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道主義干涉及其合法性問題一直是國際法理論和實踐中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對人道主義干涉及其合法性的研究,一直是西方國際法學界研究的熱點。人道主義干涉不僅涉及國際法,而且還涉及國際政治和國際關系。本文通過對西方學術界對有關人道主義干涉合法性各種觀點的分析,認為人道主義干涉與現行國際法基本原則是沖突的。
關鍵詞:人道主義干涉;聯合國憲章;習慣國際法
中圖分類號:D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04-0121-03
一、人道主義干涉的實踐
人道主義干涉及其合法性一直是國際法理論和實踐中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西方有的學者甚至將人道主義干涉問題稱為“多年來在國際法和政治領域中最富有爭議的問題”。從國際關系的歷史來看,在國際實踐中曾經出現過大量人道主義干涉的事例。例如,被援引為最早的人道主義干涉的案例是1827年英、俄、法三國對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干涉:當革命的希臘和土耳其之間進行戰爭所發生的殘暴行為使輿論為之震駭時,英、俄、法三國進行了干涉。19世紀人道主義干涉或以人道主義為名的干涉是十分普遍的。進入20世紀以后,隨著國際關系的發展,國際法發生了一些變化。特別是一戰結束和國聯誕生后,國家訴諸武力的權利開始受到特別的限制。二戰后,《聯合國憲章》更是完全禁止國家單方面使用武力。但是在國際實踐中,以人道主義為名的軍事行動仍大量存在。例如,1948年阿拉伯國家對以色列的軍事行動,1960年比利時對剛果的干涉,1965年美國對多米尼加共和國的干涉,1971年印度對巴基斯坦的干涉,1975年印度尼西亞對東帝汶的干涉,1975年南非對安哥拉的干涉,1978年越南對柬埔寨的干涉,1979年德國干涉中非共和國以及1983年美國干涉格林尼達等等。這些軍事行動或者基于一般的人道主義理由,或者公開標榜為人道主義干涉,有的盡管沒有冠以人道主義干涉之名,但包含所謂的“人道主義”因素。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人類社會即將進入21世紀的前夕,北約以人道主義為名,在未經聯合國安理會授權的情況下,單方面對南聯盟進行了七十多天的轟炸,引起國際社會的強烈反響和嚴重不安。這次科索沃戰爭被西方輿論界標榜和炒作為人道主義干涉的典范。
二、有關人道主義干涉合法性的論爭
對人道主義干涉及其合法性的研究,一直是西方國際法學界研究的熱點。科索沃戰爭后,歐洲及其美國的主要法學雜志都開辟專欄,探討科索沃戰爭的人道主義干涉的合法性問題及其對未來國際法的影響。西方國際法學界關于人道主義干涉合法性的爭論主要有以下觀點:
(一)“干涉例外論”與“正義戰爭論(just war)”
在西方國際法學界中,在討論人道主義干涉問題時,學者們經常援引“干涉例外論”與“正義戰爭論”,或者將人道主義干涉作為禁止干涉的例外,或者將其歸于“正義戰爭”,從而證明人道主義干涉的合法性與正當性。
邁克爾·沃爾澤在《正義與非正義戰爭:歷史事例的道德論證》一書中提出了四種可以進行戰爭的例外情況:第一,先發制人的干涉,即當一個國家受到迫在眉睫的威脅時,或者在后動手就沒有機會時,發動先發制人的打擊是有道理的;第二,必須平衡在先的干涉,即進行反干涉是有道理的:人民有權決定自己的命運,如果有干涉阻止當地人民決定他們自己的命運,那么能夠抵制這種干涉的反干涉就是有道理的;第三,當必須拯救受到屠殺或威脅的人民時,進行干涉是有道理的,理由是如果這樣的人民沒有從總體的破壞中被拯救出來,以不干涉作為尊重其自治和權利的標志是沒有意義的;第四,當拯救分離主義運動時,干涉是有道理的。
除了“干涉例外論”,西方國際法學者還經常援引基于基督教傳統的所謂“正義戰爭理論”。“正義戰爭”觀念在西方社會有很久遠的歷史。奧古斯汀是第一個論述正義戰爭的神學家,他提出發動戰爭應具備的條件,其中最主要的是發動戰爭要出于“正當的理由”和“正當的意圖”。阿奎那繼承了奧古斯汀的正義戰爭思想,他提出的正義戰爭規則主要有三條:第一,只有“合法的權威”才能發動戰爭;第二,戰爭必須有“正當的理由”,正當的理由包括“自衛、恢復和平、援助遭受攻擊的鄰國、保護窮人和被壓迫者”;第三,統治者發動戰爭必須有“正當的意圖”。維多利亞和蘇亞雷斯進一步充實了正義戰爭的原則,在阿奎那的三條規則之外又補充了另外三個條件:一是戰爭帶來的罪惡,特別是人員傷亡,應與戰爭要防止或糾正的不正義相稱;二是阻止或糾正不公的和平手段已經窮盡;三是正義戰爭有成功的可能性。以上所述的六條原則構成了正義戰爭的理論,從中可以看出正義戰爭的理論中包含了日后被稱為人道主義干涉的思想。
(二)圍繞《聯合國憲章》對人道主義干涉合法性的爭論
盡管現行國際法文件中并沒有對人道主義干涉進行明確界定,但眾多的國際法學者還是試圖從《聯合國憲章》或習慣國際法中探尋人道主義干涉的合法性。主要有三種觀點:
1.肯定說。主張人道主義干涉為合法的國際法學者試圖從《聯合國憲章》中或習慣國際法上找到依據,他們認為:第一,聯合國有兩個同等重要的目的:國際和平與安全的維護和在世界范圍內普遍尊重和保護人權。聯合國的這兩項宗旨并無等級之分。在國際法的價值體系中,不能簡單地說和平的價值就必然高于對人權的要求,不能以犧牲人權來追求維持和平的價值,和平與正義、國際安全與人權存在著聯系。憲章序言中“重申基本人權,人格尊嚴與價值,以及男女與大小各國平等權利之信念”及憲章中有關人權的規定暗示著國家有為保護人權而進行干涉的權利。第二,《聯合國憲章》第2條第4款禁止使用武力或威脅或與聯合國宗旨與目的不符之任何方式侵犯一國主權、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但是《憲章》并沒有禁止使用武力為人道主義理由而進行的干涉。如果該武力的使用旨在進行人道主義干涉。將其目的嚴格地局限在人權的保護,并不尋求對被干涉國領土的變更或對其政治獨立提出挑戰,而且并非以不符合憲章宗旨和目的的方式,則這種為保護人權而進行的短期軍事干涉是合法的,不為憲章所禁止的。第三,人道主義干涉已經成為習慣國際法的一部分。盡管在國際條約中沒有對人道主義干涉作出明文規定,但是18、19世紀及20世紀初在國際關系中普遍存在著的、各國不斷重復著的大量的人道主義干涉實踐,以及當時多數國際法學者普遍支持人道主義干涉為合法,這使得人道主義干涉成為國際習慣法的一部分。例如方廷就認為人道主義干涉存在于習慣國際法中:“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大多數學者主張人道主義干涉的合法性,只有少數學者,堅持否定這種學說的有效性。雖然對于在何種條件下能夠訴諸人道主義干涉,以及人道主義干涉應該采取何種手段,存在明顯分歧,但是,人道主義干涉原則本身已被廣泛地接受為習慣國際法的組成部分。”
2.否定說。對人道主義干涉合法性持懷疑甚至否定態度的國際法學者則主張對《聯合國憲章》的條文應從嚴解釋,不能背離《憲章》制訂者的立法原意而對《憲章》條款作過于寬泛甚至歪曲的解釋。他們針對支持人道主義干涉合法性的學者所提出的理由加以反駁:第一,《聯合國憲章》中明確規定,聯合國的首要目標是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而非基本人權。憲章第一條所列舉的四項聯合國的宗旨,盡管沒有注明各宗旨之間的等級順序,但它實際上構成一個等級體系。二戰給人類帶來慘不堪言的痛苦,聯合國的締造者們和國際社會深切認識到國際和平與安全對整個人類社會的重要性。因此在這個等級體系中,對于國際和平與安全的維護應是聯合國追求的最高價值。亨金甚至認為《聯合國憲章》將和平宣布為最高價值,不僅是保障國家自治,而且是為所有人獲取根本的秩序。它宣布和平比國家間的正義更為迫切,甚至比人權或其他的價值更迫切。阿慕勒遜教授寫道:“毫無疑問,1945年聯合國的締造者們將國際和平置于其他價值之上。”同尊重和實現人權固然是聯合國力圖實現的目標,但是把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同維護基本人權放在同等地位,實際上背離了憲章制訂者的立法原意,是企圖改變聯合國的使命和宗旨。況且,一國違反人權的情勢并不必然威脅國際和平與安全。第二,憲章第2條第4款規定禁止使用武力或威脅或與聯合國宗旨與目的不符之任何方式侵犯一國主權、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該條禁止使用武力的例外,應嚴格限制在單獨或集體的自衛(第51條)和第七章規定的為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而采取的集體強制措施,而不適用于以武力保護人權。而且,無論出于何種理由,使用武力對他國進行干涉的方式都將危及或侵犯該國的主權、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那種所謂使用武力僅限于保護人權。并不尋求被干涉國領土的變更或對其政治獨立提出挑戰,因此并不會侵犯被干涉國的主權、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的觀點,顯然是對《憲章》禁止使用武力規定的故意歪曲解釋。第三,是否存在人道主義干涉的國際習慣法是有疑問的。國際習慣是各國重復類似的行為而具有法律約束力的結果。國際習慣由兩個因素構成:一是各國的重復類似行為,二是被各國認為有法律拘束,即國際習慣的形成,既需要各國的重復的類似行為,又需要各國在這種行為中逐步認為有法律的約束力。但在國際實踐中,不可否認的是,人道主義干涉主要是大國對小國、強國對弱國的行為。愿意并且有能力從事人道主義干涉的國家只是少數幾個大國,大多數中小國家是不愿也無力進行干涉的。而且它們經常是反對甚至強烈譴責各種形式的干涉的,因為它們常常成為干涉的犧牲品。這樣的人道主義干涉如何能形成國際習慣法?第四。從大量的人道主義干涉的實踐看,純粹為人道主義目的而進行的干涉幾乎是沒有的,在所有據稱是人道主義干涉事例的背后,無一不隱藏著干涉國意欲達到的某種政治目的。包含著擴大干涉國對被干涉國的內外事務影響力的企圖。布朗利教授在分析了19世紀國家的對外政策實踐后認為:除1860—1861年對敘利亞的占領可能是個例外,實際上其他任何干涉都不是為了人道主義目的而采取的。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人道主義”作為干涉的理由只不過是一種幌子或借口。在充滿人道主義因素但并不能為外國帶來政治經濟的利益的大量事例中,外國是極少有興趣進行強制性干涉的。
3.有條件干涉說。對人道主義干涉的評價不能僅根據歷史情況作出,也不應把濫用這一實踐的行為視為該實踐本身。在某些特定情況下,人道主義干涉可能是唯一的選擇。對于這類解救燃眉之急,得到國際社會廣泛擁護的人道主義干涉,是不應加以指責的。當形勢需要國際社會作出反應時,片面地以不干涉內政原則束縛手腳,消極地充當旁觀者,甚至寧要內部的災難也不要國際性的救援等僵化的思維,與世界變得越來越小,各國之間的交往日益頻繁的現實格格不入,與增進普遍人權的聯合國宗旨也是背道而馳的。
因此,有學者主張確立人道主義干涉合法化的條件,甚至建議以聯合國大會或安理會決議的形式制定標準以指導實施人道主義干涉。人道主義干涉在某些情況下是必要的,但應給人道主義干涉施加嚴格的條件:第一,必須是被干涉國確實存在大規模嚴重侵犯人權的情勢,“大規模、持續的侵犯人權已經出現或即將發生”;第二,被干涉國政府放任、縱容這種情勢的發生,或者無力阻止這種情勢的發生;第三,干涉的前提是必須用盡當地的、和平的救濟方式仍不能阻止該種情勢的發生;第四,干涉本身不應導致或引起比它意欲防止或消除的災難或痛苦更大的災難或痛苦;第五,干涉必須是在聯合國框架內的集體干涉,或經聯合國的授權而采取,等等。
(三)新干涉主義(the new interventionism)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際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前蘇聯解體、東歐劇變,冷戰時代結束,東西方之間的對立局面結束,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80年代中期開始的經濟全球化浪潮越發強勁,促進了全球一體化進程,全球社會日益形成一個巨大的網絡,國與國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空前加強。基于這樣一種背景,西方的一些學者和一些發達國家的政府認為,伴隨著全球化的進程,人們應更新觀念,摒棄傳統國際法中已經過時的主權觀、安全觀、內政觀等。例如對于內政觀念,他們認為,很多原來“在本質上屬于一國管轄范圍內的事項”已越出國界,有的即使未越出國界,但其影響已不再局限于本國,如環境污染、人權問題、人口猛增、毒品泛濫、核武器擴散、世界范圍的移民潮等,已不再單純是一國國內管轄范圍內的事項,而成為對人類共同利益產生巨大影響的全球性問題,成為國際社會共同關注的事項。面對這些全球性問題,國際社會有責任予以干預。新干涉主義以1993年斯特德曼在《外交》雜志發表《新干涉主義者》為標志,其觀點是:(1)國際社會要對發生內戰和侵犯人權的國家進行干涉,以建立一種新的國際秩序。“積極的國際干預是冷戰后的世界秩序所必需的”,提倡“一種新的人道主義秩序,在這種秩序里,要使政府一如有必要可通過武力一達到較高的尊重人權的標準”;(2)應對主權作出新的界定,“主權不再是建立國際秩序的工具,而是對國際行動的一種政治上的限制。主權不再屬于國家,而是屬于國家里的人民”;(3)實行有選擇性的干預,因為需要干預的情況遠遠超過美國的財力和物力的負擔;(4)希望可以出現一個可以利用的聯合國來干涉世界各國的內部沖突,保證聯合國將對任何不能滿足其人民廣泛的、常常是模糊不清的人道主義需要的政權進行監督。1999年,邁克爾·格萊農在《外交》雜志發表《新干涉主義》一文,提出要建立符合“正義”的國際法:(1)聯合國憲章已不適應冷戰后形勢的需要;(2)應建立一種容忍軍事干涉的新體制。
從本質上講,新干涉主義與傳統的人道主義干涉沒有多大區別,都是以人道主義為理由對他國進行干涉。只不過新干涉主義產生于冷戰后時代和全球化的背景下,更加強調對共同利益和共同價值觀的維護。
三、結語
人道主義干涉不僅是個國際法問題,還涉及到國際政治和國際關系。對于以上西方學者對人道主義干涉所闡述的各種觀點,筆者更傾向于否定論,認為人道主義干涉與現代國際法所倡導的國家主權原則、不干涉內政原則、禁止使用武力原則相沖突,更難以形成所謂的國際習慣法。正如我國著名國際法學家、前南戰犯法庭法官王鐵崖先生所說的:歷史經驗證明,當“人道主義干涉”被個別國家作為一項權利針對另一個國家加以行使時,它就會被濫用,因為這些國家往往是為了達到自私的目的,“為了人道”或“維護人權”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所以,認為國家有“人道主義干涉”的權利的觀點是十分危險的,因此已經被世界多數國家所否定。至于國際社會為維護人權、制止大規模嚴重侵犯人權的行為而采取的全球性或區域性干預行為,不是干涉,更不能作為例證支持所謂“人道主義干涉”的權利或原則。當然并不排除會有個別國家不為任何自私目的,完全從人道主義出發而進行干涉的可能性,但那只能作為不干涉的例外。
責任編輯 王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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