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9日晚9時許,重慶“蜀錦軒”酒樓的一個豪華包房內,一個中年女子已酩酊大醉,口齒不清地怒指幾個瞠目結舌的同桌:“虧你們還是女人!我有什么錯?我就不能為自己活一回?”
她抓過酒瓶又猛灌一氣,女伴們忙去搶奪,撕扯中她愈加憤怒:“我連喝酒的權利都沒有嗎?”竟奮力一掙從窗戶縱身躍下樓去。
芳心冷,錯愛亦須盡本分
1995年五一前夕,重慶某大型軍工企業禮堂,一位坐著輪椅的年輕男子被推上工會組織的報告會講臺。
剛分來子弟學校的24歲的魯芝竹,對主講人已不陌生,廠報曾報道他的事跡——兩年前,剛經歷離婚變故的殷明亮,又因極嚴重的關節炎而癱瘓。他幾近崩潰后振作起來,兩年來發表了許多作品。愛好文學的魯芝竹對這個堅強而又才華橫溢的男子欽佩有加。幾天后,她尋著殷明亮的家,紅著臉,以班主任身份請求他再為學生們作一次報告。他們開始了交往,魯芝竹還拿著自己的習作向他請教。看著那凌亂而清寒的家,她暗暗想,他真需要一條堅實的人生拐杖啊!
他們很快戀愛了。殷明亮大她8歲,還有個兒子跟著前妻生活。她的父母強烈反對。生性倔強的魯芝竹決然相告:他需要她,沒準兒他會成為又一個保爾!1996年元旦,他們結婚了,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
原先殷明亮的生活是由三個姐姐輪流照應,現在全壓在魯芝竹肩頭。為丈夫擦洗身子,伺候服藥……加上學校繁重的工作,每天她都累得喘不過氣來。兩人的工資本來很少,丈夫的藥費還不能全部報銷,無憂無慮的姑娘一下子變成生活捉襟見肘的主婦,她驟感每一個子兒都能攥出水來。這倒沒什么?熏她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悲哀的是罩在理想光環中的丈夫,當真正與他耳鬢廝磨后,魯芝竹才發覺丈夫與講臺上和想象中的他大相徑庭。
殷明亮極度自私,虛榮心極強,而且性情無常,對父母以及曾悉心照顧過他的姐姐們也頗有怨言,意在沒對他有多少接濟。一次二姐來看望,捎來一小袋青皮橘子,回頭他竟恨恨地扔進了垃圾桶:“明知道我怕酸,貪圖便宜送個假人情!”她聽不下去了,說他們也都是低收入家庭,同樣難呢!
殷明亮雖不知疲倦地寫作,但用稿率很低。每當遭遇退稿或稿件石沉大海,他就喋喋不休地抱怨編輯沒水平甚至可能看也沒看。有一次他竟惡作劇地在稿箋里夾上一根頭發。稿件退回后他呆了,那位編輯更具匠心,在稿箋里換了一絲白發——我沒看?可憐都看得青絲變白發了!殷明亮咬牙切齒地發狠:“我有朝一日成了大作家,你想約稿滾一邊去!”
忍俊不禁后,魯芝竹又心生酸澀,這人竟如此心地狹窄!
盡管已暗生錯愛之心,但她仍義無反顧地盡其本分。風聞哪里有良醫,她就千方百計去求訪,后來終于找著了祖傳中醫師鄭教授,由其用中藥伴之以針灸、藥酒等開始了新一輪治療。每天晚飯后,她先將輪椅從四樓搬下,再背上丈夫,然后推著到宿舍區甚至廠門外溜達,一則換換空氣,二則可換換心情有利于丈夫寫作。她還向鄭教授學習了推拿按摩,每天為丈夫做理療。盡管經濟拮據,但每天一杯牛奶兩個雞蛋,還有增加鈣質的骨頭湯,都是丈夫必不可少的,而自己,大多是就著咸菜下飯。正值青春韶華的魯芝竹,沒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
在鄭教授的精心治療與妻子的悉心照料下,1997年4月殷明亮拄著拐杖站了起來,夫妻倆百感交集,魯芝竹也成了人人夸贊的“賢妻”。
1998年秋,殷明亮突然說不想繼續工作了,也不想再寫作。他似乎感慨萬端:“差不多死了一回,活過來就要好好過把癮!娘的,人生太無常了!”魯芝竹默然不語,感覺丈夫更加陌生起來。
傷自尊,陰影徘徊太郁悶
殷明亮“下海”了。幾年打拼下來,他已是頗有名氣的廣告富商,還兼營著遠程教育,購置了豪宅,擁有了自己的小車。2004年年初,殷明亮勸妻子:“別再當那個窮教書匠了,做全職太太吧!”
魯芝竹以一聲堅定的“不”作了回答。她不僅僅是舍不得學生們,性格獨立的她,隨著丈夫的事業日漸紅火,越來越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失落。她要做的并不僅僅是賢妻,當初力排眾議奉獻愛情,乃是富于獻身精神的理想主義行為,雖然婚后發覺這并非是理想的愛情,但依然義無反顧。她已經犧牲了大好年華,不能再沒有自己的事業和追求。
有時,“殷總”也攜著妻子去酒樓茶館。但魯芝竹感到,那一杯杯酒,一張張笑臉,全都是沖著“老總”及“老總夫人”來的,而她自己的身份、名字,一概于他們都無足輕重。有一次,酒桌上一幫人聊到有個男人靠年輕帥氣傍了富婆,殷明亮感嘆:“還是女人好啊,軟飯硬飯都是天經地義的飯!”一直默默不語的她突然反駁:“不是所有女人都安心吃軟飯!以為靠男人就硬?那硬也是軟!”
從此魯芝竹堅決不肯再去那些燈紅酒綠的場所了。殷明亮卻乘機提示:“那就不要怨我回家晚,你都看見了,生意都是酒泡出來的!”
醉生夢死的殷明亮全然不注意妻子的苦悶,他想當然地認為,患難都熬過來了,她還會不珍惜幸福?有錢就有了一切,一個女人還有什么遠慮近憂?
魯芝竹還悲哀地感覺到,一些同事原來與她那般親密,現在似乎與她要好便有趨炎附勢之嫌。她的高檔服飾,每天上班接送的小車,都引發嫉妒。她親耳聽見別人在隔壁議論:“哎,看那貴婦人模樣,還不是靠老公!”有人還算公道:“話不能那么說,她當初可沒想依靠誰!”攻擊者卻擺出深諳此道的口氣:“那是盯準了對方的才氣,才換來今天的財運,那叫投資,哈哈,感情投資!”
她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從此上班她改為打的,盡量穿得與其他教師一樣不引人注目。她暗暗發誓要證實自己絕不是婚姻的附屬品。這時,她壓抑許多年的寫作欲望又復活了——當初的獻身不正帶有強烈的文學意味嗎?
當第一篇隨筆在報紙上發表后,她正沉浸在喜悅中,卻聽到了不屑的聲音:“那是她寫出來的?哎,老公改的吧,他不是作家嗎?”
第二篇文章刊出后,她又聽見另一種聲音:“聽說是她老公用廣告費換的版面,只要有錢,蹩腳演員還能包裝成大明星呢!”
怎么總是生活在老公的陰影里?天性要強的她,與丈夫越來越疏遠了。她開始拒絕用丈夫的錢,發表文章也不再署真實姓名。
悲與憤,難道欺騙堪稱愛
一場戰爭,終于在陰云密布很久以后如霹靂般在這個家庭爆發。
殷明亮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妻子的郁郁寡歡,最后總算明白:她不止一次地提出想要孩子。殷明亮總是搪塞:“這不正集中精力干大事嗎?”魯芝竹當即表現出不滿:“我生我養,會影響你什么?”
2005年5月,殷明亮為撫慰妻子,說能否將兒子要回來。魯芝竹拒絕了。強強已習慣與生母一起生活,弄回來說不定還不利于孩子成長。殷明亮又建議:“那就去福利院挑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領養吧!”
魯芝竹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火了:“你究竟什么意思?我自己不會生嗎?”
殷明亮狼狽地囁嚅著,幾番欲言又止。
但魯芝竹自己也忐忑起來。丈夫癱瘓時,無論家境還是丈夫的身體,都不允許要孩子,自己還小心翼翼地避孕,可當丈夫痊愈后,家境也好轉起來,她曾試圖要個孩子,但幾年了,怎么就不見懷上?
魯芝竹去了婦幼保健院,醫生明確告訴她,一切正常,就看你丈夫了。魯芝竹犯疑了。是不是丈夫因患了那場大病喪失了生育能力?
聽說要他去醫院,殷明亮的臉刷地變了顏色:“這兩天忙著呢,要查得先預約好醫院,節省時間。”
2005年8月6日晚,殷明亮破例8點鐘便回了家,一進門便將一紙診斷書交給妻子:“我說呢,哪有什么問題!”
兩個人都正常,究竟原因何在?魯芝竹疑云更重了。她突然回憶起一件事。丈夫去新加坡考察旅游業銷售廣告,想帶她到東南亞走走。魯芝竹為難地說學校人手緊。丈夫滿不在乎:“弄個醫院證明,需要休息,悄悄溜出去誰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誰知道這次他會不會做了手腳?
魯芝竹決不輕言放棄。在她落寞寡歡的生命中,現在唯一的慰藉是做母親。更重要的是?熏她要以此進一步檢驗殷明亮的人品。她找著了權威的不孕不育專家,提前一天掛好號。在殷明亮深夜才酒氣熏天地回來后,她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說:“明天我們去醫院!”
殷明亮似乎酒醒了一大半:“我不是有了結論嗎?”
“找專家不更可信?有病也好治!”
殷明亮終于怯怯地吐露了實情,“對不起……其實……離婚前,我就做了激光絕育術……”
魯芝竹差點兒栽倒在地。殷明亮趕忙攙扶,卻被她憤怒地一掌推得老遠,聲淚俱下地質問:“你為什么要隱瞞真相?”
殷明亮狼狽地連連解釋:“我愛你,不就是怕你不嫁我嗎?”
這也是愛?自私與欺騙都是愛的詮釋?魯芝竹已無心再與他理論,第二天,草草收拾好自己的隨身衣物,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屋,與丈夫開始分居。
知音少,天下誰人懂我心
對魯芝竹來說,孩子只是她與丈夫婚姻關系賴以勉強維系的最后底線,婚姻的危機早已潛伏著。現在,她不能再與他在無愛中苦苦廝守。更重要的是,她應該擁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誠如她在一篇文章中的感言——人啊,就應該自尊自強,無論我是燕雀還是鴻鵠,我都有屬于自己的天空。
2005年9月,魯芝竹正式提出離婚。
看來只有用孩子這把鑰匙來打開心鎖了。殷明亮找著魯芝竹,信誓旦旦地表示,現在醫學發達,無論花多少錢他都要爭取恢復生育功能,一定要生個最聰明的娃娃。
魯芝竹心堅如鐵,明確告知他,她不再愛他了。
殷明亮大驚——我過去不名一文身患痼疾你都愛,現在我腰纏萬貫你怎么就不愛了?
魯芝竹平靜作答:“要聽真話?其實我嫁給你后就后悔了!”
“那……你為什么還跟了我這么多年?”
“那不是愛,是責任,責任你懂嗎?”
“如果離婚,我肯定要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你不是存心害我嗎?”
聽聽!這不又暴露了他極端自私的劣根性?
殷明亮萬般無奈,打電話從成都搬來救兵——岳父岳母。
父母氣急敗壞:“當初你嫁他我們不同意,等我們看到他是個好女婿,你又鬧離婚!你是不是天生長了一副反骨?”女兒急了竟反唇相譏:“你們也這么勢利?你們是怕退還那套房子吧?”
2003年,殷明亮曾拿出20萬元,為岳父岳母買了一套新房。
父母與女兒不歡而散,二人氣呼呼地回了成都。
這天傍晚,魯芝竹正欲下班,校長突然客氣地請她去辦公室。年已五旬的老校長,委婉地關心她的家庭。她隱隱感覺,這又是丈夫請來的說客。這段時間,負有這種“特殊使命”的已不下10人。她直截了當地回復:“謝謝關心。不過我明確告訴您,這婚離定了!”她襟懷坦白地說,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她一門心思只是在為他活著。現在他已經很強大,完全可以找著更稱心的妻子。而她,已經35歲了,她不能再生活在他的陰影里,她有權利為自己,為有愛有夢想的日子再活一場。
校長苦笑著搖搖頭:“你這是哪門子哲學啊!我都搞糊涂了。”
校園內外的議論紛至沓來——這個女人,本來就是瘋子,現在有錢了,嫌老公年齡大了,想另尋新歡吧?她離婚要分好多錢呢,想索賠青春損失費吧?……甚至連最要好的女友也不理解,三番五次力勸她搬回家去……
那些日子,如同當年的婚姻,魯芝竹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但這個剛強女子始終不改自己的決定。在與殷明亮平心靜氣地進行了幾番溝通之后,她甚至決定放棄財產分割,但都遭到了殷明亮的拒絕。萬般無奈,她只好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訴狀。
殷明亮還要做最后的努力。
2005年10月9日,魯芝竹接到大學時一個女同學的電話,說好久不見想聚聚。當她趕到酒樓時,發現竟坐了五個人,全是熟識的一幫女友。她立即明白了什么。
喝了幾杯酒,女友們輪番做起工作來,有的凜然正色嚴厲教誨,有的和顏悅色委婉相勸,紅臉白臉,一句話——撤訴吧,都是為你好!
魯芝竹不申辯也不反駁,只顧悶頭喝酒,她原本想將心頭憋了太久的心里話,找個地方傾訴傾訴,然而,似乎沒一個知音。她突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她成了最孤獨的人。
本不勝酒力的她終于在大醉中爆炸似的發作了,于是就發生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補記
所幸是二樓,魯芝竹只跌昏迷了,并未傷筋動骨。
守護在醫院,殷明亮默默地流了整整一夜的淚,直到這時他的內心才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在深深為自己的自私與忽略妻子的感受的行為而愧疚的同時,更喚起了對妻子強烈的感恩之心。她有什么錯?無非人各有志啊!一個多好的女人,只嘆自己無緣長相廝守!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她的選擇,友好地分手也許就是報恩!
殷明亮擬就一紙離婚協定——將住房還有200萬元現金歸到魯芝竹名下。他真誠地以為,他是過來人,寫作太不容易而且日子太拮據,他要給她留下一個良好的條件與環境,讓她全力以赴去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沒想到魯芝竹謝絕了,也真誠地表示:“我要這么多財產,離婚還有什么意義?那不是我的動機有問題嗎?”
最后,魯芝竹只接受殷明亮為她另買一套80平方米的二手房以供棲身。
2005年10月16日,從民政局辦好離婚手續出來,殷明亮親自開車將魯芝竹送到她的新居,并幫著細心地收拾安頓好一切。臨分手時他淚流滿面,魯芝竹也動了感情,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魯芝竹哽咽道:“對不起,別怨恨我好嗎?”殷明亮溫情地含淚笑笑:“是我不好,祝你后半生開心快樂!”
魯芝竹晚上才發現,枕下有一只厚厚的紙袋,竟是一大沓刊登有殷明亮作品的陳年報刊——那正是他在人生最困難時期在她的撫慰下頑強奮斗的記錄啊!
魯芝竹感慨萬端,默默地在心中訴說:既然新的日子來臨了,那就從頭開始吧!
(應當事人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編輯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