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術語學角度說“進化”及其泛化

觀點回應

編者按：我刊2006年第2期刊發(fā)了一組題為“哲學溝通的語言基礎”的筆談文章，其中趙敦華教授在《“進化”的科學意義》一文中指出，“進化”概念隨著達爾文進化論的普及越來越被泛化，尤其是人文和社會科學中形形色色的進化論觀點已經(jīng)脫離了該詞的原初含義，因此，我們必須對這些理論保持警惕。該文發(fā)表后頗受學界關注，其中，鄭述譜研究員從術語學角度對這一問題提出了新的見解。他認為專業(yè)術語的非術語化是現(xiàn)代語言發(fā)展中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只要我們區(qū)分出哪些是科學語言，哪些是日常語言，那么這種非術語化現(xiàn)象對于語言的發(fā)展是有益而無害的。當代學科的交叉發(fā)展使得術語使用問題日益凸現(xiàn)，兩位作者的文章無疑提高了我們對規(guī)范學術語言的認識。

摘 要：文章從術語學理論的角度出發(fā)，對本是生物學術語的“進化”及其使用過程中的泛化現(xiàn)象進行了分析。文章特別強調(diào)，不同學科中使用的“進化”背后可能有不同的定義，分屬不同的理論系統(tǒng)，因此應視為同音異義的不同術語。術語學所說的術語的“非術語化”與“術語轉(zhuǎn)移”等現(xiàn)象在當今學科數(shù)量飛快增長的時代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不能簡單地以“非科學”對此一律加以否定。

關鍵詞：進化；術語學；術語的非術語化

作者簡介：鄭述譜（1940－），男，山東牟平人，黑龍江大學俄語語言文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從事詞匯學、術語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H0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06)04-0023-04 收稿日期：2006-05-10

拜讀了趙敦華先生的《“進化\"的科學意義》一文(載《求是學刊》2006年第2期，以下簡稱“趙文”)，獲益匪淺。該文主要從哲學視角，對源自生物學但早已不僅僅是生物學術語的“進化”的意義及其使用過程中的“泛化”現(xiàn)象進行了深入的闡釋，可謂條分縷析，鞭辟入里。其實，文中討論的問題，并不僅僅屬于哲學問題，它還涉及語言學、科學學、生物學等其他學科。本文著重從術語學角度對趙文提出一些補充意見，對個別地方也提出商榷。在倡導開展橫向“跨學科”研究的今天，這樣的討論應該是有意義的。

一

術語學是研究術語的性質(zhì)、特征、術語的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如何對術語進行整理、規(guī)范與調(diào)控的學科。它產(chǎn)生于20世紀30年代，到了70年代初，國際上已傾向把術語學視為一門獨立的綜合性學科。任何科學都離不開術語，沒有術語就沒有知識。各門學科都免不了要與術語打交道，但以術語作為專門研究對象的卻唯有術語學。就這個意義而言，在對任何學科的術語問題進行討論時，去了解一下術語學的有關理論是怎么說的，應該算是很“對口”。只是由于我國的術語學理論研究基礎薄弱，幾近空白，相應的術語教育也無從談起，術語學的一些基本理論原則同樣鮮為人知。這種情況是亟待改變的。從術語對科學發(fā)展、信息交流直至文化教育與傳承的作用而言，加強術語學理論研究是一件迫切的事情。

如同其他不少學科一樣，術語學對自己的基本研究對象——術語，還沒有一個被普遍接受的科學定義。但有一點認識卻是共同的，毫無爭議的，那就是，術語一定是對某一專業(yè)學科領域內(nèi)概念的指稱。既然術語是對概念的指稱，那么，據(jù)此就可以把術語與一般日常詞匯區(qū)別開來，后者僅具有意義或稱詞義，并不涉及專業(yè)概念。概念與詞義的差別在此毋庸贅述，簡言之，前者是對事物本質(zhì)特征的抽象與概括，而后者反映的僅僅是一個樸素的、簡單的、有時甚至可能是不完全符合科學的認識。如果說，語言學研究的是一般意義上的語言，那么術語學研究的則是范圍相對比較狹窄的“科學語言”、“專業(yè)語言”。術語學更習慣把“科學語言”、“專業(yè)語言”稱為“次語言”或“亞語言”（sublanguage），或?qū)Ｓ谜Z言（LSP——language for special purposes），以與一般的“語言”（language）相區(qū)別。

術語學還認為，術語必須是成系統(tǒng)的。所謂“系統(tǒng)”是指處于彼此相關聯(lián)并構成某一整體的成分的總和。因此，“系統(tǒng)”這一概念總是表明一系列進入一定“結構”的組成成分的存在。說到“系統(tǒng)”，人們主要著眼于從其組成成分到整體這一方向來研究一個復雜的客體，而說到“結構”，人們更側(cè)重從客體整體到其組成成分及其相互關系的性質(zhì)著眼［１］（Ｐ１１５）。科學學認為，說到底，知識就其屬性而言應該是成系統(tǒng)的，科學知識更是如此。說術語是成系統(tǒng)的，等于說，沒有單獨、孤立存在的術語。 每個術語總是有與它處于同一層次、或上一層次或下一層次的其他相關術語。這些處于同一系統(tǒng)內(nèi)的術語之間具有密切的、相互制約、相互依存的關系。

術語的系統(tǒng)性是它所指稱的概念所存在的系統(tǒng)性的反映，也受到后者的制約。但術語學對術語系統(tǒng)、概念系統(tǒng)以至詞匯系統(tǒng)是嚴加區(qū)別的。對概念下定義常常要借助對象事物的上、下位關系來確定。最常見的就是“屬加種差”方式。術語雖然要力求體現(xiàn)命名的理據(jù)性，但概念通常包含數(shù)個特征，這些特征不可能在組成術語的詞素身上都反映出來。因此，術語又常常帶有“熟語性”，即它的意義往往不能通過組成它的下一級語言單位的意義推導出來。與日常詞匯相比，術語對上下文的依賴性要小，即使脫離開上下文，術語所指稱的概念在本行業(yè)專業(yè)人員中也應該是確定的，不然，就可能妨礙交際。

術語還總與理論分不開。簡言之，“沒有理論就沒有術語，沒有術語，也沒有理論”［2］（Ｐ73）。術語系統(tǒng)不是一般地反映概念系統(tǒng)，而總是反映某一理論的概念系統(tǒng)。不同的學科，對看似由相同的詞素或詞構成的術語所指稱的概念，往往會有不同的定義。這些術語應該看作是同音異義（homonymy）術語。比如，同樣都說“言語”，在心理學或生理學中所指的概念，與語言學，特別是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所指的概念是不一樣的。具體說來，心理學中的“言語”主要是指言語活動的過程。而語言學中，“言語”也兼指言語活動的產(chǎn)物。在索緒爾筆下，“言語”則是與“語言”嚴格對立的概念。總之，雖然都說成是“言語”，但它們并不是同一個術語，而是分屬不同學科、不同理論的不同術語。即使在同一學科內(nèi)，不同的理論，對看似相同的術語，也可能下不同的定義。比如，牛頓與愛因斯坦對“質(zhì)量”的定義就不相同。在他們的各自理論中，就應視為具有不同意義的術語。從另一方面說，科學理論的創(chuàng)新，也常常是從對現(xiàn)有術語背后的概念提出質(zhì)疑、修正直至提出全新的術語開始的。總之，術語既是對已有科學認識的固定，也可能成為新認識的生長點。

依據(jù)術語學的上述理論原則，再來看趙文中所說的“進化”，我們就會合乎邏輯地認為，政治學或其他學科所使用的術語“進化”與原本生物學中的術語“進化”，不應被看作是同一個術語。就是說，此“進化”非彼“進化”也。倘若分析這兩個術語背后的概念的定義，兩者肯定是不相同的。如果從與它們形成對立的反義術語來看，前者可能是“革命”，而后者可能是“驟變\"或者“退化”。它們同樣也不是同一個概念。即使都作為生物學的術語來看，如趙文指出，“進化”在拉馬克的理論中與達爾文的理論中，其定義或其實際意義，也會有所不同。前者強調(diào)的是“用進廢退”，后者更突出“自然選擇”的作用。它們分屬不同的理論，其術語所指稱的概念內(nèi)容并不相同，因此也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假如我們不把它們當術語分析，只把它們當一般語詞看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時，我們就可以不去關注它們背后的概念所包含的理論差異，只要我們認識到“進化”是指“事物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到高級逐漸發(fā)展變化”就足夠了。當然，我們還可能體會出，無論是指人類社會也好，還是指生物界也好，“進化”都包含“持續(xù)的漸變”或“有規(guī)則的變化”的意思。這層意思也許是“進化”一詞使用“泛化”的內(nèi)部理據(jù)。但這層意思基本沒有完全超出語義層面，它還不是專業(yè)領域?qū)λ甘挛锉举|(zhì)特征的科學概括與嚴格定義。

二

術語學理論認為，術語與普通日常詞匯是有區(qū)別的，但它們之間又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任何一個日常生活詞，都有可能成為術語詞。就連“水”、“父”、“母”這些看似最普通的日常生活詞，當它們作為某一學科的研究對象時，都可能獲得更嚴密的科學定義，因而這些詞也可能成為術語詞。術語學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術語化”（terminologization）。

“術語化”是指某一詞匯單位由普通詞語范疇向術語范疇的過渡。它往往包括兩個過程。第一個過程是指語言中的某一詞匯單位開始用于某一專業(yè)語言領域并開始行使某種類乎術語的功能。由于這時它還沒有獲得嚴格的科學定義，它還只能被視為“準術語”（quasiterm）。一般的行業(yè)用語也都可以看成是準術語。之所以要加個“準”字，是因為，盡管它們也是專業(yè)用語，但它們背后往往沒有嚴格的科學定義。可以大膽地猜測，當“evolution\"由本來的“展開”到用于生物學指“胚胎的成長”義時，該詞已經(jīng)開始了術語化的第一個過程。第二個過程是指該詞匯單位由非術語或準術語正式取得術語資格的過程。這往往是在科學文本中獲得定義并進入系統(tǒng)以后才最終實現(xiàn)的。

同樣，術語詞也有可能變成普通詞，這種現(xiàn)象叫“非術語化”（determinologization）。“非術語化”與“術語化”相反，它是指某一詞匯單位失去術語功能的過程。它通常也經(jīng)歷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指術語以具有術語意義的詞匯單位的身份進入日常語言階段。這時，它已經(jīng)開始擺脫原有的術語系統(tǒng)，其本來嚴格的定義界線開始松動以至模糊起來。從書面的科學文本，到口頭的學術交流，再到一般普及性的科普、政論宣傳，可能是這一階段最有代表性的歷程。第二階段指術語詞在日常普通語言中已經(jīng)用于轉(zhuǎn)義這一階段。這時，術語詞已經(jīng)與原來指稱的概念完全脫離，也不再受原來術語系統(tǒng)的制約。其單義性特點也會相應消逝。時下有人把“仿造”說成“克隆”，把“發(fā)出警告”說成“亮黃牌”，都可以看作是相關術語的“非術語化”實例。隱喻（metaphor）是實現(xiàn)這種意義擴展或引申的基礎。當一個術語詞發(fā)生“非術語化”時，對它的意義的解釋也不必再借助專業(yè)概念，而可以大大簡化，只要用一般人都能理解的語詞來釋義就可以了。其實，在當今時代，在科學語言與日常語言呈現(xiàn)出接近趨勢的情況下，語言中的新詞大多數(shù)都是由術語詞經(jīng)過“非術語化”后而進入日常語言的。

本來屬于某一學科或某一理論的術語，也可能轉(zhuǎn)而成為另一學科或另一理論的術語，這叫“術語轉(zhuǎn)移”（transterminologization）。這種現(xiàn)象可能發(fā)生在單個術語身上，也可能是系統(tǒng)中某一“術語塊”的整體轉(zhuǎn)移。isomorphism（同形，同構）就是一個從數(shù)學轉(zhuǎn)移向化學，進而又轉(zhuǎn)向語言學的一個術語。有趣的是，深受達爾文學說影響的、著名的德國語言學家施萊歇爾（A.Sehleicher，1821-1868）就曾將“進化”這一術語引入語言學研究，比照達爾文的進化論來說明語言的歷史變化。但到了后來的青年語法學派那里，施萊歇爾的生物學論思想已被摒棄，他引進的術語也被語言學家重新審視定義。

三

對術語“進化”的“泛化”需要加以具體分析。在來不及搜集足夠的語料之前，我們可以初步認定，這種“泛化”應屬于上述的“非術語化”或“術語轉(zhuǎn)移”現(xiàn)象。至于哪個意義究竟屬于這兩類中的哪一類，那還有待進一步分析證實。

趙文敏銳地注意到，“以泛化的‘進化’概念為基礎”已經(jīng)滋生出“形形色色的‘進化論’”，“制定出形形色色的‘進化規(guī)律’”。看得出來，作者對這種狀況的態(tài)度基本上是否定的。接下來，作者進一步追問：“你是在什么意義上使用‘進化’的？對一個貼著‘進化論’標簽的學說，我們需要追問：這里有‘自然選擇’的理論嗎？用‘自然選擇’解決了什么新問題嗎？如果沒有，那么就不要把這一學說當作科學理論看待，因為里邊包含的只是非科學的思辨和遐想”［3］。

第一個追問是完全合情合理的。這體現(xiàn)出一種嚴謹?shù)摹⑶笳娴闹螌W態(tài)度。無論是作為作者還是讀者，都必須搞清楚所用術語的意義，或者說術語背后所指的科學定義。不然，就可能發(fā)生許多無謂的爭執(zhí)與誤讀。但對第二個追問及其相關的結論，我們卻覺得可能有武斷之嫌。從上述的術語學理論角度看，當“進化”這一術語發(fā)生了“非術語化”或“術語轉(zhuǎn)移”時，最初所包含的“自然選擇”的內(nèi)容是容許舍棄或忽略的。這里不能完全排除新孳生的理論中有的可能真的“非科學”甚至“反科學”，但僅憑“自然選擇”理論在其中的作用而對此作出判定，那可能會有失偏頗。

在當今這個所謂“知識爆炸”的時代，據(jù)說，大約每過25年，學科的門類數(shù)目就會翻一番。這種增長主要是通過現(xiàn)有學科的分化（如從物理學到聲學到建筑聲學），從現(xiàn)有學科的邊緣處衍生（如從社會學與語言學邊緣產(chǎn)生出社會語言學）以及幾個學科的相互融通（如環(huán)境科學、信息學）等為主要途徑而實現(xiàn)的。這些新學科的術語都免不了要從其源出學科借用。對原學科來說，就可能發(fā)生“術語轉(zhuǎn)移”直至“非術語化”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是以人的認知活動規(guī)律與心理活動規(guī)律為基礎的。而隱喻與這兩者都相關。隱喻是一種主要的聯(lián)想思維活動，它以客觀事物之間的相似性為依據(jù)。通過隱喻，人們可以借助原有的知識來理解或認識新事物。隱喻在術語的生成中同樣具有重要的作用。這些都是另外的話題，在此毋庸贅述。我們只想強調(diào)，根據(jù)某術語“泛化”過程中所伴生的部分原義的模糊甚至消逝來判斷該新術語以至該學科的科學性，可能是不完全科學的。如果再考慮到，這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可能是新學科產(chǎn)生或跨學科研究必然經(jīng)歷的一個階段，我們在要求嚴謹?shù)耐瑫r，也需要一定的合乎理性的寬容。一個學科的術語的水平，離不開該學科本身的發(fā)展水平。術語是隨著學科理論的進步而逐漸完善的。

參 考 文 獻

［1］ СУПЕРАНСКАЯ А. В . Общая терминология［Ｍ］． Москва， Наука，2003.

［2］ ЛЕЙЧИК В.М.

Терминоведение: предмет， методы， структура［Ｍ］． Bialystok，1998.

［3］ 趙敦華．“進化”的科學意義［Ｊ］．求是學刊，2006，(2)．

［責任編輯 李小娟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