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于我來說有點特別,這一年發生了三件大事,非常具體地改變了我的命運。尤其是第三件。
年初的時候,我的個人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列車忽地脫離了原有的軌道,退不能退進不能進,頗感迷茫。正好接到組織部門的調令,讓我到省作家協會報到,去做一名職業作家。原單位的領導不想放人,但是我去意堅定,他們也不好強留,便提出一個條件,希望我去完成一項宏大的寫作任務。條件給得很優厚,我就應了,只身前往湘西山區。一去就是七個月,與世隔絕一般。
后來因為胃出血,差一點就要動刀切除了,便回到省會一家部隊醫院治療。在那間有單獨浴室的病房里,將七個月苦心積累的素材細致地梳理了好多遍,放開想象的翅膀,潛心寫完了《烏龍山剿匪記》。這部作品兩年后在全國各級電視臺熱播,一直火爆了近二十年,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第三件事來得純屬偶然。有一天我去文聯取信,遇上了譚談、古華兩位朋友,他們無意中說起了去武漢上學的事情。譚談問古華去不去,古華說,他已經在北京魯迅文學院讀了一年,就不去了。譚談也覺得年紀不輕了,要做的事情又多,他也不想去。那時候作協的專業作家隊伍剛剛建立,作家們平時都各忙各的,不開會一般很少相遇,所以我對他們說的事情也就全然不知。一打聽才知道,武漢大學正準備接納插班生。其中有個作家班,據說是武大校長和中國作協領導達成的共識,目的是想讓“作家學者化”。
如此重大一件事情,若不是“道聽途說”,還真會與我交臂錯失。鬼使神差,偏偏那天去了作協,可見我命中注定與珞珈山有此一緣。說心里話,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我都非常想去讀幾年書。雖然在別人的眼里似乎已經功成名就,自己卻感到不能再往下寫,必須得有個沉淀和思考過程。況且當時突然失去了牽絆,腦子里騰出了空白,很有一股求知的欲望。我明白,如果不抓住那個機會,往后就再也不可能沉下心系統地讀些書了。只是我不知道讀這個班是不是還需要一些優良條件,要不然怎么只有他們兩個而沒有我呢?我猶豫了好久才問譚談,如果你們不去,能不能考慮讓我去?譚談那時候就是省作協常務副主席了,說話很有余地,“要得吧?我跟他們商量一下吧?”然后很認真地告訴我,“不一定去了就能讀,還要考試呢。”古華幫我講了句話,“他沒問題,在中央戲劇學院上過兩年學的,應該考得取。”于是我就一擔行囊去了武漢珞珈山。
報到那天,我最關心的是班上有哪些熟悉的朋友。作家之間有個特殊的現象,大家都熟悉相互的名字,見面的機會卻很難得。除了同省去的譚元亨、吳雪惱之外,見過面的也就那么一、兩位,卻大多似曾相識,記不準到底是哪兩位。我實在沒有和江西的陳世旭一起開過筆會,但是一見面就覺得在哪里見過。這事有點不可理喻,神交久了,音容相貌居然能在腦子里勾畫得八、九不離十。召政也屬于被勾畫過的。還有邵振國,我早就知道他跟我還是老庚。
北方來了不少作家,他們則是另一種風范。最北邊過來的劉亞舟,黑黝黝一尊鐵塔。羅辰生是北京《東方少年》的主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會有一副高大魁偉的胡馬身軀。山東來的李延國,雖然不算太威猛,那大漢氣概絲毫不減。說話聽上去挺抑揚頓挫,卻是極其難懂的一口膠東腔調。
特例也是有的。正如南方也有大個子一樣,同樣來自黑龍江的袁厚春就單瘦得有如一介江南秀士。他的長篇報告文學《省委第一書記》與我的《禍起蕭墻》同一屆獲全國文學大獎,所以我確實親眼見過他而并非意念勾畫。那時候他在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工作,開頒獎會的時候推著一輛小車,謙虛謹慎地往每個房間贈送《崑崙》雜志。當時有人介紹說他也是一位獲獎作家,我就覺得奇怪,非常注意地打量過他的那張勞動人民樸實而又忠厚的臉。盡管那時候他一身戎裝,但我還是記住了,一見面就認得出來。
厚春的面相不僅能博得我一個人的信任。成立班委會的時候,全體同學都舉了手,一致推選他為班長,可見那是一張極具親和力的面孔。只是我被推選為學習委員就不知道是憑什么了,肯定不是因為面相的原因。世旭、召政、爾品、秀海、魯勃,還有好多同學外形上都比我有魅力得多。一直讀到畢業我才想清楚大致的原因,當時武大已經推行學分制了,拿夠學分就可以畢業,因此學習委員實在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隨便推舉個歪瓜劣棗都行。絕對無傷大雅。
學校方面考慮問題相當人性化,入學后給我們每人發了一枚紅色的校徽。也許覺得我們班的學員年紀都老大不小了,再佩戴白校徽面子上就下不來了。其實這樣對我們也不合適,紅校徽只是發給教職員工的,我們年齡再大,畢竟還是學生啊。當時我們還傻楞楞地感到很高興,認為這是被人看得起。有一天傍晚我和幾個同學到東湖旁邊散步,一群年輕學生朝我們看了好半天,然后議論說,喂,是不是學校炊事班換了一批廚師啊?這話讓我聽得清清楚楚,回來學給厚春聽,笑得肚子疼。后來我就一直沒有佩戴過紅校徽了。
我和厚春還是挺一見如故的,入學的當晚我們就住進了同一間宿舍。此后幾年時間休戚與共,至今情同手足。
學校給了我們很好的居住條件,平時住八名學生的房間,只安排住兩人。據說是研究生待遇。兩張床兩張書桌,空間還很富裕。我這個人在生活上講究慣了,喜歡有很多的衣服,每天早上挑選著穿哪一件,本身就是一種享受。而且所有的衣服都得用衣架懸掛起來,不想皺皺巴巴地湊合著穿。同厚春一商量,就去水果湖商店買了一架帶穿衣鏡的大衣柜。厚春帶到學校去的衣服其實很少,只有兩套軍裝,而且是毛滌混紡面料,不怕皺,根本不用掛。為了不打擊我的積極性,他還是有模有樣地掛了進去。書沒讀完,那衣柜就跟不上日漸膨脹的購物欲望了。越來越多的服裝把個衣柜擠得滿滿的,取件衣服都相當困難。
一般人都以為那里面增加的全是我的衣服,其實他們的目光都還停留在過去階段,以為作為高級軍官的袁厚春是不會有購買欲的。尤其他來自東北農村,臉上寫滿了艱苦樸素的字樣。對他的這些良好印象讓我感到難過,實際上這就是對我能量的嚴重低估,沒看出我是一個極具感染力的人。任何人與我同居一室,右一套左一套地誘惑,左一名右一句地熏染,他都會茅塞頓開。厚春就是這樣的,他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單調,一個大男人,光有那么兩套軍裝,怎么的也談不上五光十射。終于有一天,在那面穿衣鏡前,拿出我的衣服,西裝革履一對照,那心就動了。然后就跟我去了商場,一去就不可收拾了。
最先覺察出他的變化的當然是他的太太。袁夫人并且還跟我提了抗議,說,我們家厚春跟著你變修了。那個“修”字是有時代典故的,今天的年輕人根本就聽不明白。當時我都覺得她那批評已經過時,也就沒放在心上。果然,畢業后我在廣州遇見厚春的時候,他走得比我還遠,居然一個人下榻在五星級的“中國大酒店”。西服筆挺自不必說,走到酒店的任何一個場所他都不用付賬,只須掏出一張紫色磁卡,霎時間就令服務生畢恭畢敬。當天晚上他留我在那間無比豪華的房間住,洗完澡準備洗襯衣的時候,厚春一把拿了過去,裝進了一只洗衣袋。第二天服務生客客氣氣給送了回來,就跟新買的一樣。那么好的包裝讓我感到十分地不相配,我的那件襯衣其實已經很舊了,還是“的確良”質地,只花了十二塊錢。一問,洗一次居然花去了二十大洋,真正地將蘿卜拌成了肉價錢。后來才知道,他那陣子接受了寫報告文學的任務,寫作對象就是酒店的老板,經費自然全是老板給出的。這讓我想起了去湘西那次的任務,我的寫作對象卻是已經被剿滅了的山區土匪,他們的亡靈顯然不可能替我買單,于是那日子苦得令人冒清水,差點就讓邊遠地區的醫師切掉了我的胃。
尤其那次去廣州之前我還不知道用卡是怎么回事,至今一掏出磁卡就想到中國大酒店,想到袁厚春。不過我心里也能找到平衡,畢竟厚春第一次穿西裝是在珞珈山學的。是我教會的他。
我的那只大衣柜還發揮了更多的妙用。李斌奎就特別愛從鏡子中欣賞自己。他每次到我們宿舍來找班長有事,眼睛從來不看班長,更不看我,一邊說事兒一邊瞟著穿衣鏡,還一個勁地用手去捋額前開始稀疏的頭發。
更有趣味的是吳雪惱。我的這位苗族同學喜歡玩撲克,晚餐之余,他總是提著一只小板凳走進來,吆喝著要玩一會兒牌。當時那種玩法叫什么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是一個人喊莊,其他三個人打莊家一個。打夠了分莊家就賠給三個人,沒打夠,三個人都得賠給莊家。雪惱性子剛烈,總是包著莊自己打。問題是他老喜歡背靠著我的大衣柜坐著,說他的腰不好,非要搶那個位置不可,因此他手里抓了些什么牌,其他三個人都可以從穿衣鏡里面看得一清二楚。結果可想而知,這位苗族老兄在我房間打牌基本上就沒有贏的記錄。那時候也興點小賭注,以食堂的飯菜票做押。吳雪惱經常是把身上的米和菜輸得精光,然后一臉通紅地站起來,提起小板凳就往外走。又不甘心,老是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們三個人,氣鼓牢騷地說,不行,你們幾個人肯定搞了我的鬼。至于搞了什么鬼,四個人當中只有他始終沒有想明白。
這只可愛而又搞笑的大衣柜,最后離開學校的時候我沒有將它帶走,而是連同我上學用的那輛自行車,一起送給班上的英語老師毛峰了。毛老師是湖南益陽人,對我們特別用心。英語是我們的必修課,但是有的同學根本無法啃進去,就報到系里去,給少數幾個同學免修了。吳雪惱君就是其中一個。他倒是把我當學習委員對待,一本正經地找我匯報,然后跟我要求免修英語。看在他飯菜票輸得也還大方的面子上,我就去找了毛老師。開玩笑地說:他懂苗語,是否可以等同掌握了一門外語?毛老師放肆笑,然后很慈善地同意了。
好多年后,突然聽武漢的同學說毛峰老師猝然去世了。這一噩耗確實讓我們扼腕痛惜了好長一段時間。
武漢大學的校區相當大。我們住在東湖旁邊,當時叫“湖濱八舍”。那地方依山傍水環境很好,卻隔所有的教學樓都有比較遠的距離。我選修的課很雜,除了本系的課程之外,還選修了哲學系,歷史系,經濟管理、圖書館系等多門課程。考慮到每天都要走很多路,我就把自行車托運到學校,這樣就快捷多了。厚春覺得這個辦法好,也就動了心。但是他比我大方,索性在武漢買了一輛新自行車。他其實很會劃算,“畢業后再托回北京去,老二正好缺一輛車。”
校區內的道路卻極不平坦。從湖濱八舍出門,無論往哪個教學樓走,都得爬一道大坡。那坡很陡,騎車很難蹬得上去,只好推著往上走。好在有上坡就有下坡,時間方面到底也能省一些。我們班有那么一兩個同學很聰明,老是坐在我車后架上搭便車。上坡的時候他們也舍得出力,在后面使勁推。上到坡頂就享福了,屁股一撅蹭上去,一路春風。自行車流星般地超越一撥撥步行的同學,那會兒就顯得格外神氣。
有一天我們全班都去聽哲學系肖萐父教授的課,這是一堂期盼已久的大課。肖先生早在八十年代初就主持了《熊十力全集》的整理出版工作,那部著作被學術界譽為“20世紀中國哲學的豐碑”。他還與李錦全先生共同編撰了《中國哲學史》上、下卷,是文科大學一直采用的教科書。肖先生當時除了帶研究生就只是潛心著書,已經很少授課了,因此他的講座非常難得一聽。全班同學早早地做好了準備,想去搶占個好一點的座位。仰仗著有自行車,我走得比他們稍晚了些。關好宿舍門,卻看見走廊內還有個瘦小的身影在那里徘徊。那是我們班上的女才子王英琦,一個看上去十分讓人憐惜的弱小皖女。她見我要走了,獲救一般朝我呼叫,“哎呀,怎么得了?怎么得了?”我趕緊問她怎么回事,她說,她房間的開水瓶里面還燒著水,電熱水器沒有拔。更要命的是那房門,想進去拔插頭卻打不開,她的鑰匙被反鎖在里面了。這事當然非同小可,我得替她想辦法緊急處置。那事得耗費時間,又要趕去聽課,汗都急出來了。最后好像是用一張硬卡片之類的東西給弄開的,進門一看,水瓶在一邊,熱水器在另一邊,根本就沒有燒開水那回事。王英琦自己先笑了,說,我忘記了,以為還燒著呢。當時我心里那火都快點著了,扭頭就往外走。我甚至認為她的門鑰匙也沒有忘在房間里。王英琦緊跟在我身后也出了門,說,呀,聽課來不及了,你用自行車馱著我去吧,幫忙幫到底嘛。有什么辦法呢?上坡的時候還不好讓她在后面推,真的有一肚子的別扭。
班上還有一個女同學,叫嚴婷婷。云南女子,婷婷玉立一副好身材。她的作品寫得很好,為人也十分文靜。我記得剛入校那天,她跟主管我們班的蕭老師請求,想把她愛人曉劍也弄到班上來讀書,不料還真的獲準了。主要是原先定了要來的作家,因為種種原因又不來了。就跟我們省的譚談、古華一樣。還有上海的王安憶,河南的張一弓,好多人都不來,就騰出了不少空額。于是我受了啟發,也去找蕭老師,說我們湖南還有一個叫龔國才的青年作家,也很想來讀作家班。其實我并沒有征求小龔本人的意見,事先連電話都沒給他一個,可見也是沒抱多大指望,卻同樣獲得了批準。龔國才當然覺得喜從天降,他愛學習,也發表過非常不俗的作品。他的筆名叫曉宮,一個很有日本味的名字,畢業后果然就去了日本。龔國才到學校來的時候已經開課一段時間了,這是件好事,免除了入學時候對我們的那幾場嚴格的考試,為此他由衷地對我感謝不盡。但是我這個人絕對飲水思源,很認真地告訴曉宮,你能上作家班,首先得感謝嚴婷婷。若不是受到她的啟發,我絕對不會想到把你龔某人弄到珞珈山來。曉宮聽得好笑,又是點頭又是搖頭,讓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其實曉宮是個非常好的小兄弟,同我和厚春形影不離。我們學什么他就學什么,我們有什么他也得有什么,半步都不拉下。厚春跟我學著打領帶結,他也對著鏡子發奮地練習。看見我們有自行車,他也弄了一輛舊車過來,咔嚓咔嚓地滿校園跑。一到星期天,經常是三輛單車并駕齊驅,或經水果湖迂回到中南商廈,或干脆直奔漢口商業街。曉宮外表上穿戴得有條有理,卻有些丟三拉四的習慣,每次車出校門,他都驚呼:呀,我身上可沒帶一個子兒啊。我們當然不會讓他再回去取錢,就替他付賬。時間長了,這位老弟總是忘記帶“子兒”出門,倒是讓人產生了懷疑。
他特別認真,人又很聰明,這兩者集中在他的身上,倒是產生了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有一天下了課往宿舍走,正值春花怒放的時節,武漢市至少有兩萬來人到我們學校來觀賞櫻花。櫻園那一帶游人密集,道路堵塞,擠出了我們一身的汗水。振國兄怒目直視觀花者,憤慨地說,還有一點愛國心沒有啊?這些樹是日本侵略者種下的,當時這里是他們的戰地醫院,為了安慰傷兵的懷鄉之情。豈不知那時候鬼子們正在南京屠殺我們的同胞呢。說完,他昂首闊步地朝前擠,帶頭撞出一條血路,氣呼呼地走向湖濱八舍。曉宮望著他的背影,站在原地半天沒動。然后對我說,今天晚上我們班上得輪流值班才行。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曉宮似乎有點急了,“真的。你信不信,振國老兄說不定會半夜三更爬起來,拖一把斧子劈了這些櫻花樹。”當時還有幾個同學在邊上,聽得哈哈地笑。我以為這是曉宮的一種幽默,聽聽就算了,不料他還真當一回事,下午又正經八百地告訴了班長。吃晚飯的時候他還特意端著飯碗到了我們房間,問值班的事情落實了沒有。我朝他打量了好長時間,真的弄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常言道“事不過三”,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值班的事,顯然就不能認為僅僅是一種搞笑了。那又會是什么呢?難道真的以為瘦弱的振國老兄會朝那些美麗的櫻花樹磨刀霍霍?這種想法才是真正地搞笑呢。
曉宮看上去顯得很稚嫩,因此無論在誰眼里,我們班上最像大學生的人就是他。一付深色寬邊眼鏡,一頭濃密硬扎的黑發,一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倔強勁頭。其實龔國才也是個歷盡了蒼桑的苦孩子。他已經結婚了,而且還結得比較晚。夫人是當地出了名的小美女,據曉宮說,那女子是他從有暴力傾向的人的手心里奪過來的。龍爭虎斗了好長時間,最后終于達成了協議,讓那個人朝著他的肚子上狂打三拳,從此名花有主。曉宮形容說,那人攢足了全身力氣,“咚!咚!咚!”于是他感覺到全世界都被震動了三次。
畢業那年,他的愛妻正好要去日本留學,曉宮就辦了陪讀手續東渡日本,從此一去不回頭。起先他在東京做點小生意,日子應該是比較艱難的,但是他愛面子,不肯多說那段生活。十多年后,曉宮忽然回來了,質地很好的白襯衣外面,罩了一件閃閃發亮的緞子馬甲,還真是有點日本銀行家的派頭。他們小伉儷居然還帶回來三個孩子,階梯似的,讓我百思不解。身處異域,無親無故,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水哥,你這就不知道了。”他很國際地告訴我,“在日本,孩子生得多,做生意是可以免稅的。”我便不敢再往下問,怕更加露拙。如此天壤之別的國情,當然只能令我瞠目結舌。
那次回來,我覺得是曉宮的日本生意做得最好的時候。他一定讓我馬上給厚春打電話,然后接過電話,不容厚春說任何話,開口就讓他當天從北京飛來長沙。“小事一件。所有費用我都包了!”他很豪氣地揮著手。我在邊上聽得想笑,真正的今非昔比啊,到底不是一個子兒都不帶的年月了。
誰知那次的見面竟成了我與曉宮的永別。第二年一個深夜,曉宮的太太打了個越洋電話給我,沒有說話先就大哭,痛不欲生。后來我給曉宮打電話過去,很沉重又非常直接地說,曉宮,回來吧。一個大男人,何必將一把骨頭拋在異國他鄉啊?曉宮知道這事肯定是他太太告訴我的,就笑著說,水哥,別聽她的。實在不行了我會自己告訴你的。可現在,嘿,我還沒有呢。早著呢。
其實那時候他已經不行了。只幾個月的時間,他夫人就捧著骨灰盒回來了。入土的時候正值非典流行,同學們都趕不過來,我自己駕車一路上闖過了若干個消毒站,趕往醴陵,親手把持著曉宮的骨灰盒,送他魂歸故里。
后來我們同學聚會的時候感慨不已。武大首屆作家班已經走了兩名同學,一位是年紀最大的劉亞舟,另一位竟然是年齡最小的龔國才。世事難料,尤其這陰陽兩隔的事情,誰也算不準啊。
兩年的時間,大發其跡的事情也是有的。學校大門對面有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餐館,那是我們班同學經常光顧的地方。誰有客人來了都往那兒帶。外面幾乎每天都有各個雜志社、出版社的編輯來約稿,然后就請吃飯,腳一抬,必定得去那個地方。說實話,那里的菜毫無特別之處,服務、衛生之類的條件根本就談不上。沒辦法,周邊地區獨此一家,沒有其他選擇。經常是一走進去,滿堂子都是作家班的人。大家彼此一笑,心照不宣。又來了?哈。
回想起來那餐館確實很破爛。發黑的木板釘成墻壁,頂棚上盡是些窟窿眼,天晴露光下雨漏水,還生怕掉毛毛蟲下來。就是這么一個不雅觀的去處,賺足了我們作家班的錢。那些和我們有稿約關系的出版社,雜志社,都在那里大把大把地拋灑銀子。老板的樣子我都記得很清楚,態度挺好卻極會掐算,連個像樣的服務員都不請。到我們畢業的時候,那餐館忽然就面貌大變,紅墻紅瓦白瓷磚,面積擴大了一倍以上。后來我們回學校聚會那房子還在,生意仍然紅火。我們進到里面故地重游,看著那四面光潔的屋子,幾乎都能指出來哪塊磚哪片瓦是我們班上哪位同學捐獻的。真的有那種感觸。
不過后來那餐館就看不到了。學校周圍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很多物件便成為消失了的歷史,再也無法復制。
像我們當時的插班生制度,似乎也一去不復返了。作家班后來又辦了兩屆,我們省有王平、彭東明兩位作家成為了我的學弟。再往后就沒有辦了。時局和環境都在不停地發生變化,作家班顯然也歸入了歷史。有些東西還真是說不清楚,往往要等到他成為歷史之后,人們才愿意回望那曾經的存在。
后來有若干次機會回到珞珈山,心中總會涌起一種歷史的珍貴感。可以肯定地說,這種感覺也是絕對無法復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