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技術價值評價的幾個誤區

摘要：關于技術的價值評價問題，一直以來存在很多不少誤區：不能夠正確處理科學與技術之間的辯證關系；沒有處理好技術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之間的關系；沒有正確對待技術的內在價值與外在價值的關系等等。對這些誤區的分析和厘清，并進而探索這些誤區產生的深刻根源，有助于推動我們對技術價值評價問題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

關鍵詞：科學；技術；技術價值評價

中圖分類號：C9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04-0060-03

一、技術價值評價的誤區及其分析

1．沒有正確處理科學與技術之間的辯證關系。首先，科學與技術是兩個不同的事物與概念，二者有著重要的區別。任何一個事物能夠成為自身是因為有其自身的內在的規定性。其次，人們要認識和把握不同的事物關鍵在于認識到事物之間內在規定性的異。否則，人們要想把握事物就是空談。因此從事物內在的規定性來看，A是不等于非A的。科學與技術是1兩個具有不同內在規定性的事物，盡管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去認識和理解科學與技術，但它們各有自己的不同的內在的規定性。如果把科學與技術當成一個事物，混淆彼此之間的區別，那么對于我們正確與全面地認識科學與技術是不利的。我國著名物理學家吳大猷先生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就指出，中國創造并使用科技一詞是很大的不幸。他說：“我們通常將基礎科學應用科學和技術三者籠統地用‘科技’兩字包括起來，其實這個簡稱已引起了社會上許多人對科學和技術的混淆了解，和因此而來的政策和措施上的偏差”。事實上，這種混淆也是導致對技術與科學價值評價中產生種種誤區的一個重要原因。科學和技術是兩種有很大區別的人類實踐活動，因為從本質上來看，科學與技術的在研究對象、研究內容、研究中的認識論與方法論等方面是不同的。我們通常講的科學技術是自然科學和技術的總稱，自然科學是人類在認識和改造自然中獲得的關于自然規律的知識體系，它作為一種解釋性的理論，它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主觀因素的影響、并且能夠借助于數學公式表示和進行嚴格邏輯推理的、具有精確性概念的真理性知識。與科學不同，技術則是人類的一種以取得效果為目標的理性活動，它內在地包含著人們根據技術目標評價自然或人工的事物、過程這樣的價值判斷，并規定著技術活動的方式、方法、程序、步驟及相應的組織與協作原則。因此，在價值論層面上科學與技術是邏輯上相互獨立的兩個因素。科學基本上是價值中立的，而技術則明顯帶有價值負荷。

另一方面，科學與技術是兩個有著密切的聯系的事物。科學與技術的發展史已經表明了科學與技術的關系是越來越密不可分。在中世紀之前，科學與技術之間的聯系是疏遠的。技術與科學基本是在很大程度上是獨立發展的，技術掌握在工匠手里，在實踐中靠師徒相傳而緩慢發展，而科學掌握在哲人學者手中成為有閑人的智力游戲和精神享受。中世紀后期以后，科學與技術的關系開始日益接近了：自然科學開始向技術接近，技術也加入了科學的成分。近代科學的起源除了人類的抽象的思維能力之外另一個起源就是經驗性的技術。英國科學家、科學哲學家貝爾納在《科學的社會功能》一書中指出：“現代科學具有雙重的起源，它既起源于巫師、僧侶或者哲學家的有條理的思辨，也起源于工匠的實際操作和傳統知識。”科學史家梅森也說過：“科學主要有兩個歷史根源。首先是技術傳統，它將實際經驗與技能一代代傳下來，使之不斷發展。其次是精神傳統，它把人類的理想和思想傳下來并發揚光大。”到了近代前期，科學與技術的相互聯系進一步加強，科學理論的技術效用和生產效用開始為人們所認識，但是從整體上看，技術對科學的推動作用仍然比科學對技術的作用要大得多。19世紀以后，歐洲社會化大工業的建立，對科學的需求空前加強。在這一時期，科學與技術的關系日益密切，相互作用不斷加強。在技術發展繼續對科學發展產生影響的同時，科學發展對技術進步所產生的影響越來越大，科學開始反過來引導技術的發展。科學研究活動中包含著大量的技術科學研究，技術發展研究和技術應用研究作為其輔助部分。這些輔助的技術活動并非用于科學研究成果向相應技術領域的轉化，而是服務于科學研究活動自身的需要。在一些重要領域的科學研究活動不僅離不開現代化的昂貴的技術設備，而且研究的突破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技術上的突破。可以說，現代科學就是用現代技術武裝起來的科學，技術成為科學研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和要素，這就是科學的技術化。

由此同時，技術也開始科學化了。一方面已有的技術上升到技術科學，通過相應基礎科學的指導，形成系統的技術知識體系，反過來完善和提高已有的技術。另一方面技術創造發明根據已有的基礎科研成果而得出，即技術進步以科學進步為先導。現代的尖端技術都是以堅實的科學理論為前提的，離開了科學理論的指導，重大技術的發明幾乎不可能。這樣，科學技術化了，技術科學化了，結果導致了科學技術一體化，以至于形成了“科學技術連續體”。與此相關，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之間也很難進行一種非此即彼的劃分了，如當代的生命科學與生物工程研究，它們是處于一種如D．E司托克斯所說的“巴斯德象限”之中了。

當代科學技術的一體化對科學與技術的價值取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法蘭克福學派就深受此影響。法蘭克福學派對科學技術的批判性反思在當代西方科學技術哲學中產生了巨大影響，對于人們認識科學技術的本質、作用和發展前景有一定借鑒意義。然而盡管法蘭克福學派對技術與科學的內在邏輯進行了精辟的分析，但由于沒有正確處理科學與技術的關系問題，法蘭克福學派在方法論上常把科學混同于技術，混淆了技術與科學各自的內在的規定性與特點，用技術的眼光看待科學，完全從技術傳統的角度理解科學，用技術的思維方式取代科學的思維方式，從而導致了一些偏激的結論。他們認為現代科學必然走向技術控制，強調人的目的、利益和價值觀念，人對人進行統治的邏輯都內化于科學技術之中，進而最終把批判的鋒芒直指構成整個現代文明基礎的現代科學技術體系。由于他們把科學簡單地等同于技術，科學便純粹成了功利主義的追求物質財富的工具。這雖然使人類確認了自身改造自然的能力以及現代科技對發展社會生產力、提高人類生活質量方面的巨大功利價值，但它卻漠視科技的精神價值和文化意義，把今天人文精神萎縮的原因主要歸咎于科技的高度發展。

2．沒有正確處理技術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關系。技術的本質既體現在技術自身的邏輯展現之中，又體現在技術與社會、自然、及人類的活動關系之中，表現為技術的兩重屬性，即技術的自然屬性和技術的社會屬性。技術的自然屬性與其社會屬性是技術本身固有的、不可分割的兩種屬性。技術要利用天然自然物質、能量、信息，技術的物質手段是人用來延續和擴展自身自然肢體和活動器官的人工自然物，因而，技術具有一種客觀實在性——自然屬性。同時，技術本身又是一種社會現象，具有社會屬性。技術總是為滿足社會需要服務的，有其社會的目的性，技術的物質手段(勞動資料)作為人工的自然物是客觀自然界的一部分，但從它產生之日起就是一種物質存在的社會形式；技術作為社會生產的重要因素，與社會的生產關系相聯系，并統一于一定的社會生產方式之中；同時，政治、經濟和文化等社會條件制約著技術的發展方向。

技術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是辯證統一的，這種統一本質上就是技術的“自治”和“他律”的辯證統一。技術的自然屬性是受自然規律支配于決定的，它規定了技術構成的科學基礎和前提；而技術的社會屬性是由社會規律決定的。它制約著技術發展的具體目標和方向。正如列寧所指出：“機械的和化學的技術之所以服務于人的目的，是因為它的性質(實質)就在于它為外部的條件(自然規律)所規定。”技術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的這種關系實際上也表現為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關系。如果單從形式邏輯上說，事實與價值是二元對立的，二者存在著天然的、難以逾越的鴻溝，從事實無法推論出價值。的確，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是不能相互過渡的，因為這本身就蘊涵在概念的規定中。但是一旦進入社會歷史領域，便立即可以看到二者的聯系和過渡。尤其是在技術實踐活動中，由于主體能動地參與在技術設計和評價過程中并實在地起作用，可能的東西(合規律的事物)轉化為現實的東西，并納入合乎目的和需要的軌道，理想、價值、規范等等由此也就聯系于現實事物。主體能動的參與、活動構成了事實與價值之間推移、轉化的必要條件和環節。技術的雙重屬性，使它成為人與自然之間、人與社會之間、自然與社會之間的中介物。在人與自然之間，技術是人用以能動地調節和控制自身與自然之間相互作用的一種手段，是物質生產的前提條件，是衡量生產力水平的尺度，也是人類智慧的重要標志。在人與社會之間，技術作為勞動資料，不僅是人類勞動力的測量器，而且是勞動得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指示器。技術既是社會用以改造和利用自然的物質手段和方法，又是社會自身變革的革命力量和因素。技術的這種中介作用，使人類的生存環境構成了一個“自然一技術一社會”的綜合體。

由于不能夠正確地處理技術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事實與價值、自治與他律之間的關系，持有技術中性論、技術工具論的思想家在工具和手段的意義上界定技術時突出了技術的自然性、物質性特征，但在總體上是將技術視為人的目的、意志的實現者，在主體性哲學框架內審視技術的存在，忽略了技術自身的特征、特點及其能動性，將技術確定為完全消極、被動的存在；而技術非中性論者如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家則賦予了技術以絕對的自主性，將技術作為控制一切領域的支配性、操縱性力量，技術仿佛具有了自身的意志和靈魂，成為了一元性的、普遍性的、無時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及的力量。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馬爾庫塞指出：“技術理性這個概念本身可能是意識形態的。不僅是技術的應用，而且技術本身，就是(對自然和人的)統治——有計劃的、科學的、可靠的、慎重的控制。統治的特殊目的和利益并不是‘隨后’或外在地強加于技術的；它們進入了技術機構的建構本身。”

3．沒有正確處理技術的內在價值與外在價值之間的關系。與技術本質的二重性相關，技術的價值可以分為內在價值與外在價值。技術的內在價值是指技術對于自身發展的目的與意義，技術的外在價值主要是指技術與社會互動過程中的價值因素及其關系，即技術廣泛應用于各個領域后所創造的各種社會價值類型，如技術的社會生產力價值、技術的資本價值、技術的工業文明價值、技術的審美價值、技術的人類自由價值等等。技術的內在價值與外在價值是辯證統一的，它同時兼具“心理目的、理性目的與社會目的”內在價值與外在價值統一于主體的技術實踐活動中。技術實踐是主體性的活動，技術的目的性可以是技術自身的，如為了解決物質變換、能量轉化或信息處理過程中的矛盾等等，也可以是“超技術的”或有明顯社會性的。技術的社會目的(外在價值)要通過技術自身的目的(內在價值)來實現。同時技術要有效地發揮作用，又必須與諸多的社會因素相適應和匹配，得到社會的支持。在決定性的意義上對現代技術的發展發揮實際作用的是社會生活的內在需求。“社會一旦有了技術上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會比十所大學更能把科學推向前進”。

由于未能夠正確深入地理解和把握技術的內在價值與外在價值的辯證關系，人們在評價技術的價值時往往失之偏頗。技術中性論只強調技術的內在價值，而忽視了技術的外在社會價值。他們將技術作為目的本身，認為只要技術上是可行的，就不應受到社會因素的任何干擾，進而提出了“科學無止境、技術無禁區”的口號。主張只要技術上可行就可以付諸研究，從而為科技活動的進行打開了為所欲為的方便之門。在技術中性論者看來，技術在本質上是價值中立的，并無所謂好與壞、善與惡的問題；不應將技術與技術的應用聯系起來，由技術發展所帶來的一系列負面社會后果問題，只應當從主體的角度從社會關系、社會制度的角度尋找其產生的原因，技術并不需要為這種后果承擔任何責任。技術中性論的思想觀念雖然注意到了技術的內在價值，看到了技術作為人的目的、意志的實現工具，是人滿足自身生存發展需要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的方面，看到了技術所承載的事實性、必然性、因果性的“真”的價值的方面，但這一思想理論之中所內在包含的絕對人類中心論的思想傾向：對人類理性完滿性的確信，對人類進步前景無限樂觀，對人的意志、要求、欲望的無條件滿足和實現，以及對自然資源的無節制開發和利用，為后來人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沖突的質疑、批判提供了理論的空間。

與技術中性論不同，法蘭克福學派關注的焦點是技術的外在價值，而且是外在價值的消極方面，而忽視了技術的內在價值及技術進步本身的意義。他們僅從技術應用的角度(外在價值)來理解科學與技術的動力、目的和價值，同時撇開技術形成和發展的社會基礎，以及技術和社會之間存有的雙向依賴關系，甚至技術的內在價值和外在價值合二為一，進而把科技看作是一種自我設定目標的自主力量，宣揚科學與技術對人類社會發展的“單向決定性”、“唯一決定性”，以至斷言科技理性或工具理性執行著意識形態的功能。這種割裂技術內在價值與外在價值關系的理論，實質上是試圖把當代新科技革命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所產生的消極的社會后果歸罪于科技本身。

二、對于技術價值評價誤區的反思

以上我們對技術價值評價中存在的幾種誤區進行了簡要的評析，那么產生這幾種誤區的根源是什么呢?

首先，技術簡單論，即以簡單化的、線性的方式看待技術及其價值。實際上，技術本身是一個復雜的系統，我們稱之為技術體系，它不僅有自己的內在的結構與功能，而且它與自身以外的各種系統如科學、經濟、政治、文化等社會系統有著無法割裂的聯系，它們互相滲透、彼此互動、相互作用一起構成了人類的生存的世界，它們之間的關系是一種非線性的復雜性關系。因此，任何將它們彼此分割開來并把它們視為沒有關聯的單元的做法，最終只能夠導致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出現一葉障目、瞎子摸象的結果，出現以上的一些誤區也就不足為怪了。例如法蘭克福學派在技術價值的評價問題上就在這個方面出現了失誤。

其次，技術靜態論，即以靜止、僵化的眼光看待技術，把技術看作是一層不變的。技術的發展規律表明：技術是動態發展的，技術史是技術不斷發展和進化的歷史，技術的發展是沒有終點的。我們稱這種觀點為技術過程論或技術動態論。技術過程論者主張技術是目的與手段在動態過程中的統一，技術并不是單純的手段，而是實現目的的手段，而任何目的都體現人的價值追求，“任何目的都是負載價值的目的”。同樣，任何手段也都是負載目的的手段。因此技術不是價值中立的，而是有價值負荷的。此外，從技術過程論來看，技術與技術應用無法嚴格區別開來。技術演化過程是特定的技術主體賦予特定的技術形態以特定的價值的過程。技術還在構思的環節中就已經設定了人的目的，負載了價值。技術原理、技術發明都有其目的指向，都負載了價值，只是它的價值是潛在的，尚未實現出來而已。不同形態的技術價值是不同的。任何技術在其初始階段就有其目的指向，也就是它的應用指向，并不是先有不涉及目的和價值的技術后有技術的應用目的和價值。

再次，技術抽象化，即把技術看作一種抽象的存在物。技術是人的一種存在方式，它是人的一種感性活動，因而我們應該把技術當作人的一種實踐活動去理解，而不是只從主觀方面把技術當作一種遠離人類實踐活動的抽象存在物來理解。“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導致神秘主義方面去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得到合理的解決。”因此，技術實踐論對于理解技術和技術的價值就顯得尤為重要和必須了。我們只有回到活生生的技術實踐活動當中去，才能夠對技術及其價值有一個深入、全面與合理的理解與認識。否則，我們就可能會陷入到爭論不休的泥沼之中而難以自拔，而最終只能夠片面地、甚至是歪曲地理解技術及其價值。

責任編輯 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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