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下班的時間了,柜臺前還站著兩名顧客:一位蓬頭垢面的老人,一位打扮時髦的姑娘。后天就過年了,上郵局的人還是這么多,一天到晚忙得我抬頭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老人站在前面,手里提著一個編織袋。我問他:“要寄包裹嗎?”他嘴里不知嘟噥了一句什么,拿起編織袋往柜臺上一倒,一大堆皺皺巴巴、零零碎碎的硬幣和紙幣立即占據了大半個柜臺。有一塊的,有五毛的,大多還是一毛兩毛的。我的頭都大了,這得費多少工夫才能數出來啊!我看了看站在他后面的那位姑娘,想先幫她辦了再給老人清點錢。可是我的話還沒出口就被她一聲斷喝嚇了回去:“不回去過年!說了不回就不回,你這老頭怎么這么啰唆!”看她嘰里咕嚕罵得起勁,我不想打擾她,就開始幫老人清點錢。
姑娘打完電話,才發現自己的等待有多么漫長,沖我發起牢騷:“快點好不好,我趕時間呢,你們郵局也真是的,遇到這種特殊情況多來幾個人數啊!這要數到什么時候啊!”我不理她,一心一意地數錢。
二十五分鐘后,數出了結果,不多不少八百元整。顯然老人自己是心里有數。他連連說:“沒錯,沒錯!”然后小心翼翼地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那是他的家庭地址,他要我幫他填匯單。我一邊填,一邊問他,邱小芹是你的什么人?是我閨女。你有閨女怎么這么大年紀了還出來掙錢?閨女負擔重,有兩個孩子上學。女婿身體不好,經常生病。老人說一口安徽土話,我要一邊聽一邊猜測才能勉強明白他的意思。
我跟老人閑扯的時候,女孩子在旁邊用打電話來消磨時間。女孩子其實長得不丑,可是妝化得太濃,穿著太俗,語言和動作夸張放肆,說起話來嗲聲嗲氣,讓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她打每個電話的程序都一樣,先撒嬌然后訴苦:“我好倒霉哦,這些天天天忙,好不容易抽了個空,想給家里寄點錢回去,偏偏碰上一個叫花子在這里存錢,零零碎碎一大堆一毛兩毛的票子硬幣,看得我眼暈,等了半個小時了,還在扯不清。真是煩死了!嗚——”她把這段話重復了四遍之后,我反感地看了她一眼,再問老人:“要在附言欄里留什么話嗎?”
老人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呆呆地望著我。我解釋:“你想跟你閨女說什么話嗎?”
他想了想說:“過年不回家,要守工地。”
我狐疑地看著他:“你在工地上干活?”
他尷尬地笑笑,低下了頭。他身后的女孩子馬上搭腔說:“什么工地上干活啊,他是個乞丐,我在路上都遇到過他好幾次!”
老人臉紅了,窘迫的樣子我看了都于心不忍。我明白了,老人在匯款單上的留言,是為了讓家人放心,更是為了不讓家鄉人瞧不起自己!畢竟,乞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趕緊轉移話題,問他過年不回家會不會想家。老人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怎么不想家?我天天做夢都想回家。家里多舒服啊!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還有地方睡,我閨女孫女孫兒對我挺好的。”
“過年還是回去吧,這么大年紀了,家人會擔心的。”我說。“明年回去,明年攢夠了孫女上學的錢,我就回去。再也不出來了。”老人下定了決心似的說。
“孫女上學要多少錢?”我問。
“三千六。”老人說,“孫女今年考上了大學,開學的時候只借到一千多塊錢,跟校長說好話才進了學校,答應了明年開學的時候繳清。不繳清就不讓她讀了。家里沒有錢,我就跟老鄉到長沙做工,想掙錢。可是工頭嫌我年紀太大了不要我。”
“你出來多久了?寄了多少錢回去?”我關心地問。
“出來四個多月,寄了兩千兩百塊錢回家。”老人說,“再攢八百塊我就可以回去了。我孫女說只要上了大學她就自己打工掙錢,不讓我們管她了。”
“那就好,你現在吃了苦,以后孫女會孝順你的,也值。”我很感動。
“我孫女可親我了,特別懂事。我不能讓她知道我在城里做什么事,她知道了會不讓我干的。”老人說。
“錢我給你匯過去了,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家里一聲?”我問他。
“不要,家里沒電話。”他說。
我把匯單的存根交給他,他感激地說:“你是個好人,以前給我寄錢的那些人都嫌麻煩不愿意給我寄,這家推那家那家推這家,還罵我。你就不一樣,我以后還到你這里來。”
我點點頭,一邊叮囑他:“走好!”一邊接過女孩子手中的厚厚一沓百元鈔票開始清點。刷刷刷,從驗鈔機上呼嘯而過,不多不少,整整兩萬元。女孩子自己填的匯單,從她歪歪扭扭的字體,看得出沒什么文化。顯然,這是一個吃青春飯的女孩子。女孩子寄錢的地址是貴州一個小村莊,她在留言欄里填了五個字:“不回家過年!”我一個字一個字輸入電腦,然后把匯單存根給她。
老人還沒有走,坐在椅子上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把那張匯款單存根放在眼皮底下,反復地看。看到女孩子離開了柜臺,老人又走到我跟前說:“我還可以在后面加幾個字嗎?”
“要加幾個什么字?”
“我很想家。”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這是一個孤身在外的老人,在天寒地凍的日子里,發自肺腑的呼喚。這是我們這些天天都在家里天天都享受著家的溫暖的人所不能體會到的一種深切的思念。走到門口的女孩子也停住腳轉過頭來看著他。
老人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眼里沒有淚水,但是眼睛紅紅的。那是一種壓抑的哭泣。
這時,那個女孩子也走了回來,跟我說,幫我也改一下那上面的留言吧,將回家過年前面那個“不”字刪掉。
“回家過年——”我輕輕念道。想起她剛剛在電話里吼叫著“不回家不回家”時那一臉的堅決。
女孩子的第二句話更讓我意外:“再給我拿一張匯單,填上那個老人的家庭地址。”
我照她說的做了。她在金額欄里寫了1000元,又在留言欄里加了四個字:回家過年!然后,飛快地數給我一千塊錢。
我問她:“為什么?”
她的臉上掠過一絲羞澀:“他……像我爺爺。”
我說:“我馬上向報社打電話,把你的事跡發表出來。”
“不,千萬不要,我走了!”她匆匆而逃,轉眼就沒了蹤影。老人一直站在旁邊,但是他不知道我跟女孩子之間在說什么事。我把那張一千元的匯單存根交到他的手中,告訴他,這是剛才那個跟他孫女一樣大的女孩子送給他的新年禮物:“回家過年!”
編輯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