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婚姻中的兩個人都厭倦

１

柳西喜歡吃魚眼睛。吃啥補啥，陳康說，怪不得當年你慧眼識英雄。陳康的話，半是玩笑半是自夸，結婚六年后，這樣的話，在柳西聽來，簡直就是一種惡俗的炫耀。

柳西認識陳康時，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窮小子，只有高中文化，工作也不固定，除了長相英俊，還真沒別的長處。他憑著一股韌勁追求在市直機關當小科員的柳西，當時柳西的家人都不看好他，極力阻止柳西和他來往，但最后陳康還是成功地把柳西娶回來了。

結婚后，陳康開始經營一家小小的文印社，四部電腦，三臺打印機，一臺復印機，兩個打字小姐，按照陳康的說法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他的燙金名片上是這么印的：寰宇文印社總經理。柳西見了，忍不住笑，巴掌大的地方，倒冒出個寰宇總經理。陳康也笑，如今這世道，唬不住人你便什么生意也攬不到。那時他們剛結婚不久，日子雖然拮據，但濃情蜜意十足，小兩口一心為改善生活而努力。文印社的生意時好時壞，陳康倒也沉穩，從不在柳西面前露出煩躁模樣。

后來陳康的生意漸漸上了軌道，文印社的規模擴大了許多，接著又在城東和城西開了兩家分店。手頭有了些錢，他們便下決心買了房子和車子，房子是按揭的，要供上十年，車子是小面包車，既可供文印社運輸材料，又可供周末一家三口郊游。

其實還遠遠談不上發達，但在柳西面前，陳康已儼然是一副成功男人的模樣，家務活半點也不沾，應酬多得不得了，偶爾回家吃飯，像恩賜一般。柳西愛吃魚眼睛，他便常常在飯桌上閑閑地說，吃啥補啥，難怪你當年慧眼識英雄。玩笑的話，因為那居高臨下的語氣，聽在柳西耳里，就像魚骨頭卡著喉嚨一般地難受。

有時候柳西想，夫妻之間說白了，其實也無非就是東風壓倒西風的道理，當初自己屈尊下嫁，原是占著些上風的，如今人家順風順水，便扯足了帆，自己處處要仰他鼻息，可見婚姻這條道實在艱險難行。

２

柳西對婚姻的厭倦，一如陳康的得意忘形，都是種控制不住的情緒。結婚六年，女兒四歲，有房有車，丈夫生意又做得順手，按理說柳西的幸福感應該很大才是，但她卻日益焦灼苦悶起來，每次陳康說她慧眼識英雄時，她都很想叫他快快滾蛋，別在她面前假模假樣的令人作嘔。

唯有四歲的女兒思思，滿嘴蛀牙，古靈精怪，是柳西心頭的一塊肉，為著她，柳西覺得，縱使陳康再淺薄，她也忍了。但她沒想到，陳康肆意貶低她的種種言行，并非只是因為他的虛榮淺薄。

那天很難得陳康在家吃晚飯，他的手機沒電了，放在書房充電。飯吃到一半，思思弄翻了醬油碟，濺到陳康的衣襟上。陳康罵罵咧咧地起身去衛生間，柳西不禁皺了皺眉頭，嫌他在孩子面前滿嘴臟話。恰在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柳西便替陳康去接，還沒來得及喂一聲，對方便在那邊發嗲了，寶貝，怎么這么久才接，人家好想你呀……柳西無力地舉著手機，臉色霎時轉白，說不出話。陳康在衛生間喚思思，叫女兒幫他拿一件襯衫。柳西怕被他聽見，急急地按下掛斷鍵，又怕對方再打過來，干脆關機，竟像是自己在偷情般慌里慌張。回到客廳，她恍恍惚惚地打開了電視機，抱著胳膊立在機前，盯著電視屏幕發呆，全然忘記她本來正在吃飯這回事。

陳康出來坐回飯桌，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懶得開口問，只是敲了敲柳西的碗，朝她擺擺頭，女兒便很乖巧地替他喊，媽媽，飯都涼了，快來吃呀。柳西也不應，索性坐到沙發上去看電視，屏幕上熱熱鬧鬧地跳躍著一群美少女。

第二天早上，陳康見柳西在廚房煎蛋。平底鍋里油刺刺地響，她的眼淚也吧嗒直掉。陳康不耐煩地問道，柳西，你怎么啦？她也不理，繼續打蛋，哭著，用拿著鐵勺的手背擦眼淚，還是哭，手底下越發下了狠勁，噠噠噠地在碗邊沿拼命打蛋。陳康怕她把碗都敲破，便強行接過她手里的鐵勺，感覺到她整個人也跟鐵勺一樣，又冷又硬。

３

同事小艾有一個網友聚會的曖昧飯局，硬要拉柳西去，說那家的水煮活魚一級棒。柳西知道小艾其實是要抓她壯膽，便去了。飯桌上，除了她和小艾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她有些后悔，但來了又不好說回去。小艾兩杯酒下肚，眼波就不對了，跟她心儀的那個網友眉來眼去好不熱鬧。柳西看了只覺無聊，怎么這世界到處都是低級調情，又想著陳康此時一定跟那個女人在一起，越發心煩，便低頭猛喝酒。人家夸她酒量好，一杯杯敬她，她便一杯杯喝，越喝神志越清楚，但胃卻被太多的酒精燒得灼痛。

一群人七歪八倒地出了飯店門，又開赴長安路喝咖啡。柳西不去，獨自告別回家。她抱著胃走在深夜的街上，很有些凄涼的況味。有輛吉普開來停在她身邊，是剛才飯桌上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子，她依稀記得他叫黎天。他要她上車送她一程，不等她拒絕他就說，什么時間了還有公交車？這些人，都他媽的發神經！難道叫你一個女人這時候搭的士？話說到這份上，柳西倒不好拒絕了，坐在他旁邊，胃痛得除了指示路標一句應酬話也說不出來。黎天開了一段路便停下，跑到路邊的一家藥店超市，買了一盒胃藥和一瓶礦泉水回來，遞給她，說，胃痛是不是？拿去吃吧——以后可不能像你這種喝酒法知道不知道！語氣有點兇，也有點曖昧，柳西想，陳康是不是也常常這樣對別的女人獻殷勤呢？

答應黎天的約會時，柳西多少是抱了些報復陳康的心態。她跑到時代發廊去燙了一頭卷發，染成酒紅色，出門時又仔細描畫了一番眉眼，神情不甘不馴的，心里盡是良家婦女被逼成不良女子的委屈。

黎天笑笑地坐在柳西對面，看著她高腳杯里的橙汁一寸一寸地被吸掉，最終吸干了，杯底只剩下兩三顆柳橙種子，而她又拿吸管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杯底，像一個脾氣固執的壞孩子，存心要破壞約會氣氛的模樣——黎天只覺得她幼稚又好笑，便故意大聲地給她講了一個笑話，整個咖啡館的人都朝他們這邊望過來，柳西覺得尷尬，但又忍不住想笑，憋了半天，終于還是很沒風度地哈哈大笑起來。

走出咖啡館時，柳西的高跟鞋突然崴了一下腳，黎天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戲謔道，不是在為我傾倒吧？柳西帶笑地白了他一眼。初秋的透明陽光里，兩個人的神情，多少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４

再約柳西出來時，黎天要帶她去的地方竟是師大圖書館。一路上，不停地有學生跟黎天打招呼，黎老師好。柳西愕然地望著他。黎天只淡淡地笑著，今天要查些資料，想找你做幫手，可以吧？

那天，黎天穿著一件灰色的寬松翻領針織衫，不知是否因為走在校園林陰道上的緣故，頗有些儒雅的氣息。柳西心煩意亂地想，這個男人到底有什么企圖呢？

回來的路上，下起了雨，車窗玻璃上匯成小溪，黎天打開雨刷，柳西看著那一對雨刷努力而辛勤地工作，忽然覺得煩，雨不停地下，它刷來刷去有什么用？索性伸手把雨刷關掉了。黎天皺著眉頭說，別亂來，當心發生交通事故！柳西笑道，那最好，反正人活著也挺沒意思的。黎天便騰出一只手握住她，熱切地說，知道那天你拼命喝酒的模樣多讓人心疼嗎？做我的女人吧，我會讓你快樂的。柳西似笑非笑地看著前方，想著狼尾巴怎么這么快就露出來了。

冬天來臨的時候，柳西發現自己竟也慢慢地走上了婚外情這條道路，她對黎天，從最初的警惕到后來的喜歡，連自己都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想來想去，恐怕就是因為他比陳康誠懇、比陳康更看重她吧。她現在不再為陳康外面有女人這件事而煩憂，憑著黎天，她終于和陳康打個平手。

新年剛過，陳康便去上海出差一個星期。柳西找了個借口把思思寄在母親家，不計后果地跟黎天共度起二人世界。七天似乎并不比一晝夜長，柳西刻意要把自己在婚姻中的憋悶，借著跟黎天在一起纏綿的瘋狂勁，全都釋放出來。最后一天的早晨，陽光很燦爛，柳西嘩啦一聲推開客廳的長窗，象牙黃色的陽光便全都涌進屋子。柳西當著黎天的面拆了一包椒鹽豌豆，把豌豆舉得老高往下倒，快樂地看著嫩青的豌豆一顆顆像珠玉般落進茶幾上的那只瓷碟四處亂跳。

黎天倚著客廳的圓柱目不轉睛地看她，玻璃茶幾上有一盆小小的萬年青，豌豆不停蹦跳發出清脆的聲音。柳西穿著他的襯衫，寬寬大大的，襯得人好像小了一號，她又把袖子挽得高高的，笑嘻嘻的，就像一個惡作劇的少年。他明白，她的鬧，她的笑，其實都是不舍。

離婚吧，我要娶你！——黎天說出這句話時，自己都嚇了一大跳。柳西怔怔地望著他，仿佛這才明白，他對她竟是認真的，她的笑意頓時凝固在臉上，半晌才低聲應道，讓我考慮考慮。

５

陳康出差回來后，柳西反反復復地在心里醞釀著要求離婚的話，卻總是找不到機會說出來。一氣之下，她去他的文印社找他，從總店找到城西分店，也沒見著他的影子，打他的手機又老關機，想著陳康一定是跟他的情人在哪里鬼混，柳西的臉色自然變得極差。

城西分店的打字小姐跟柳西有些熟，見狀便倒了杯茶給她，勸她耐心坐會兒，又說，陳總最近被追債的逼得連手機都關了，難怪你不好找他。柳西聽了嚇一大跳，什么逼債的？那小姐比她更驚訝，你不知道嗎？我們文印社被上海的那個大客戶倒了賬，很多筆款子都要不回來，供貨商卻又老催著要我們還款，最近陳總都焦頭爛額了。

那天直到下班，柳西還是沒碰著陳康。恍恍惚惚地回到家時，思思正在客廳玩過家家，地板上一列整齊擺開的鍋灶。見柳西回來，她一本正經端著小碗小碟走到跟前，半屈下身，學著戲里的丫鬟道：“夫人，請用點心。”柳西裝模作樣吃了一通。思思不肯放過她，板著小臉道：“夫人，您還沒吃完呢。”柳西無奈，只好又吃了一通。

在廚房，對著真的鍋碗瓢盆，柳西有種如處夢境的感覺。四歲的思思，天天玩著扮家家，如果她知道她的家就要散了，可懂得恐懼？而這個婚姻，真的到了必須決裂的地步嗎？

婚姻中的厭倦，其實不止陳康有，自己也一樣有，那么是否因為陳康背叛在先，而自己背叛在后，就值得原諒呢？陳康出了這么大的事，竟沒有想過要告訴她，到底是不把她放在眼里，還是怕她擔心呢？黎天說要娶她，卻并沒說過會接納她的女兒，那么自己難道要付出失去女兒的代價，去走進另一個可能會面臨同樣問題的婚姻嗎？在熟悉的米飯香味中，柳西腦海中各種各樣的念頭，如鍋里的沸水不停翻滾。她終于悲哀地領悟到，對于婚姻和男人，自己其實一直都是一知半解而已。抱著思思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柳西下決心今晚一定要等到陳康回來，好好跟他聊一聊這段煙熏火燎、彼此都失去耐心和忠誠的日子。或許，這個已經沾滿灰塵的婚姻里，某個角落還遺落著幾顆珍珠呢。

編輯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