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大暑一過,日子突然間好像比以前長了好幾倍。豹子往斗車里碼著磚頭,這每一塊磚就像剛剛出窯,噴出急促的火氣。豹子燙得手上的筋一搐一搐。這狗娘養(yǎng)的太陽,可真跟火似的。每躬一下腰,他背上就要涌出一大片汗水。一身都濕透了。豹子揩汗時,時不時會朝樓頂瞟一眼。樓已經(jīng)越砌越高了。他看不清哪個是龍哥哪個是猴子,只看見他們比蚊子還小的身影正往天空砌著一塊一塊的磚。
豹子只是個在地上碼磚的建筑小工,碼完一斗車,就會被一架簡易滑輪吊車吊上去,猴子在上面接著。猴子也是個小工,可猴子的錢比豹子拿得多。高空作業(yè)是有一筆特殊補助的。豹子也想過要上去,他想上面的風一定很大。他問猴子站那么高頭暈不暈?猴子作出一個暈倒的動作。可猴子說不暈,暈什么啊?而豹子每次往那高懸在頭頂?shù)哪_手架上一望,就暈了。他甚至覺得,城市就是個讓人頭暈?zāi)垦5牡胤健?/p>
豹子感到特別難挨的時間還不是干活的時候,是在吃過晚飯到睡覺之間的這一段空白,對他來說,這是一天最漫長又最乏味的時間。此時,他靠著一堵圍墻面對熱鬧的大街坐著,眼里閃爍著黑夜將臨的光線。他身上的光線越來越暗,但路燈很快就亮起來了。路燈從街邊上的梧桐樹葉后面透射出來,像一串串亮閃閃的星子。豹子毫無表情地看著燈光下那片耀眼的喧嘩。豹子發(fā)現(xiàn),城里的男男女女都喜歡往燈光最亮的地方走,就像趨光的蝴蝶和飛蛾一樣。他卻更愿意躲在暗處,縮在一個最陰暗的角落里。豹子光著膀子在陰影里坐著時,你會覺得這是個老實憨厚的農(nóng)民工,壯得就像個鄉(xiāng)下的傻子,看上去那么實心眼啊,可他開始想女人了,他正偷看一個女人,他的視線被一個穿月白色連衣裙的姑娘牽到了很遠的地方,離得越遠,他越覺得這姑娘像是月巧。豹子其實沒看清楚那姑娘的長相,他眼里只有那條月白色的連衣裙。上次回去他也給月巧買了一條月白色的連衣裙。豹子一個農(nóng)民,竟那么喜歡月白色。豹子也知道這樣的裙子不是鄉(xiāng)下女人穿的,可他想買的那個念頭太強烈了,他想看看月巧打扮成城里姑娘會是什么樣子的念頭太強烈了。那時他剛領(lǐng)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氣粗得像發(fā)了大財?shù)母缓馈?/p>
月巧是豹子的媳婦兒,這是豹子最驕傲的一件事,他娶來了煙波尾最漂亮的媳婦兒。豹子逼著月巧穿上那條月白色的連衣裙,月巧很俏地站在天井里,讓他看,還讓他摸。那會兒一家人都睡了,天井里只有小倆口,月亮升起來,清晰勾畫出天井四周瓦檐的輪廓,也給他倆身上加了一點光亮,澄明的,又是清涼的。那還是春天,谷雨剛過,月光中充盈著水汽。清新的空氣里,散發(fā)著一陣陣被露水濡濕的花香,像初生嬰兒一樣干凈的氣味。他的手剛摸索到月巧身上一個動人的地方,月巧突然愣了一下。天井上方,兩只尖起的耳朵探了探,又伸出來一只毛茸茸小腦袋,直瞪瞪地看著,像是看傻了眼。月巧一愣,又一笑,該死的,是只黃鼬。
如果不是那只黃鼬,豹子可能在天井里就把事辦了。豹子已經(jīng)憋不住了,他把月巧緊身的小背心都扯開了,他扎在月巧懷里,吃力地喘息著,身體內(nèi)就像真的有一只豹子在低聲吼叫。他站著,站著就把月巧抱了起來。月巧也好性急,好性急把身子迎上來,抱著他的頭,把舌頭伸進他的嘴,讓他親,讓他咬。但她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于是就拼命掙扎。她用足力氣,把他堅決地推開了。
她低低地喊了一聲,別弄壞了你兒子!
他沒吭聲。他似乎連呼吸也憋住了。
第二天早晨月巧送豹子上路時,沒穿那條月白色連衣裙。月巧好像徹底清醒了。月巧說,那月亮可真邪乎,照得我都不知自己是啥樣人了,那衣服哪是我這樣的人穿的,你還是帶回城里去,退了吧,要不,就換套給你兒子穿的小衣小褲。豹子坐在村口大柳樹下的那個石碾上。豹子還在生氣。要說那裙子也真不是鄉(xiāng)下女人穿的,穿褲子都嫌絞腿呢,一身水一身泥的,打濕的褲腿上會沾上野稗子、牛蒡,得把褲腿高高挽過膝頭,挽到大腿根上。可豹子卻故意擺出一副騾子一樣倔強的面孔,像是要給月巧一點顏色看看。月巧帶著一絲可憐的神情望著他,眨了眨眼。然后她又輕輕拍了拍自己微微翹起肚子,用撒嬌的、開玩笑的口氣說,兒子啊,你看看你這個豹子爹,還沒長大哩,還在撒嬌呢。豹子忍俊不住地一笑,笑了又黑著臉惡煞煞地說,個娘們,你等著,等你生了兒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月巧也故意顯出十分兇狠的樣子,娃他爹,別以為我怕你,有種,我就再給你生一只小豹子。
小倆口嘴皮子斗著狠,眼里卻盡是愛。等豹子從那石碾上一起身,真的要走了,忽然就看見女人眼眶里涌出好多的淚水。他用粗糙的掌心給月巧抹淚時,月巧嚶嚶地哭著說,豹子啊,別惦著我,趁年輕,還有把力氣,給你的小豹子掙一座房子來,有一間好房子住在鄉(xiāng)下,你就哪兒也不用去了。
他使勁點了一下頭,又把那滿手的眼淚,使勁一攥,就上路了。那條從鄉(xiāng)下通往城里的路,永遠都是坑坑洼洼的,得咬著牙走。豹子咬著牙,一雙大腳板,如牛蹄一樣一踏一踏地走。暴土揚起來,土腥味嗆人。他不時往后瞅上一眼,看看她是否還在后面。但月巧早已回去了。她要洗衣服做飯,要喂豬放牛。她是個好女人,是那種勤快的踏踏實實過日子的鄉(xiāng)下女人。
豹子現(xiàn)在想著這個女人,心里也慢慢變得踏實起來。
此時街上漸漸冷清下來了,城市退遠了,甚至消失了。他開始聽見另一些混在夜霧里的聲音,那都是閑下來的民工,有的坐在工棚里打牌,也有在工棚外邊的夜色里散亂坐著的,一人屁股下塞著一塊磚頭,抽著煙,喝著零拷來的散酒,彼此倒苦水,發(fā)牢騷,也有大聲地罵娘的。罵包工頭,也罵城里人,罵歸罵,也沒有什么具體的內(nèi)容,無非是發(fā)泄一下鄉(xiāng)下人對城市的普遍不滿,借以打發(fā)乏味而無聊的時光。
豹子聽著,有時也感到十分痛快,但他一般不摻和進去。這些民工的成份十分復雜,有本省的,也有湖北的,江西的,安徽的,貴州的,四川的,就像許多不同的省份湊在一起。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小圈子,常常是一個泥工師傅領(lǐng)著本村的幾個小工,然后加入一個小包工頭的隊伍,然后投奔一個更大的包工頭的隊伍,最后匯入某家大型的有著合法資質(zhì)的建筑公司名下,他們也就跟著合法了。豹子和猴子,還有本村的幾個年輕后生,都是龍哥帶出來的。龍哥也就自然成了他們這個小圈子的主心骨,就像一個臨時湊合起來的家庭,在一口鍋里攪飯,鉆一個工棚睡覺。
豹子站起身,朝自己的工棚里走時,正好聽見龍哥在問,豹子又去哪兒了?這小子好像有點不對頭啊。
豹子愣了愣,馬上又聽見猴子嘻皮笑臉的說,八成是憋不住了,又想媳婦兒了。
工棚里七八個人,正坐在一個大通鋪上打牌。這通鋪倒是十分結(jié)實,先在地上碼上磚,再搭上跳板,墊上一沓沓的空水泥袋,然后鋪上每個人從家里帶來的席子、被子。它差不多把整個工棚都占滿了。這樣的工棚大大小小有十幾個,搭在工地旁邊的空地上,就像鬧地震時搭起來的防震棚。只等這座大樓一竣工,這些工棚就會像風卷殘云一樣拆掉,這些民工也會作鳥獸散。至于這一片空地,早已規(guī)劃好了,它會成為一個綠化廣場,廣場中心是一個音樂噴泉。這讓豹子感到興奮。他甚至想好了,等這個音樂噴泉建好了,他要抱著孩子帶著月巧來看看這個音樂噴泉,而且一定要讓月巧穿上那身月白色的連衣裙。
豹子,去哪了?龍哥看見豹子進來了,叼著煙問。
豹子臉上立刻充滿了龍哥吐出來的煙霧。他緊閉著嘴,好等那嗆人的煙霧過去。他不想惹誰,更不想惹龍哥。但龍哥的一雙眼仍然陰沉地盯著他。龍哥這樣盯著時,那張黑瘦的堅硬有力的刀條臉更顯出了幾分殺氣。龍哥不但是煙波尾村最好的泥瓦匠,還是個轉(zhuǎn)戰(zhàn)南北打工的老江湖。豹子知道,龍哥其實并不是真要問他去哪了,龍哥只是要這么問一下,以顯示出他的身份。他是這里每一個人的大哥。豹子不敢吭聲。豹子喘著氣。也就喘口氣的功夫,龍哥又說,沒事就好好歇著,別動傻念頭,干了一天活還累不死你!
龍哥把嘴里剩余的煙一口噴到他臉上時,七八雙眼睛齊刷刷地把他盯上了。豹子又開始感到憋得慌。他感覺小腹有點發(fā)脹,想找個地方尿尿。他走出工棚時聽見那幾個家伙都在他背后死笑。但豹子知道,龍哥是不會這樣笑的,他還從未看見龍哥笑過。笑得最響的是猴子。豹子滿臉通紅,額頭上滿是青筋。
笑啥?龍哥喊。只叫了一聲,一下就安靜了。
夜已深得沒有底了。豹子撒尿時下意識地抬起頭,好像是想看看有沒有月亮,可他看見的是一幢比一幢高的大樓,興許是這些大樓里的燈光太刺眼了,襯得城市的夜空污穢發(fā)暗。他沒看見月亮,連星子也沒看見幾個。豹子還是喜歡鄉(xiāng)下,一想到鄉(xiāng)下,他的目光就空曠起來。一馬平川的鄉(xiāng)野,遍地月光,根本不用抬頭看。而現(xiàn)在,豹子感覺自己不是在城里,像是置身于某個深不可測的峽谷里,地老天荒一片。這片空地上,除了散落在各地的殘磚碎瓦,到處長滿了荒草和野蒿子。豹子甚至在荒草中發(fā)現(xiàn)了野稗。野稗是該長在稻田里的,怎么會長進城里呢?他知道這種野稗草生命力極強,看到稗子,他就想到了家里的稻田。興許這里更久遠的時候也是一片農(nóng)田。興許這野稗是他們的鞋底無意中從家鄉(xiāng)的田野帶來的。稻子快熟了吧?他盼著稻子早一點熟透,收了這一茬稻子,他兒子就該降生了。月巧找人算過,說是個兒子,他也覺得是個兒子。
豹子這樣想著時,已經(jīng)開始撒尿,尿瀝瀝拉拉地撒在野蒿子上。尿拉得有氣無力。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事實上,自從進城之后,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從未有過的事。這才半年呢,他好像已接受了命運所有的波折,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了。他甚至開始像一個老人回想往事那樣,回想起今年春天在稻田里撒尿的情景,呲——那尿射出一丈來遠,那樣一種強有力的噴射,讓月巧都臉紅了,月巧那時還是個剛?cè)⑦M門的新媳婦,見了誰還有點低頭害臊。但臉紅歸臉紅,他在月巧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一種自豪和驕傲。豹子內(nèi)心里更是自豪和驕傲得要命,可他在月巧跟前總要故意裝出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你男人不就是尿得比別人遠一點嗎?臉紅個啥哩。
女人其實是很喜歡有個豹子這樣的男人的。在床上,他可真像一只豹子啊,他把月巧弄得一連聲地哭又一連聲地叫喚,連床單也被弄得皺成了一團,擰得出水了,攥得出血了。那還是他們結(jié)婚的第一次,一生一世的第一次,這床單是不能洗的,天亮之前,就要掛在大門口曬衣的竹篙上。天一亮,一村的人就會看到一個大閨女在她初夜之前二十年守身如玉的高尚貞操與純潔,也會看到她丈夫多壯實,多有力,多有勁兒。月巧下床去門口掛床單時,微微分開腿,每走一小步就疼得皺一下眉頭。她皺一下眉,他的心就要牽動一下。他知道她傷了身子,知道她特別疼。豹子啊,你真是要了我的命啊,我這一生都給了你啊。月巧掛了床單回來,一頭扎進他懷里,嚶嚶地哭著,那是一種悲傷與欣喜交織的哭聲,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生命中的那種疼痛,她也感受到了做一個女人的無限喜悅。豹子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豹子其實心疼得不得了,豹子正暗自狠下決心,他要用一生一世來疼這個女人,自己的女人。
可結(jié)婚才三天呢,龍哥就催他上路了。
龍哥說,豹子,你要舍不下媳婦,我可就要換人了。
月巧也過來推他,去哩,他龍哥,這么好的事,咱們豹子還能不去?
月巧雖是剛過門的新媳婦,可剛進門就賢慧得不得了,早給他把行囊打好包了,被窩、毛巾、換洗的衣服、一只鄉(xiāng)下人吃飯的粗瓷碗,全塞進了一只大蛇皮袋里。這個大蛇皮袋已包括了一切,它是一個農(nóng)民工進城的全部家當。煙波尾七八個年輕后生,結(jié)過婚的,沒結(jié)過婚的,就這樣跟在龍哥的屁股后面,上路了,每個人都馱著一個大蛇皮袋子,走遠了,就像一只只馱著希望的小螞蟻。月巧本來是要送送他們的,可龍哥仿佛跟女人有仇似的,月巧笑得好甜,嘴也甜,龍哥卻兇狠地把眼一橫說,誰要舍不下媳婦,趁早莫進城。他說的是豹子,可臉紅的是月巧,她一下連耳根都羞紅了,只慌慌張張抓住豹子的手,塞過來一樣東西。
是一只桃符,那是月巧從小戴到大的護身符。
現(xiàn)在,它系在了豹子的脖子上。
豹子每次憋得實在難受時,就會去摸這只桃符,用手指像捻佛珠一樣地捻。他感覺到的不是這只桃符的玲瓏美妙,而是它的神奇。他這樣慢慢地捻著時,心里寧靜得出奇,潔凈得出奇。他每次回家,月巧都要檢查這只桃符,看是不是還掛在他脖頸上,是不是還挨著他的胸口。然后,就輕輕地吁口氣,一只很纖細很柔軟的手輕輕地按按他的胸口,柔聲說,一個人在外,自己多當心。
此時,豹子正在捻著那只桃符時,猴子忽然過來了,拉下褲襠就撒,那尿好像憋了好長時間了,撒得太遠,不是撒在野蒿子上,而是打在了某種堅硬的東西上,一股騷味都濺到豹子的臉上了。憋死我了,日他奶奶,都快炸管了!猴子說著,瞄了豹子一眼,問,搓什么呢?剛才我還以為你是在搓那玩意兒哩。
豹子不知怎的,突然就發(fā)作了。
他感到了一種極大的侮辱。猴子不是在侮辱他,而是在侮辱月巧,侮辱月巧給他的這只桃符。豹子發(fā)出一聲嘶吼時,已經(jīng)一把揪住猴子的脖頸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猴子那泡尿還沒撒完,那東西還像根樹棍似的撅起老高。豹子這么突然一吼,它也嚇得一跳,一下就嚇得縮回去了。
怎么啦?你瘋了啊?猴子一臉驚慌地問。雖說是驚慌,可猴子還是不太相信豹子真的是在發(fā)脾氣。豹子自己也覺得自己好像不是真的在發(fā)脾氣。興許,一頭豹子禁閉得太久了,就會顯出狂躁兇猛的性情。他感覺渾身那些沒處使的力氣和勁兒憋在身體內(nèi)脹得難受,現(xiàn)在,終于有一個地方可以發(fā)泄了。他把猴子舉得老高,又狠狠地砸在地上。隨著他的又一聲咆哮,他感到有一股積郁了很久的強烈酸氣,終于釋放了。
如果換了另一個人,譬如是一個城里人,他這一下可能就把他摔死了。可他摔的是猴子,猴子幾乎是剛一落地,就有力的反彈起來。他雖長得又瘦又小,可力氣也大得驚人。鄉(xiāng)里漢子沒有力氣小的,鄉(xiāng)里漢子沒挑過兩百斤以下的擔子。猴子一蹦起來,就一頭撞向了豹子的腰上,那是顆鐵頭,豹子立刻感到軟肋上挨了狠命的一擊,一連踉蹌后退了幾步。但沒倒下。鄉(xiāng)下人也同樣不是那么容易倒下的。他又吼叫了一聲,再次撲向猴子。他個子高,有壓倒一切的優(yōu)勢,可瘦小的猴子卻伶俐敏捷,一把抱住了他的兩條腿,張嘴就咬……
這會兒,四周早已圍上來的一大圈人,喊著,嚷著,看熱鬧的人比打架的人更起勁兒。在這樣的民工營里,誰都巴不得有這么個發(fā)泄的機會,把單打獨斗的發(fā)泄轉(zhuǎn)化為一種集體的大宣泄。龍哥和煙波尾的那幾個年輕后生也來了。
一個后生說,是豹子和猴子在打呢。
龍哥叼著煙說,讓他們打,打一架又能安靜幾天。
又一個后生問,倒底是為啥事哩?
龍哥叼著煙說,球事,雞巴事!
這一架打過之后,夜里果然寂靜無比,萬籟無聲。
豹子和猴子睡覺也還挨在一起,他們一直都挨在一起睡。惟一的變化是猴子向左翻了半個身,豹子向右翻了半個身,由頭挨頭變成背抵背了。這樣豹子就不得不面對龍哥了。龍哥睡在他右邊。豹子閉著眼。他閉著眼也能看見龍哥一直干瞪著眼,兩個眼珠子,在暗夜里靜靜地發(fā)著光。龍哥在想什么呢?難道他就一點也不想女人?豹子閉著眼想。豹子知道龍哥其實也還年輕哩,三十剛出頭。他能嗅到龍哥身上灼熱的氣息,這是只有強壯男人才有的旺盛血氣。和龍哥挨在一起睡,他也感到渾身燥熱。
龍哥身上的血氣多旺盛哪!可豹子知道,龍哥的心死了,對女人的心徹底死了。多少年了,龍哥在外面這樣拼命掙錢,掙來的每一分錢都緊緊地攥在他粗黑的大手里,一回家就分厘不少地交給了女人。那可是煙波尾又勤快又老實的一個好女人哪,怎么就做出了那樣的事呢?龍哥活到三十歲好不容易盼到這女人給自己生了個兒子,這兒子一生下來卻活脫是一個小村支書。豹子知道,那女人肯定也知道,在村里,龍哥最恨的就是這個村支書,最瞧不來的就是這個村支書。他不知道龍哥的女人為什么要給丈夫帶來如此深的屈辱,就算龍哥很長時間沒回家,就算那女人實在是夾不住了,她也該換個別的漢子啊。龍哥提著刀就去找村長了,就提著那把砌墻糊泥的刀,這刀殺人不行,刀口太鈍,龍哥也真像砌墻糊泥一樣,給村長的嘴里鼻子里糊滿了糞,又把每一條縫兒都抹得溜光,連眼睛縫兒耳朵眼里都糊上了。但他沒有把那女人怎么樣。那女人跪在早春寒冷潮濕的地上哭了一整夜,但這不關(guān)龍哥的事,是她自己要跪,要哭。龍哥一覺醒來了,看見女人還在床邊冰冷的地上跪著,但沒哭了,像所有的眼淚都流干了,兩個眼睛就像兩個深陷下去了空洞。龍哥吃驚地問,娃他媽,你怎么還沒有走?帶著娃趕緊走吧,你要不走也成,誰的娃,誰抱走,我老龍家的祖祖輩輩子子孫孫,沒有野種!
龍哥其實只是要試試這個女人的心,看他這個男人和那個野種,在女人心里孰輕孰重。女人到底還是走了,這怪不得龍哥。女人可以離開龍哥,但到底還是離不開那個野種,那可是她的親生兒子。龍哥這么多年辛辛苦苦用血汗攢下的錢也被女人帶走了,這又怨不得女人,是龍哥讓她帶走的。
龍哥叼著煙說,把這娃好好養(yǎng)大吧,只要別養(yǎng)得像他爹,我這血汗錢就算沒用錯地方。
那天龍哥離開村子時,一村人都看見了,豹子也看見了。豹子那會兒還沒娶媳婦兒,還沒跟龍哥進城。豹子看見龍哥像剛生過一場大病,就像一個夢游者那樣臉色煞白,步履蹣跚。究竟是怎樣的力量可以把一個強壯的漢子在一夜之間變得像鬼一樣哩?豹子那會兒顯然還不太懂男女之間的事。豹子隱隱地感覺到這其間有某種像天機一樣不可理喻的詭秘。自那以后龍哥就是另一個人了,極少言語了,脾氣也格外古怪,平時難得見著他一絲笑容。只要誰一提到女人,甚至暗自想想女人,他的臉就變得陰沉而充滿殺氣了。
男人和女人竟然可以結(jié)下這么深的仇恨,而男人和男人之間似乎要簡單得多。豹子跟猴子第二天就和好了,就像一輩子都沒打過架。不過,首先主動討好他的還是猴子。豹子性子倔,他犯起倔來,有時候會生很長時間的悶氣。猴子是天生就很機靈的,天生就嘻皮笑臉慣了的。這倒讓他很有人緣。豹子還在地上碼磚,猴子還在天上接磚。猴子手一閃,一塊磚沒接穩(wěn),從半天云里跌下來,摔成了磚頭碴子。又恰好有塊磚頭碴子像彈片一樣炸在了豹子的腿肚子上。這其實是常有的事,一個農(nóng)民工的身體上是經(jīng)常會有一些傷口的。但猴子可能想到自己剛跟豹子打過架,立馬就跟著斗車降下來了。猴子開始還顯得有些緊張,一下來就趕緊解釋,伙計,我可不是故意的,真?zhèn)€不是故意的……
豹子捂著腿肚子說,你要是故意的就不會往這兒砸了。
猴子聽豹子這樣說,才放心了,又嘻地一笑,湊過臉來熱情地問,砸哪兒了,我看看。
豹子瞟了他一眼,忽然問,你頭暈不?
猴子覺得奇怪,怎么又問起這個了,他搖著頭,不暈,暈什么啊?
豹子說,不暈就趕緊上去,別跟個娘們似的,酸里巴嘰,搞得我都渾身發(fā)酸了。
猴子罵,我操!我要是個娘們就好了,你不會憋著,我也不會憋著了,咱倆哪會打架啊,夜夜都要摟在一起親熱個沒夠呢。
豹子啐了一口,呸!
猴子做了個鬼臉,坐進斗車里,天上那根繩子吊著他一截截往上升時,他還像電影里那樣的一個勁兒跟豹子飛吻。豹子故意繃著臉,終于還是憋不住,噗地一下咧嘴笑了。他笑的時候猴子其實已經(jīng)看不見了。豹子此時看猴子,真像一只極小的蚊子,猴子此時看豹子,就像一只極小的螞蟻。誰能看見一只螞蟻在笑呢。
豹子的傷口,是在夜里沖涼時開始疼的。
農(nóng)民工沖涼在建筑工地是一景,只是很少有城里人看見。那赤裸著身體個個如青銅一般的漢子,把一桶桶涼水從頭上直澆下來,奔涌的水流沖過每塊結(jié)實的肌腱,滿身灰黑的汗水,一時間泥沙俱下,隨著水流朝低洼處漫溢。除了水花在堅硬的肌膚上濺出激越清冽的聲音,四野一時無聲。這也是豹子感到最刺激最痛快的時刻,他用力搓著每一寸皮膚,搓得連骨頭也發(fā)出尖利的嘯叫聲,渾身的皮膚就像火焰一樣通紅。每一個沖過涼的農(nóng)民工,渾身都是通紅的,你會感覺到這是一群真正成熟的男人,仿佛熟透了。洗完澡,他們還會瘋一陣。打水仗,相互潑水。猴子往豹子那家伙上猛澆了一桶涼水,猴子說,你這股邪火也該澆滅了!可是非但沒有澆滅,那東西被涼水一激,好像突然驚醒了,一下子來了精神,撅起來,半尺高。豹子當然也饒不了猴子,猴子毛多,那玩意兒平時隱藏得太深,豹子一盆盆水猛澆過去,也把那家伙澆得青筋暴突了。那些沒結(jié)婚的年輕后生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一井臺的人都這樣。于是都扒光了褲衩,也一桶桶的涼水往身上澆。猴子還頗深沉地說,知道不?人都是這樣長大的,你看你長得多快啊,等你在女人跟前扒光衣服時,你就真的長大了,女人就喜歡你長大,長得越大越好!
豹子在心里罵了句,這個流氓。
可這些年輕后生對猴子還特崇拜,一口一聲地叫著猴哥。
猴哥,你是嫂子看著長大的,還是生下來就有這么大?
猴哥,除了嫂子,你在外頭花沒花過別的囡?
猴子心里美滋滋的,卻故作生氣地罵,日你姐哩,拿我開心。
豹子在心里又罵了句,過干癮,死騷猴子!
這時,猴子左顧右盼了一陣,忽然問,哎,龍哥呢?龍哥怎么沒來沖涼?
大伙都下意識地哎了聲,哎,龍哥哩,龍哥怎么沒來沖涼?
豹子覺得,他腿上的傷口就是這一刻開始疼的。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疼痛,他可能都忘了腿肚上的傷口。豹子連身上的水也沒擦干,就胡亂套上了一條大褲衩,一拐一拐地鉆進了工棚。他把電燈拉下來了一點,一屁股坐在通鋪上,伸直一條腿,想把腿肚子上那個傷口看清楚一些。傷口不大,但傷得很深。這時候猴子也進來了。猴子一眼看見豹子這樣子,忽然又有些緊張了。
要不要縫針?猴子從豹子的肩膀上探頭問。
豹子已經(jīng)把傷口扒開了,傷口上沒一點血漬,可能是剛沖過涼水,翻起來的皮肉一片潔白。豹子渾身上上下下都黑黝黝的,唯這個地方一片潔白。豹子竟然有些奇怪,自己身上竟然還有這么潔白的一小塊肉。
猴子直直地瞪著那個綻開的又沒有一點血漬的傷口,嘴角咧到耳根,他齜了齜牙,問,要不要打破傷風的針?
豹子還是一聲不吭,可豹子額頭上已冒出了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但他沒再看那個傷口了,他把那條沒受傷的腿也慢慢直了。
豹子說,把燈關(guān)了,睡吧。
幾個人都在自己位置上躺下了,只有龍哥的位置空在那里。豹子躺在黑暗里,因為有一個地方正在隱隱作痛,那種憋得十分難受的感覺反而奇怪地消失了。他甚至覺得,人身上有時是需要一個傷口的,在最累的時候,在漸漸麻木遲鈍的感官中,如果有了一種疼痛的刺激,那種活著的感覺反而更真實了。當所有的人都睡熟了之后,豹子發(fā)現(xiàn)天上在扯閃,但沒聽見雷聲。閃電從窗口閃過之后,夜變得更加漆黑。這時便可以看見無數(shù)的螢火蟲,在茫茫黑夜里飛舞。豹子想,天變了,要下雨了,疼痛與天氣的變化興許有關(guān)。這么晚了,龍哥怎么還沒回來呢?一個人,哪怕是一個可怕的人突然走了,也會讓人悵然若失。豹子感到身邊空蕩蕩的。這興許也與天氣有關(guān),他擔心龍哥在路上會淋雨。
龍哥回來時,只有豹子一個人看見了。他覺得只有自己一個看見了。除了他,此時,屋里六七個人都像死人一樣躺著。猴子在喃喃地說著夢話。猴子幾乎每晚都要說夢話。但猴子很細心,睡前給龍哥留了門。龍哥把虛掩的門輕輕推開時,一道閃電從他身上掠過。豹子突然看見了龍哥身上的血,紫色的,像是已干涸了的血。龍哥身上哪來的這么多血?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閃電瞬間過去了,黑暗再次籠罩了一切。但豹子仍感覺到龍哥的眼睛正陰沉地瞅著房間里的幾個人,他簡直像只餓狼。
豹子被這情形嚇呆了。他死死的躺著。他不敢動,仿佛一動就是驚天動地的事。
豹子后來一直相信自己是看花了眼,他強迫自己相信。雨是從龍哥那晚回來后不久開始下的。好長時間沒下過雨了,這一下就停不下來,天像漏了底兒似的。雨天不能施工,民工們都龜縮在各自的工棚里,還是打牌,下象棋,或玩著鄉(xiāng)下人自己發(fā)明的只用草根和石子就可以下的各種古怪棋藝。豹子是啥也不會,也沒心事下,一個人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發(fā)呆。看著滿地嘩嘩流淌著雨水,他的心里又漫游到了煙波尾鄉(xiāng)下,想著浸泡在大雨中的稻田和挺著大肚子在泥濘的田埂上艱難地走著的月巧。他這突出的思鄉(xiāng)的表情,憂傷的表情,好像會傳染似的,屋里幾個人打牌都打得無精打采的,有的人罵起了天氣,而猴子已接連出了幾張臭牌。和他打?qū)业凝埜缗紶枙伤谎郏苌僬f話,高傲中帶點冷漠的憂郁。
開中伙時,猴子扔了撲克,伸了伸懶腰,表示這日子過得真沒勁。他見豹子還傻傻地坐著,便推了他一下說,吃飯去啊,你就傻得連餓都不知道了?你這個樣子,我看遲早會憋出病來的。豹子沒吭聲,拿起個大海碗,和猴子共一把傘,去了伙房。工一停,伙食也差了。有人又罵起了伙食,每天不是南瓜湯就是海帶湯,臉都喝得是黃的青的了。猴子沒罵。猴子神秘地左右看了幾眼,看見龍哥和煙波尾的幾個人都蹲在那邊的一個墻角里,便拉著豹子在這廂的角落里蹲下了。他那樣子顯得鬼鬼祟祟。
你知道龍哥那晚去了哪兒了嗎?猴子壓低聲音說。
豹子的心就突突地跳起來。
哪兒?豹子突然發(fā)現(xiàn),這也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事,還特別想。
他越急,猴子就越是吊他的味口。他咬了一小口咸菜,咯嚓咯嚓嚼著問,想不想去?今晚我就帶你去。
到底是哪兒?豹子開始吼叫了,嘴張得可以把整只猴子給吞了。
猴子嚇了一跳,又驚慌的看了看那邊的墻角,龍哥手里抓著個酒瓶,正嘴對嘴地吹著呢。猴子這才放心了,又瞪了瞪豹子,你這么大嗓門干嘛?你不會小點聲?我怕你跟你媳婦講話都不會講一句悄悄話。
豹子苦笑一下,這次把嗓門放低了,你說吧,龍哥那晚到底去了哪兒了?
月———亮———里!猴子拉長聲音悄聲說。
豹子跟猴子去那兒時,天剛淡黑,雨早已住了,雨后的天空特別藍,但沒看見月亮。那地方叫月亮里,其實是這城里的一條小街。這城里的人叫小街小巷小胡同小里弄,一律叫××里,江灣里,太平里,隆昌里……這是很古老的叫法,古代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對于這些,像豹子和猴子這樣的農(nóng)民工自然是不知道的,不過,他們還是感覺到了這樣的街巷小是小,但確實十分古老,街是大青石板鋪的,兩邊的磚墻上生著陰綠暗亮的苔蘚,墻角生出蘑菇。偶爾看見一棵粗礪、堅實的大樹,不知是什么樹,像是長了幾千年了,一棵樹的枝葉就能遮住七八幢老房子。豹子沒想到,在座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城市里面還藏著這樣一個地方,他好像走進了城市的內(nèi)臟。他跟在猴子興奮的屁股后面一步一趨,不知穿了多少條老街,老巷子,一步也不敢落下,稍不留神就走錯了。猴子每拐一個彎,就要回頭看看,看他是不是還跟在后面,是不是突然逃跑了。猴子一回頭,他也回頭看,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什么,每次回過頭,猛一看,他感到四周的一切突然倒退了好多年。
走到一個丁字路口,猴子陡地站住,伸手指了指,顫聲說,那兒,就是那兒,你看———
豹子看見了,在霓虹燈照亮的夜色中,有三個飛舞的大字:月亮里。
街還是老街,可不知道怎的忽然變得熱鬧起來,豹子和猴子避讓著人流,人一多,他們仿佛就露出了動物的本性,顯得縮頭縮腦了,像兩只過街的鄉(xiāng)下老鼠。在鬧哄哄的聲音中,豹子問猴子,龍哥上這兒來干嘛?猴子臉上被閃爍的霓虹燈照得變幻莫測。他說了句什么豹子沒有聽清。猴子就用指頭在豹子的額頭上戳了一下,找媳婦兒!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連這也不懂!
這次豹子不但聽清了,而且突然明白了,他的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一身的血全涌了上來。豹子不干。可豹子似乎是一只被人引誘的野獸了,但引誘他的顯然不是猴子,猴子看上去跟他一樣,慌慌張張的。可既然不是猴子在引誘他,引誘他的又誰呢?豹子的腦子像一團漿糊。豹子堅決不干。他喊了一聲,猴子!他聽見猴子也喊了一聲,豹子!兩個人好像都有點鬼使神差了,他們都不知道自己這樣喊什么,他們好像要用彼此的呼喚,來喊出那種壓在心里的長久的不暢。
現(xiàn)在豹子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香味。
他看見了那些花,不知道是什么花,插在一只玻璃瓶子里,放在窗臺上。這是那種修剪得很整齊的花,沒有根的花。但花香很濃烈,她身上的氣味也很濃烈。猴子呢?豹子不知道猴子這時在哪兒。豹子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時在哪兒。但這個女子他倒像是在哪兒見過。哪兒呢?他想起那天傍晚,那個穿一身月白色連衣裙、把他的視線牽得很遠的女子。豹子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到這兒來了,他就是被她牽引來的。
他看著她,睜著兩只大眼,酷似一雙牛眼。她在脫衣服。她那些衣服好像根本也不用脫,只在某個關(guān)鍵的地方輕輕按一下,就像按了一個隱秘的機關(guān),嘩———那條月白色的連衣裙就輕盈地滑倒了腳踝處,她就像站在一朵神仙駕來的祥云上,她的兩條腿特別白,特別光潔,那可真是兩條漂亮腿兒。
凝望著這女子時豹子有一種錯覺,月巧,那就是月巧啊,月巧怎么上這兒來了?他的眼皮紅通通的。他感到眼前的一切變得朦朧了,朦朧又不真實了。
那女子開始還帶點羞澀的笑,但笑得很甜,眸子清澈透亮。那是兩只好看的杏仁眼。真的就是月巧啊!她眨巴著眼問,你怎么還看著我啊?她移過身子,走近了,動作極輕。你抬抬胳膊,我給你把衣服脫了。她說。她先扒掉了他那件被汗水浸得發(fā)黃的褂子。她這樣低著頭時,她的頭發(fā)像瀑布一樣垂下來,黑發(fā)中夾雜著幾綹金色,在他眼皮底下悠悠飄拂,頭發(fā)里帶著香波的氣味。這房間里已經(jīng)蕩漾著女人的氣味了。他坐著沒動。她的奶子在他的臉上輕輕蹭著,像月巧一樣溫柔,軟得像團棉花。哎,你動一下啊!她說。她聲音很小。她是不是要讓他挨得更近一些?
豹子臉上突然現(xiàn)出一種抽搐的痛苦。他的大褲衩給扒掉了。她喘息著,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又拽下了豹子腳上兩只輪胎皮割的涼鞋。但那女子突然驚叫了一聲。她已經(jīng)把一個鄉(xiāng)下漢子完全剝開了。他可真壯啊,壯得真像個鄉(xiāng)下的傻子,不知來自哪個愚蠢的村莊。豹子的腦子好像比平時更遲鈍了。可豹子也看見了自己身上那個東西,直楞楞地撅起,看上去竟有幾分威嚴。他坐著沒動。她伸了伸手,試探著,很小心的,好像那是一條昂著頭的蛇,正吐著猩紅的的信子。她一把握住它時,豹子很驚訝也很感動。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她的手太小了,一只手竟然握不下。但豹子的身體很快就開始拼命扭動了,豹子又像豹子一樣開始低沉嘶吼了。他的命根子被人抓住了。但他沒喊救命,他一聲聲地喊,啊,月巧,啊……月巧!仿佛只有月巧才能救他的命。
她的手突然停止了動作。她感到意外,似乎還有點好奇。
你咋知道我叫月巧?她的一只手伸著。
她一問,豹子就知道她不是月巧了。豹子的腦子似乎比剛才清醒了一點,他粗聲粗氣地說,月巧是我媳婦兒!
她咯咯咯地笑著說,我就是你媳婦啊。
她的一只手伸得更長了。
豹子愣愣地盯著她的手看時,她突然用指頭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她這個動作竟然酷似猴子,她說的話竟然也跟猴子一模一樣,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連這也不懂!
豹子突然恐懼起來,他的背脊一陣發(fā)涼,他甚至感到背脊上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這女人不是猴子變的吧?他曉得猴子是狡猾多端的,又是很喜歡搞一些惡作劇的,甚至是你想都想不到的惡作劇。
那女子再次咯咯咯地笑起來。她覺得他這個樣子很逗。是啊,我就是猴子變的,哪個人又不是猴子變的呢?
但猴子不要錢,人卻要錢。這其實才是人和猴子最大的區(qū)別。看著那只一直伸著的手,豹子恍然大悟了,她是要錢。豹子把她的手推開了,豹子一把抓起地上的衣服,胡亂地往身上套。豹子后來想,他也不是不想給她錢,他是突然覺得那事不能干。但那女子又撲了上來,撲上來還是抓著他那東西,這次是兩只手,兩只手一齊用力,這次,她是真的要他的命。你個鄉(xiāng)巴佬,土包子,臟死了,難看死了,你不給錢,就想走,你也不看看這是個啥地方?
豹子開始感覺到了一個女人可怕的力量,同時也感到了自己生命的脆弱。那個地方卡住了,全身就像卡住了。他開始拼命掙扎,不是在跟她掙扎,而是自己在跟自己掙扎。他覺得不是痛,而是難受。難受得要命。這個女子顯然不是要在他身上制造新的傷口,她用兩只手卡在那地方,使勁的擠壓,她喘著氣兒,這一次是真的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豹子吃力地呼吸著,臉色越來越慘白,劇烈抽動的身體一截截地向下萎頓,他緩慢地跪下了。但那個女子還是不肯放手,為了更有力地卡住他,她也不得不彎下了身子。她的頭發(fā)又垂了下來,黑發(fā)中夾雜著幾綹金色,她的奶子在他臉上輕輕蹭著,但已經(jīng)變得堅硬了,一個女人把身體繃緊了,那怕是最柔軟的東西也會變得像磚頭一樣堅硬。
豹子眼球血紅。那個女子突然又尖叫了一聲,短得刺耳。她的脖子被兩只粗大的手卡住了。那是像天鵝一樣美麗而又纖細的脖子。豹子看見過天鵝,但沒扭過天鵝的脖頸,但他擰斷過自己家的鴨子和大白鵝的脖頸,那是煙波尾人的習俗,他們殺鴨宰鵝時從不用刀,都是先把它們的脖頸擰斷。擰到一半的時候豹子突然明白了,他擰的不是一只鴨子也不是一只鵝,而是一個女人,她使勁地扭著腦袋,眼睛睜著,清澈透亮又憂傷,眼淚一滴滴地溢出來,蕩漾著一種濡濕的花似的香氣……
豹子顫抖著,手軟了。過了許久,那手還像被火燒一樣灼熱疼痛。
天晴了,又該開工了。秋雨過后,天空分外澄澈,感覺真正的秋天來臨了。但豹子低著頭,仿佛連抬頭望一眼天空的勇氣都沒有了。猴子走過來時,豹子低著頭,仿佛連望一眼猴子的勇氣也沒有了。猴子不成曲不成調(diào)地吹著口哨,可猴子心情舒暢是真實的,一張猴臉在秋天早晨的陽光下熠熠發(fā)光。
真舒服啊,猴子說,現(xiàn)在可真他媽的一身舒暢了,就像出了一次痘子。
猴子看著他。猴子感到氣氛不對,他問,怎么了?
豹子沒吭聲。猴子忽然又變得一臉詭秘了,問,你是不是聽見什么了?
豹子還是沒吭聲。猴子有些沮喪,掃興地搖搖頭說,算了,不說了,我怕說出來嚇著你。
猴子一抬腿要進斗車,豹子一把拽了回來。說!
猴子白了豹子一眼說,媽媽的,我還以為你真不在乎哩,告訴你吧,我們昨晚去的那地方,可不能再去了,有個小姐給人殺了。
豹子果然嚇了一跳,臉色猝變。
猴子陰笑,他好像要把恐怖的氣氛搞得更陰森一些,盯著豹子,慢慢的又說,聽說那死了的小姐還出來接客,月亮里的小姐那么多,一個鬼混在里面,誰知道是人還是鬼哩,真的可不能再去了。
這時龍哥躡手躡腳走過來,陰沉著臉,手里拿把砌刀。
龍哥的一只手剛伸到豹子的肩膀上,豹子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但龍哥只是在他的肩膀上親熱地拍了拍。龍哥還在猴子肩上也拍了拍,滿臉微笑地說,你過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猴子得意得兩眼放光,這讓他覺得很有面子。猴子跟著龍哥走了幾步,龍哥突然一腳踹在他膝彎里,把他一下子就踹在地上了。龍哥出手可真快,豹子還沒看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龍哥的一只手已卡在了猴子的喉嚨上。猴子嗚嗚喔喔不知是在叫什么,像猴子在叫,又像割斷了喉嚨的雞叫。但他很快連叫也叫不出來了,他的臉已憋成了豬肝色,舌頭吐出半尺來長。龍哥一只手抓住他的腦袋,另一手在他的喉嚨上加了一把勁兒。
龍哥笑著問,你看見了沒有?這就是我給你看的東西!
龍哥說,看你還敢亂嚼舌根!
龍哥放了猴子,又向豹子走來。一個驚心動魄的感覺,突然逼近了豹子。但龍哥只是對豹子笑了笑,問,你頭暈不暈?
豹子渾身發(fā)抖,不知道是該說暈,還是該說不暈。
龍哥斜著眼,繼續(xù)微笑。龍哥笑得豹子毛骨悚然。
豹子的嘴唇都在顫抖。豹子說,暈,暈。
豹子說的是真話,他已經(jīng)天旋地轉(zhuǎn)了。
龍哥說,不暈就好,跟我上去。
從這個早晨開始,豹子和猴子的位置就倒過來了。豹子上了天堂,猴子下了地獄。天堂和地獄,是龍哥說的,但豹子沒想到天堂里這么黑,幾乎沒有過渡突然就一團漆黑了。他兩眼發(fā)黑。
龍哥說,別閉著眼,把眼睜開!
豹子一睜眼就看見腳底下如臨萬丈深淵,樹小得像一棵棵小草。人呢,不管是什么人,此時看上去都像一只只小螞蟻,而整個城市小得就像一張攤開了的地圖。這就是一個上百萬人口的城市啊?豹子覺得這十分荒唐,簡直不像是真的。豹子甚至看見了他昨晚去過的那兒———月亮里,它已失去了夜晚的光彩,像一個蟻穴一樣融入了一片灰暗的城區(qū)。從那兒到這兒其實很近,豹子昨晚竟然走了那么長時間,仿佛把整整一生都走完了。
龍哥問,你敢不敢從這兒跳下去?
豹子兩條腿哆哆嗦嗦,篩糠似的抖。
不敢?龍哥看他一眼,陰郁地笑著說,我敢!他往腳手架邊上邁了一步,又回過頭說,知道你為什么這樣怕我嗎?因為你不敢,我敢!
龍哥把一只手伸過來,豹子一把抓住了龍哥的手。
磚!龍哥喊,你抓住我的手干嘛?給我磚!
豹子顫顫驚驚地遞過去一塊磚。
豹子站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卻感到生命從未像這樣虛無縹緲過。即便從樓頂上下來了,他也渾身感到虛飄飄的,他這么大個子,可是已突然失去了重量。興許是他身上最有份量的一個東西丟掉了。豹子也覺得他似乎丟了一樣什么重要東西。他日夜都在想,他到底丟了什么呢?他的魂好像丟了。幾乎每天夜里他都要做惡夢,夢見自己正向一個深淵墜落。咕咚一聲,他摔下來了,渾身血肉模糊,臉已變形,但月巧還是一眼就瞅出了自己的丈夫。她掀開覆蓋在他身上的水泥袋,扒開他的胸口,她仿佛也在尋找一個什么東西。
他很想問問猴子,他到底丟了什么?可猴子比以前老實多了,很少說話,龍哥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聲不吭地干。猴子連看也很少看他了,生怕看他一眼就會受到牽連。豹子又開始感覺憋得慌,但不是原來那種憋,每次龍哥突然看他一眼,他就覺得脖子上一陣難以忍受的痙攣,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腦袋后仰,想透一口氣,卻不知道怎的把舌頭吐了出來。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正從他的喉嚨里彌漫開來。
警車的喊叫聲是從遠處、從月亮里的另一頭傳來的。警燈的光芒像火焰一樣竄得很高,映襯在剛剛降臨的暮色中,格外耀眼。豹子低頭看著停在樓底下的警車,小得像玩具一樣的警車,他的內(nèi)心一陣絕望地狂跳。他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覺得自己渾身發(fā)軟,遙遠的地面正深陷下去。他的身體開始慢慢墜落。但很快地又感覺到被人抓住肩膀站了起來。龍哥站在他后面,龍哥扶住他渾身顫抖的身體。
龍哥問,你敢不敢從這兒跳下去?
豹子的身子一陣猛烈晃動。但豹子又分明感覺到不是自己一個人在晃動。他感覺十分異樣,也有些納悶,龍哥怎么也在發(fā)抖呢?
龍哥突然無比傷感地說,我……敢……
豹子坐在斗車里慢慢向下墜落時,他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坐進斗車里的。但他感覺龍哥往前邁了一步。他恍惚還聽見龍哥說了一句,豹子,你熬出頭了。
這時有一團黑乎乎灰撲撲的東西從天上墜落下來,風驟然變得猛烈了,一時間竟有點飛沙走石的感覺。豹子緊閉著眼,有些東西嘩嘩啦啦地打在斗車上震碎了,他臉上也有沙石猛烈掃過。然后又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天上沒聲了,地上沒聲了。整個世界靜悄悄的。豹子再次睜開眼時,看見自己躺在猩紅的、像油漆一樣粘稠的血泊中,渾身血肉模糊,臉已變形。晚霞又暗下去了一截,已經(jīng)變得昏紅了,映得天地間的一切都昏紅的。他渾身的疼痛和憋在身體內(nèi)的那種不可名狀的難受勁兒一下全沒有了。豹子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在最后閉上眼之前,他看見月巧穿一身月白色的連衣裙走來了,她那個即將臨盆的大肚子在昏紅的光亮下尖銳突出。她吃力地彎著腰,扒開他的胸口,在找一樣什么東西……
老鄉(xiāng),你睜開眼!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喊。
他死了,可他奇怪地顯得頭腦很清醒。他看見一個人站在他面前,逆著光,看不清他的臉,但看見了他肩頭亮得刺眼的警微。他手里舉著一個東西,一只用紅絲線串起來的桃符。老鄉(xiāng),這是你的嗎?那人又問。豹子定住了神,看著那只熟悉的桃符他竟然有幾許陌生。豹子突然明白了這些日子他失魂落魄的根源在哪里,他把這只桃符給丟了。
那人說,謝謝你老鄉(xiāng),是你這只桃符給我們提供了線索,把我們引到這兒來了,破了一個大案,不過———那種地方以后可不能去了,我們知道你什么也沒干,可我們也知道你差點就干出了一件大事……
那人見豹子毫無反應(yīng),便把桃符掛在了他脖子上,像是獎給了他一枚奇怪的勛章。
警車開走了,捎帶著把猴子銬走了。猴子因為嫖娼,將被拘留七天,罰款五千。然后又有一些既像警察又不像警察的人,把血水中的那具尸體拖走了。尸體渾身血肉模糊,臉已變形,但豹子知道,那是龍哥。這說明豹子的腦子已經(jīng)徹底清醒了。很快,又有一伙人過來了,他們用高壓水龍頭對準那攤猩紅的血沖了很久,又把腳手架上、墻上、荒草和野蒿子、野稗草上的血跡很仔細地沖洗掉,沖得再也看不見一滴血跡了,再也聞不到一點兒血腥味了。這個建筑工地,甚至這座城市,看上去都比先前更加干凈了。
猴子從局子里放出來時長吁了一口氣,仿佛這下徹底輕松了。他看了豹子一眼,豹子避開了他的目光。猴子就罵聲倒霉哭喪著臉說,我這大半年全他媽白干了,我怎么跟我媳婦交代啊?豹子,你可真走運。豹子感到的其實不是走運而是慶幸,他慶幸自己又找回了自己的魂。他敞開被太陽曬得通紅一片的胸脯,靜靜地貼在心窩里的,是一枚桃符。
猴子帶點兒乞求地問,你頭暈不?要不咱倆再換過來?
豹子說,不暈,暈什么啊。
猴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問,你知道龍哥為什么要殺那個女子嗎?
豹子搖了搖頭。猴子也搖了搖頭。兩人都有些茫然,還有些悵然。
這可能是要讓豹子和猴子這樣的農(nóng)民工想一輩子的事。
大樓封底那天夜里,豹子一個人在三十多層高的樓頂上坐了很久,兩腿伸得筆直,腿肚子上那個傷口早就好了,但落下了一道傷疤。這其實沒什么,一個農(nóng)民工身上總是會有一些傷疤的。不就是一個傷疤嘛,豹子覺得,沒把性命搭上已經(jīng)夠幸運了。秋風涼颼颼的,月亮可真大啊。這還是豹子在城里第一次看見月亮,而月光仿佛把他這半年所經(jīng)歷的一切全照亮了。他想這天上的月亮,此刻也一定正掛在月巧的窗前。他的目光伸展著伸展著,在最遠處,他看見了煙波尾鄉(xiāng)下一望無際的稻田,稻子全黃了,散發(fā)出陣陣成熟的味道。明天一早,豹子就該回去了,回去割谷,扳禾,揚場,還將播下今年的第二茬在稻種。他想,月巧這會兒一定也在窗前的月光下想他,盼他。月巧的雙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