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視點:法學方法論研究
摘要:在哲學解釋學興起以后,法學家已開始將獨斷解釋與探究解釋的方法結合起來使用,思維的融貫性被抬到很高的位置,傳統的解釋理論已被論證理論所取代。但從法律思維的主流傾向看,法律思維仍然表現為在不背離法治原則的前提下對法律靈活運用。解釋學的轉向并沒有從根本上擺脫根據法律進行思維的模式。這構成了日常思維與法律思維的根本區別。日常思維與法律思維的界限并不是恒定的,在法治社會中二者是相互影響并不斷變化的,但這種變換主要是通過提升日常生活的法律性來實現的。
關鍵詞:法律思維;日常思維;法律解釋;法律方法
作者簡介:陳金釗(1963-),男,山東莘縣人,山東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法學方法論研究;
范春瑩(1974-),女,河北滄州人,山東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山東經濟學院教師,從事法學方法論研究。
中圖分類號:D90-0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6)04-0081-06收稿日期:2006-03-20
“在我們每天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很少意識到法律的存在或運行。我們付款,是認為這是應該的;我們尊重鄰里的財產,是因為那是他們的;我們靠馬路右邊走,是因為這樣做是謹慎行事。我們很少去考慮這些我們界定為‘應該的’、‘他們的’或‘小心駕駛’的集體的判斷和程序。”[1](P31)在一般公眾的心目中,法律離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很遙遠。“然而,在我們的社會生活里,隨時隨地滲透著一種平常而實在的法律。”[2](P32)諸如出生、死亡、婚姻、停車標志、警服、證書等無不顯示著法律的存在。在當代社會中,“我們對法律的體驗既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既是我們生活插曲式的事件,又是一種恒常的特征;既非常嚴肅,又是幽默和消遣的源泉;既與我們的生活不相干,又是組織我們生活的中心方式。”[3](P33)法律既平常又神秘,平常是因為其到處可見,而神秘則是因為其規則數量龐雜、原理高深難測。在推進法律職業化的進程中,法律的神秘又被推到了極端,出現了法律思維與日常思維的分裂。與這種分裂傾向相反,在法治社會中也出現了另外一種傾向,即日常生活中又呈現出越來越多的法律性。這樣,大眾的日常思維與法律人的法律思維、生活的“自然”性與法律性就經常處于矛盾之中。我們該如何認識這種矛盾呢?
一
通過電視轉播觀看美國棒球運動員辛普森殺妻案的審判過程,普通觀眾大都認為是辛普森殺害了自己的妻子,但法官卻不理會多數人的判斷,公開宣判辛普森無罪。但在后來所進行的民事審判中法官卻又認定辛普森的民事賠償責任。這引起了包括中國觀眾在內的許多人的疑惑。細究其原因,可能在于大眾只是依據自己的日常經驗進行模糊的判斷。而在法律上宣判某人有罪,是需要充分的證據以及縝密的邏輯推理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公眾可能關注的事實是否被證據所證明?即使被證明法律人還要考慮所使用的證據是不是運用了合法手段獲取的?如果某種證據屬于“毒樹之果”“毒樹之果”是一種證據排除規則,強調運用非法手段獲取的證據沒有證明力。,就得運用證據的排除規則,這是日常思維者所不關心的。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從自己的感情偏好出發來對人對事進行評判,這種做法與法律職業者的思維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不久前在成都發生了見義勇為者被劫匪告上法庭的事件。此事一出,公眾群情激憤,紛紛譴責劫匪的人格,甚至對受理該案件的法院也意見很大。但是作為法律人,卻應當對此進行理性的分析。因為任何人,即使是被宣告有罪的人,他仍然享有最基本的人權。導致劫匪一死一傷的行為,到底是見義勇為者的故意傷害,還是阻止犯罪、捉拿嫌疑人的必要行動?這不完全是由常人的評說就能解決的。按照法治的要求,必須交由司法機關并經認真審核才能作出最后的裁斷。當然該案最后以見義勇為者勝訴告終,但如果結果相反,那也不是因為人心不古,而是因為法律思維確確實實與日常思維有許多不同之處。
日常思維是人類最普遍的一種思維活動。它具有經驗性、形象性、模糊性、情感性、習慣性等特征,主要用于指導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行動。當人們在處理生活中的細小問題時,往往從個體的經驗出發去理解生活的意義,在通常情況下并不考慮思維的專業性質。日常思維是人們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習得的。這當然不排除具體的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根據自己的專業形成獨特的生活方式。所以,這里的日常思維是指那種基于自然的生活而形成的思維習慣。近代以來,科學和法律的普及對人們的日常思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但由于科學與法律并沒有影響到社會生活的所有領域,再加上傳統習慣的影響,日常思維仍然是一種支配多數人觀察問題的思維形式。長期生活而形成的經驗是日常思維的主要依據。當然這里面也包括法律經驗,但這里的經驗不是建立旨在系統培養和專業基礎之上的經驗,它更多的是一種對法律的淺層看法。日常思維與法律思維還是有很多區別的。從總體上看,日常思維具有模糊性,即日常思維對事物屬于某種性質、狀態的程度一般不確定,缺乏精致的邏輯分析。這當然不是說日常思維是一種混亂的思維。實際上,“思維都是有規定的思維,沒有規定的思維是不存在的”[2](P15)。“日常思維是指停留在既定思維規定的給定性思維。日常思維與人的自在性存在方式密切相關,是在日常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思維方式。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的思維活動往往不追究事物中所蘊含的思維規定,而是直接接受關于事物的存在、屬性、形式、功能等方方面面的規定,把這些規定當作理所當然的自明性存在。”[2](P16)日常思維與法律思維都屬于有規定的思維,只不過法律思維規定性是法律。抽象的法律給定了思維的大體趨向。在一個人的頭腦中,法律思維與日常思維是交織在一起的,只是為了學習與研究的方便,我們才在著述中對此加以區分。
但我們應注意到,在現代社會中,日常生活中融入了越來越多的法律性。從法學家分析社會的景象中我們可以看到,純粹的日常思維越來越少,即使很平常的生活,法律人都能把它與法律聯系起來。在法律人看來,法律已滲透到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這當然帶有法律擴張的“帝國主義”傾向。但是這也確實是法律影響思維方式的重要方面。我們不能把法律的邊界設置在職業法律人的視野之內,要實現法治就要不斷擴充法律的邊界,使規范的法律變成日常生活的法律性。“‘法律性’一詞,用它來指稱那些意義權威來源和文化實踐,它們被人們普遍認為是合法的,不論誰運用它們,也不論用于何種目的。”[1](P40)通過法律思維滲透到日常生活,可以改變人們的日常思維,激發普通人對法律的忠誠,這樣以法律為主干的和諧社會就能建立起來。當然,這其中法律及法律思維的引導在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法律思維與日常思維不同,但二者的內容是相互融通的。為了說明其融通性,我們還得對法律思維進行必要的交待。
二
對法律思維許多學者都做過不同的論述粗略的羅列見陳金釗:《法律思維及其對法治的意義》,載《法律科學》2003年第6期。。我們認為可以從語詞符號、價值觀念、法律方法和法律職業四方面來界定。
1.法律思維所使用的是法言法語。許多語詞都有特定的含義,一般來說,只有受過系統訓練的人才能理解和把握,并運用其進行思考和交流。“每一種已構建思維模式的群體都擁有只能為自己內部成員所理解的符號,這種符號是語言。”[3](P112)語言是思維的工具,思維通過語言來表現。語言在不同的情景中有不同的含義,只有掌握大體上共同語言的人才會有相似的思維,才能傳達彼此溝通的心意。相反,如果沒有大體共同知識的人,面對同一個語詞,會產生不同的聯想。比如對“人”這一名詞的理解,具有法律知識的人會首先想到“人”的概念的法律意義,即“人”是權利和義務的主體,有自然人、公民、法人的區分;而普通人則只是想到“人”的通常含義,即人是一種會思維會勞動的高級動物,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年輕人等等。法律職業者用法學家“創造”的抽象的(包括法律概念和法律原則在內的)語言進行思考和對話。“這套以法律概念和法律格言編織成的形式化語言既為法律職業共同體提供了一種‘主體間’交流的基礎,又以其形式、專業化的特性把外行人(包括哲學家)排除在這一共同體之外。”[4](P9)于是,法言法語成了法律職業者進行溝通和交流的工具。這一方面顯現了法律的專業性,形成了區別于日常思維的法律思維;但另一方面也弱化了普通公眾進入圈內交流的能力。
2.法律思維的特性還表現在對法治觀念的確信上。正是由于對這些法治觀念的確信,使得它們成為社會公平、正義的維護者。這些法治觀念主要有:
第一,法律至上。法律思維中的法律至上是指法律人應把法律規范放置到思考問題的出發點和評價行為標準的位置。法律思維意味著,法律人只是把法律當成設計行動方案的指南,而不是把法律直接當成行動方案。在法律職業者心目中,法律應具有最高的權威,它是法律人人生的航標。一切個人、社會團體、國家機關、政黨都應尊重和服從法律,在法律之下進行活動,不允許任何個人、社會團體、國家機關、政黨超越于法律之上。法律的地位猶如“國王”。法律的這一地位,決定了法律對思維的規制作用,決定了它是法律人思考與解決問題的出發點和歸宿。從這一角度說,法律雖然有至上的國王地位,但對應用法律的人來說也是平常的法律。法律人用“有色”(法律)眼睛去思考問題,法律的至上性主要體現在法律是人們思考解決問題的根據。法律思維的目的是要實現通過法律的治理。
第二,權利觀念。如果說法律至上是一種方法意義上的形式選擇的話,那么權利觀點則是法律思維的內容和實質。法治應當促動權利的實現。人們通過行使權利實現其自我價值。并且,“在承認一個理性的政治道德的社會里,權利是必要的,它給予公民這樣的信心,即法律值得享有特別的權威……在所有承認理性的政治道德的社會里,權利是使法律成為法律的東西。”[5](P23)首先,就權利與義務的關系來看,權利是目的,義務是手段,法律之所以規定義務是為了保證權利的實現。權利是法律規范的重心;其次,就公民與國家的關系來說,國家應給予公民以平等保護,公民權利是國家權力的界限,法律無明文規定可以作出權利推定,但不能作出權力推定。國家公權不應侵犯公民的私權,同時,國家應采取積極的措施維護、保障、實現公民的基本權利。在這一點上法律職業者都主張把人權的實現作為法治最終目標。權利觀念作為法律思維的價值標準,還在于法律思維與道德思維不同。法律思維強調權利與義務的對等。這一點使得強調奉獻的道德思維與法律思維表現出明顯的差異,也使得法治與德治在治理方式上有明顯的不同。道德重在教化奉獻,而法律則鼓勵人們追逐利益。
第三,形式主義。在一個文化多元、道德多元的社會中,對正義的理解千差萬別,各個時期的思想家對正義的解說也不相同。但是在一些基本方面,法律職業者能夠達成共識。如,給每個人同樣對待,即法律應不分人的性別、出身、年齡、職業、種族、膚色、宗教信仰,對每個人以平等的關懷和尊重;再如,程序正義,其表現為在處理紛爭時英國法中的“自然公正”概念,即任何人不能審理自己或與自己有利害關系的案件,以及任何一方的訴詞都要被聽取[6](P329)。也表現為戈爾丁所說的程序的九項標準,其中“與自身有關的人不應該是法官”、“糾紛解決者應聽取雙方的論據和證據”、“推理應論及所提出的論據和證據”三項標準具有特殊地位,因為它們在某種意義上規定了類法律糾紛的解決方式[7](P241)。法律思維的形式主義特征源于法學家對法律的抽象化努力。這種努力使得法律主要表現為原則、規則、概念或程序等等。在具體豐富的事實中抽出原則、規則與概念的目的,就是要把原則、規則與概念等作為思維的工具。如果這種形式化的法律不能在思維中發揮作用,那么創設法律的立法工作將沒有任何意義。但是,思維的過程恰恰能使這種抽象化努力變成規制思維的符號。所以,法律思維具有形式性是先人們早已看清的事實。但是我們需要明確的是,法律思維的形式主義傾向,僅僅是思維過程中的特征,這是決不是像有些法學家所講的,法律思維就是追求形式公正或程序公正。應該說實質公正是法律追求的最高目標,在許多案件中,由于受條件限制,實質公正難以達到,退其次才把程序公正當成目標。當然追求實質正義離不開法律形式主義的保障。在法律思維中講究形式主義,最終還是為了達到實質公正。法律思維的形式主義特征并不是說法律人沒有價值追求。正義、公平、自由及人權等都是法律思維者必備的基本信念。
3.法律思維與法律方法密切相關。“法律方法是指站在維護法治的立場上,根據法律分析事實、解決糾紛的方法。”[8](P153)對法律方法的運用,不僅可以使法律職業者對法律問題取得大致相同的認識,而且可以限制法官判決中的任性。法律方法主要包括法律發現、法律推理、法律解釋、價值衡量、漏洞補充以及法律論證等方法[8](P158)。實際上,法律方法的具體內容可以通過法官的判決過程來確定。美國法官萬斯庭說:“我們總能看到法官推理。法官推理首先要決定法律規則是什么,其次決定與規則有關的事實,第三將法律適用于事實。”[9](P329)其中,在確定法律規則的環節,需要法官發現法律、解釋法律、論證法律以確定作為判決大前提的審判規范;在確定法律事實環節,需要法官對事實進行剪裁,找尋案件的關鍵事實。最后,法官將審判規范運用于事實,得出結論。可以說,法官的整個判決過程就是一個法律推理過程。但哲學解釋學已經將法律思維推向新的境界。我國臺灣學者張鈺光“將法律思維的理解從‘釋義學的思考’與‘探究學的思考’的視野相互切換之動態融貫過程來加以把握,從而呼吁應重新評價法學方法論考察中所失落的實踐智慧。”[10](P226)如何智慧地實現公平、正義,這是法律思維的傳統使命。
4.法律思維是法律職業化的標志之一,它是法律人區別于“常人”的顯著特征。正由于法律人掌握與眾不同的思維方法與技能才使得人們承認有法律職業的存在。要想成為法律人就必須經過長期訓練、掌握法律思維方式。一般來說,多數法學家都承認法律思維方式的存在,承認其具有獨立性,是一種獨特的調整社會關系的手段。但有些法社會學家卻不承認獨立的法律思維,認為法律是社會中的法律,不是獨立自在的東西。法律不具有獨立性,法律思維和日常思維并沒有質的差別。堅持法律思維獨立性的學者認為,法律思維是一種建立在法律概念、知識、規則、原理等體系基礎上的思維方法,其基本方法是以法律為思考問題的出發點和歸宿,用法律框定法律人大體的思維走向。但堅持相反觀點的學者則否認這一點,如波斯納就認為:“世界上沒有‘法律推理’這種東西,律師和法官以實用簡單的邏輯和日常思考者所使用的各種實踐推理的方法來回答法律問題。”[11](P576)在我們看來,法律思維是包含著法律方法的智慧。如果沒有法律方法作為思維的工具,法律思維只是個心理的或文化的概念。從已有的關于法律思維的論著中,我們已能明顯地感到有些學者在法律思維的外圍兜圈子,如光講法律思維的分類、法律思維的各種基礎。但從其論述的內容中我們就是看不到法律者究竟是怎樣思維的。可以說,各種法律方法就是法律思維的體現,法律思維的概念能夠包含法律方法,但法律思維又不完全等同于各種相對獨立的法律方法。法律方法是法律以外最能規制思維走向的東西。
現在許多法學的研究者認為,法律是一種活動而不是一個規則或一組概念,概念是空洞之語。這種觀點的出現與哲學解釋學強調理解是一種視域融合有關。在這種理解模式內,許多問題的界限被消解,一切皆成了沒有標準的混沌之物。這一說法雖然符合事物的本來面目,但卻抹殺了事物的相對獨立性。法律雖然是社會關系中的法律,但它也只是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法律。法律概念、原則、原理等雖然是一種抽象的表達形式,但它們都是有所指稱的。法律人總是聯想到與某種原理、概念、規范相對應的事實。法律經過幾千年的發展,已非常明顯地區別于其他事物。隨著法律知識、方法、技能的不斷豐富,使得法學家也只能掌握有限的法律和方法。法律雖然不能被少數職業人所壟斷,但也并不是人人都能把握的東西。法律具有相對獨立性和獨特性,已經成為許多人謀生的手段。其原因就在于常人不能很好地理解與應用法律。但這里的矛盾也就出現了:法律本身是社會關系中的法律,法律思維本身也源自日常思維,但現在卻由于職業特殊性變得和日常思維呈現出分裂的趨勢。法律思維要想得到社會的認同,它就必須與日常思維有互譯的可能。“任何思維規定,如果要想得到日常經驗思維的認可,必須還原為日常經驗的直覺。對于那些不能夠還原或者暫時無法還原為日常經驗直覺的思維規定,日常經驗總是敬而遠之,甚至是漠然置之。”[2](P20)這種局面的出現使得法學家們不得不思考日常思維與法律思維的關系,不得不注意二者的相互轉換。在全民中普及法律常識,使得很多人相信,如果人人都具有法律思維,就能增大日常思維的法律成分,就能使法治很好地實現。
三
法律思維有涵蓋和類型兩種模式。這兩種思維模型在本質上和日常思維模型并無區別,都屬于給定性思維。法律思維與日常思維相比較只是加上了一種法律形式的再規定,部分人通過對法律的熟悉與運用,形成了社會中一部分人所掌握的思維形式。但這種思維又不完全等同于日常思維。日常思維中的許多“規定”與法律規定并不完全一致,這就出現文章開頭所展示的矛盾。在法律知識原理體系形成以后,法律人對法律規則的不同組合,使得法律也有了自生能力。這種能力使得法律更像一種“獨立”存在的東西。與日常思維相比較,法律思維超越了日常思維的規定性,因而許多法學家也承認:法律思維——特別是把一般規范與個案結合而作出判決的行為——具有創造性。但是,法律思維從整體上是要在經驗范圍內解決問題。從法官處理案件的當下情景看,法官的判況并沒有超越傳統,仍然是用在社會生活中積累起來的經驗來處理問題。只不過這種經驗是循著法律人認可的傳統被總結的,與那種自發的、存在于一般公民中的日常思維相比較,更能呈現法律(治)的要求。法律思維方式得到了法律人的認可,但未必能被一般公民認可。這就是說,雖然法律思維是源自日常思維,沒有割斷與社會的聯系,但它并不等同于當下普通人的思維。我們經常看到,依據法律推斷出來的決定不被大眾接受的情形。法院的許多判決有時也與公眾信奉的“常識”產生矛盾。并且這種矛盾隨著法律職業化的發展會越來越強烈。這就出現了日常思維與法律思維的矛盾。我們該如何應對這種矛盾?停止法律職業化的進程,可能會使法治受到威脅,而加快職業化進程可能會進一步加劇這一矛盾。這種矛盾的加劇也會影響法治的進程。這確實構成了一個理論與實踐的難題。
日常思維與法律思維是一種矛盾的關系,但這種矛盾是一種社會存在方式。徹底消除這一矛盾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使這種矛盾過于激化,也不利于建構和諧社會。在一個追求法治的社會中,人的思維不可能是純粹的日常思維。對一個個體來說,日常思維與法律思維之間沒有截然的界限,并且要經常交織在一起使用。而法律思維如果徹底背離日常思維,就會失去社會的根基。法治社會雖然要不斷擴大法律的地盤,但永遠也不可能代替日常思維。根據建構法治社會的要求,法律思維應成為法律人的最基本思維方式,只有這樣,法律才能比較充分地調整社會關系。因而我們必須正視這一矛盾,厘清二者之間的關系。
首先,日常思維在日常生活中占主導地位,而法律思維則以調整性文化為主進行傳播。日常思維是在人們長期生活中自發形成的, 帶有文化發展過程中的“自然”屬性。日常思維發展到哪一步并不完全取決于立法者的主導。“它以人的自在性存在方式為基礎,而人的自在性的生存論基礎是人的自然性……日常思維具有濃重的自然主義傾向。”[2](P37)正因為此,我們看到法律思維超越了人們的生物本能欲望,超越了事物的內容,使思維形式呈現出形式主義的特征,從而獲得了獨立性。這種獨立性的獲得,使得法律思維排除了日常思維的隨機性,顯現出其是一種追求合理性的思維。但這種所謂獨立存在的法律思維只具有相對意義,它并不能完全擺脫日常思維模式。在司法實踐中,法律思維實際上要不斷地回歸到日常思維。二者的“分裂”只是法律思維研究過程中的問題,如果非要在實踐中對它們予以割裂,實際上就意味著法律的虛化。所以,法治要想借助法律思維方式予以實現,就必須逐步使其變成日常思維的組成部分,使日常思維法律化。日常思維的規定性中的法律成分越多,就能使法治的實現變得容易一些。相反,日常思維中如果沒有法律思維的成分,中國法治的實現就得投入更多的成本,甚至還有可能因為社會拒絕法律使得法治成為空想。中國的現實實際上就可以印證這一判斷。我們看到由西方傳來的一些法律規則,由于與中國大眾文化差距太大而難以貫徹的現實就是明證。
其次,日常思維表現了人們不自覺適應社會的一種狀況,這種適應對一個個體來說帶有一定的盲目性。一方面,日常思維是不統一的,多數個體是在其個體社會化過程中被動形成的。個體的主體性很難在日常思維中張揚,否則個體就難以得到社會的認同。但是法律思維卻要張揚人(作為集合概念的人而非個體的人)的主體性,要沖破自然而然意義上的社會對人的奴役,實現法律對社會的控制與改造。這種控制與改造首先是通過把法律當成思維的根據,從而支配人在設計行動方案時更多地考慮理性的因素,扼制不法的欲望。經過幾百年的錘煉,民主、自由、平等、人權、正義等所謂體現法律現代性的東西,成了法律人所追求的目標,法治成了促成這一目標的手段。當然,也有人可能會提出來,在法治社會中,個體的人雖然擺脫了日常思維的奴役,卻又成了法律的奴隸。我們認為,法治雖然把法律當成了神圣之物,要求我們推崇法律至上,根據法律進行思維,但是,法律從總體上看(或者說在常態下)是有正當目的的,法律要解決的問題也是社會公眾可以接受的,它不像“日常思維是以本能為基礎的思維形式,……自然主義的欲望、情感在思維中起主導作用”[2](P51)。法律思維是以充分尊重現有法律為前提的思維方式,而現代法律中包含了當代人的價值追求,法律思維就是要排除思維中的自然主義傾向。
總之,法律思維是與日常思維相對應的思維方式,而法律思維又是與法律方法不可分割的。法律方法是法律職業者必須掌握的法律技能,它為有效解決法律問題、證明處理結果的正當性提供了方法依據。盡管有時面對同一個事實問題,法律職業者的處理結果也會大相徑庭(這體現了法律職業者的個性),但相同的法律方法訓練為他們相互之間的溝通和認同創造了交流的可能性。在現代社會中,法律職業者運用法律思維處理問題是使處理結果獲得合法性的必要前提,但如果要獲得其他法律職業者的認同,則需要有同質化的法律思維和法律確信。法律職業化的過程就是使得法律職業者成為一個知識共同體、解釋共同體和文化共同體的過程。唯其如此,法律決斷才能具有確定性、正當性和合法性,才能使我們的行動更加接近法治的理想。我們應該看到,國家的法律引導有時也起著重要作用,但在許多情況下,這種作用也是不盡如人意的。這不僅是因為國家與公眾存在著不同的利益,而且還可能是因為日常思維積久成習難以改變所致。許多正當的改革措施的落實,實際上都要求首先打破日常的慣性思維。我們必須看到法律的實際效力是與人們在日常思維中對法律的接受程度相關聯的。一般來說,法律規定如果與多數人的意志大體相同,其作用力就強,反之則弱。所以,法律思維向日常思維滲透,使更多的法律思維成分轉換成日常思維是法律職業化進程中必須要做的事情。法律思維并不是日常生活之外的東西,它是人們運用法律概念和術語與社會進行互動的產物,正是這種互動把法律與其他社會現象結合起來[1](P52)。對日常生活注入更多的法律性,雖然會使法律與社會、法律人與公眾產生矛盾,但這并不是法律職業化的缺點,相反,法律借助日常思維方式作用于社會,會使法律獲得更多的來自社會的支持。但其前提是日常生活要具有更多的法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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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康敬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