厚重傳統,而且在人的心靈陶冶方面有著重大意義。惟有人性自然表現的真情才能打動人、感染人。對自由、真、美的追求讓人的“內在自然”會更和諧。即使對現代人來說也如此?,F代美國美學家桑塔耶納說“我們根據一個種族在自由豁達的追求上,在生活的美化和想象力的教養上投入多少精力,就可以衡量出它已經達到的幸福和文明的程度。”《陶庵夢憶》以其“純真”“性靈”之美,會給當代處于名利之欲盛行中的人們帶來啟發。
(作者單位:陜西省鳳翔縣寶雞職業技術學院師范部,72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