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學的雅俗變化及成因

摘要：宋代文學以雅為尚，與“雅儒”精神相關(guān)。“雅”的內(nèi)涵包括語言的雅潔，作品政治內(nèi)涵的“正”，具有特殊的民族意義。宋代文學在以雅為宗的同時，又呈雅俗結(jié)合的變化，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繁榮，市民文化消費促使了俗文學的發(fā)展；其接受效應影響了雅文學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使之轉(zhuǎn)向了雅俗結(jié)合。宋代文人既能接受俗文學，又有意于改造傳統(tǒng)雅文學，努力探討雅俗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道路。

關(guān)鍵詞：宋代文學；雅；俗

作者簡介： 鄧喬彬（1943-），男，廣東珠海人，暨南大學中文系特聘教授，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生導師，從事古代詩詞、繪畫、文藝與文化關(guān)系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項目編號：04BZW024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6)04-0099-06收稿日期：2005-09-17

宋代文學以雅為主，但又有雅俗分流或雅俗結(jié)合的現(xiàn)象。就總體而言，多種文體并興而見雅俗分流；就一體而言，則從嚴辨雅俗而至二者結(jié)合。究其原因，當是受制于宋代文化。因科舉制的發(fā)展完善，精英文化已從唐代的進士文化成為此時的士大夫文化，而城市經(jīng)濟的發(fā)達，文化消費的產(chǎn)生，促使了大規(guī)模市民俗文化生成。文化變，文學不得不變，遂造成了上述特點。

一

宋代文學尚雅，既源于相關(guān)背景，又根于文學內(nèi)部。

從背景而言，首先，“雅儒”精神的確立，決定了文學尚雅的傾向。宋朝科舉取士的規(guī)模遠過于唐朝。據(jù)統(tǒng)計，北宋開科69次，平均每年取士約360人，是唐朝的10多倍，也為明清兩朝所不及。唐代不少著名詩人未登進士第，而宋代則有許多孤寒之士登第并踏上仕途，造就出文人、學者與高官的三位一體，這既近于填平了文人與官員之間的鴻溝，也模糊了儒林和文苑的傳統(tǒng)，造成了一種新的士人精神，如果選擇古代現(xiàn)成的名詞，不妨可用“雅儒”稱之。此說出于《荀子·儒效》：“故有俗人者，有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由于具有特定的歷史背景，我們僅取其名，而不論其內(nèi)涵。“雅儒”精神的建立，使得士大夫文化及相關(guān)的文學創(chuàng)作必有尚雅傾向。其次，宋初以來所行的重文輕武政策，確立了文人的地位，由“文”而“雅”，實屬必然。宋自立國起，就不重武人，而文人卻很關(guān)心國家的武備。宋仁宗時，屢敗于西夏，使得兵甲財賦成為了由科考的策論到朝廷的奏折經(jīng)常言及之事。面對輸幣漸多而邊備日弛的局面，仁宗尤將注意力轉(zhuǎn)向軍事，造成了如《郡齋讀書志》所說“元昊即叛，邊將數(shù)敗，朝廷頗訪知兵者，士大夫人人言兵”的局面。被元好問譏為寫“女郎詩”的秦觀，青年時曾作《郭子儀單騎見虜賦》，《淮海集》中的《進策》頗多論兵將、邊防等作，很有過人的見解。然而，宋代文人雖或能言兵，卻處在難建邊功的時代，更難有唐人的從軍經(jīng)歷，也就不具備那樣的強梁之氣，由文入雅，可謂邏輯的必然。

從文學內(nèi)部而言，宋代文學以南方成就為高，由于傳統(tǒng)的影響，使之以雅為主。我國的文學傳統(tǒng)歷來是北方尚質(zhì)而南方多文，黃公度《送鄭少齊赴官嚴州序》說：“東南多文士，西北饒武夫，風聲氣俗，從古則然。”其實漢、唐文學兼跨南北而以北方為重心，宋代文學地圖才發(fā)生了以南方為主的改變，南宋時期，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南移，更加重了文學盛于南方之勢。程民生《宋代地域文化》據(jù)《四庫全書總目》152卷至155卷，列表統(tǒng)計了北宋時期有別集的作者，其中北方30人，南方50人［１］（P340—344），其大概可見。而所列南方籍者尚未包括范仲淹、柳永、晏殊、歐陽修、蘇洵、曾鞏、王安石、蘇軾、蘇轍、黃庭堅、周邦彥等大家。南宋時期，除個別南渡作家外，文學家基本上都是南方人。《宋代地域文化》還據(jù)《四庫全書總目》的介紹，在表格中列出了南北作者的風格，南方作者評語中帶“雅”字者有10人，北方6人，由于所列表中南方為50人，北方僅30人，所占比例相同。不過，能夠說明問題的是：除了帶“雅”字的諸人外，其余北方人只有魏野的“沖淡閑逸”，文彥博的“詩風秀逸”較接近“雅”，而南方人中如趙湘的“運意清新，而風骨不失蒼秀”，林逋的“澄澹高逸”，夏竦的“辭藻贍逸，風骨高秀”，蘇頌的“清麗雄贍”，王逸的“文博贍瑰麗，詩富麗細潤”，沈遘的“詞令莊重溫厚，詩清俊流逸”，梅堯臣的“詩旨趣古淡”，王安禮的“制章典重可觀”，秦觀的“詩高古嚴重”，劉?的“詩峭拔不俗”，謝逸的“風格雋拔，時露清新”，謝?的“清逸可喜”，李新的“詩氣格開朗，文俊邁可誦”，都與“雅”為近。可見，宋代文學以南方為重心，受傳統(tǒng)影響，確實是以雅為主。

其次，文人成為高官，其文學觀亦成主導，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易于向臺閣化的典雅方向發(fā)展。西昆體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西昆諸人專工律詩，長于用典，屬對工巧，音節(jié)和諧，風格典雅。楊憶《西昆酬唱集序》云：“予景德中忝佐修書之任，得接群公之游，時今紫微錢君希圣、秘閣劉君子儀，并負懿文，尤精雅道，雕章麗句，膾炙人口，予得以游其墻藩而咨其楷模。……因以歷覽遺編，研味前作，挹其芳潤，發(fā)于希慕，更迭唱和，互相切磋……”［2］明確宣稱“懿文”、“雅道”的追求，并從“歷覽”前人作品中“挹其芳潤”，可見其求雅的具體途徑。歐陽修《六一詩話》說：“自《西昆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3］（P270），西昆體的主導作用可見。

二

宋代文學尚雅的具體內(nèi)涵是什么呢？不妨結(jié)合宋人所論而論之。

首先，“雅”屬意于語言。賈誼《新書·道術(shù)》云：“辭令就得謂之雅，反雅為陋。”此處的“雅”即高尚、文明之意。《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集解》引孔安國、鄭玄，訓為“正言”，朱熹《集注》訓為“常言”。若合上面二說，“雅言”應是“正常”之言：“正式”、“經(jīng)常”使用的高尚、文明的語言。孫何《文箴》有云：“天佑斯文，起我大君。蒲帛詔聘，鴻碩紛綸。邪返而正，漓澄而淳。凡百儒林，宜師帝心。語思其工，意思其深。勿聽淫哇，喪其雅音。勿視彩飾，亡其正色。”這里所說的“勿聽淫哇，喪其雅音”，既與“文”的“勿視彩飾，亡其正色”相關(guān)，又須是“語思其工，意思其深”。只有語言是“辭令就得”的“正言”且為之“常”，才能夠“邪返而正，漓澄而淳”。姚鉉編選《唐文粹》，其序言表明了“止以古雅為命，不以雕篆為工，故侈言蔓辭，率皆不取”［4］的編選原則，所說不止是文風，也是語言問題，“古雅為命”必與“侈言蔓辭”劃清了界限，因為“文”與“言”是緊密相關(guān)的。黃庭堅《跋書柳子厚詩》說：“予友生王觀復，作詩有古人態(tài)度。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佩之音，左準繩、右規(guī)矩爾。……”［5］所說王觀復未能做到的，實即氣格超俗以外還有語言的要求，贊賞之中是有所期待。晁補之認為：“魯直于治心養(yǎng)氣，能為人所不為。故用于讀書，為文字，致思高遠，亦似其為人。”（《書魯直題高求父楊清亭詩后》）［6］則是對黃庭堅雅人風致成因的解釋。

其次，“雅”具有對文學作品內(nèi)容的要求，尤在于政治內(nèi)涵的“正”。我國古代文學受到政教觀的制約，《詩大序》就是從這一角度闡釋“六義”的，其中對“雅”的理解是：“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地卷·六義》將此說與雅言說結(jié)合起來以釋“雅”：“皎曰：‘正四方之風為雅。正有大小，故有大小雅焉。’王云：‘雅者，正也。言其雅言典切，為之雅也。’”［7］(P160)且不說北宋詩文革新以來的文學主體，即以西昆體來說，其主導面如前所說的“懿文”、“雅道”和“芳潤”，其“雅”也有特定的內(nèi)涵。如王欽若向宋真宗密奏，說楊憶、劉筠、錢惟演相唱和的《宣曲》，意在寓諷，后來陸游《跋西昆酬唱集》指出其所諷者是：“《宣曲》見《東方朔傳》，其詩盛傳都下，而劉、楊方幸。或頗謂指宮掖，又二妃皆蜀人，詩中有‘取酒臨邛遠’之句。”劉、楊二妃在真宗為襄王時入宮，后來很得寵幸，以致有礙朝政，而真宗封劉妃為皇后，令楊憶草制，楊憶拒不奉旨。可見，后來常被人詬病的西昆體，其實在“雕章麗句”而“雅言典切”的臺閣文學中，也有“雅”而“正”的“王政廢興”內(nèi)容。范仲淹評判詩歌史，肯定了唐人抒情的多樣性，提出“此皆與時消息，不失其正者”的原則，反對“吟詠性情而不顧其分，風賦比興而不觀其時。故有非窮途而悲，非亂世而怨”。他嘆賞“意必以真淳，語必以真。樂則歌之，憂則懷之。無虛美，無茍怨。隱居求志，多優(yōu)游之詠。天下有道，無憤惋之作。《騷》《雅》之際，此無愧焉！覽之者有以知詩道之艱，國風之正也。”（《唐異詩序》）［8］這里所說的，實際上是詩歌“雅”的政治內(nèi)涵，和正確的感情、思想指向，不只是風格、用語問題。范仲淹《尹師魯河南集序》還對韓愈以來的文學發(fā)展，發(fā)表了自己關(guān)于求雅的正途之見：“予觀《堯典·舜歌》而下，文章之作，醇镵迭變，代無窮乎？惟抑末揚本，去鄭復雅，左右圣人之道者難之。”他肯定了韓愈“古道最盛”，五代“其體薄弱”，“皇朝柳仲涂起而麾之”，其門人也“能師經(jīng)探道”。而學西昆體的錯誤，是在“有希仿佛”中導向了“專事藻飾”，其“未暇及古”使之“破碎大雅”，未得“雅”之根本，當然祈向也就不正確了。

再次，宋代文學的“雅”具有特殊的民族意義。漢族本土的傳統(tǒng)文化，古人以“雅”目之，并以之與夷狄相對，《荀子·王制》“使夷俗邪音，不敢亂雅” 一說可證。“四夷”對漢族的文化優(yōu)勢主要體現(xiàn)在音樂舞蹈上，對“夷音”的態(tài)度，大可看出雅俗觀及其背后的民族內(nèi)涵。北宋尚雅思想在音樂上的體現(xiàn)，同樣具有民族矛盾的背景。歐陽修在《新唐書·禮樂志》所表達的看法，與白居易很相近：“……蓋唐自太宗、高宗作三大舞，雜用于燕樂，其他諸曲出于一時之作，雖非純雅，尚不至于淫放。”玄宗“開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而天寶樂曲皆以邊地名，若《涼州》、《伊州》、《甘州》之類。后又詔道調(diào)、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明年，安祿山反，涼州、伊州、甘州皆陷吐蕃。”陳《〈樂書〉序》也說：“聲音所以不正者，以樂不正也；樂所以不正者，以經(jīng)不明也。……其書冠以經(jīng)義，所以正本也；圖論冠以雅部，所以抑胡、鄭也。……志在華國，義在尊君，庶幾不失仲尼放鄭聲、惡亂雅之意云爾。”其《進〈樂書〉表》認為秦漢以后的音樂“或指羌調(diào)為和奏，或悅俗調(diào)為雅音”，希望當朝能“勿用裔以亂華，罔俾哇而害雅，息諸儒好異之說，歸大樂統(tǒng)同之和”。可見，雅俗之分是與華夷之辨緊密相關(guān)的。

從華、夷角度看待雅、俗，在靖康之變后的詞、樂及相關(guān)理論中，又掀起了高潮。鎢陽居士《復雅歌詞序略》，和姜夔的《大樂議》，分為二者的代表。

《復雅歌詞序略》指出：“更五胡之亂，北方分裂，元魏、高齊、宇文氏之國，咸以戎狄強種，雄踞中夏，故其謳謠，淆雜華夷，焦殺急促，鄙俚俗下，無復節(jié)奏，而古樂府之聲律不傳。……迄于開元、天寶間，君臣相與為淫樂，而明宗尤溺于夷音，天下熏然成俗。于是才士始依樂工拍彈之聲，被之以辭，句之長短，各隨曲度，而愈失古之‘聲依永’之理也。”對宋開國以來詞作的判斷是“蘊騷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9］(P658)，詞樂源于“夷音”而變，那么“復雅”而以“今之樂猶古之樂”相觀，則音樂指向當在回復于華夏。姜夔《大樂議》以五行比五聲，附會宋金南北對峙，雖十分牽強，但于此可見其議樂的動機是希望樂正人和、“華”強而“夷”弱。音樂如此，必然影響了文學，與音樂密切相關(guān)的韻文文學，更應帶有特定的“雅”意。

三

宋代文學尚雅的原因和“雅”的具體內(nèi)涵，已大致如上述，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在以雅為宗的同時，又表現(xiàn)出雅俗結(jié)合的變化。正如鄭振鐸先生所說：“正統(tǒng)文學的發(fā)展，和‘俗文學’的發(fā)展是息息相關(guān)的。許多的正統(tǒng)文學的文體原都是由‘俗文學’升格而來的。”［10］(P2)俗文體既可以被文人所習，且在“升格”的過程中逐漸雅化，雅文學也可以接受審美情趣的改變，而漸染“俗氣”。一時風氣變，多種文體亦變，橫向與縱向發(fā)展變化的交織，遂使整體的文學出現(xiàn)雅俗結(jié)合的變化。縱觀宋代，傳統(tǒng)的詩、文在尚雅的同時，也能與時而變，出現(xiàn)了雅俗結(jié)合的現(xiàn)象；“小道”的詞漸變?yōu)檠牛纤胃且粫r作品皆以雅詞命名；而俗文學的雜劇、小說則日見興盛。

宋代文學的運行，總體呈現(xiàn)從以雅為宗到雅俗結(jié)合之勢，后一變化亦與文化密切相關(guān)。首先，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繁榮，造就出可觀的市民隊伍，其文化消費促使了俗文學的發(fā)展。宋朝疆土狹小，又受到北方少數(shù)民族侵擾，但較長時期以來，社會較安定，農(nóng)業(yè)有很大發(fā)展，糧食的增產(chǎn)使漕運量遠勝唐代。南宋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也恢復很快，江南膏腴之地更有“蘇湖熟，天下足”之說。北宋的采礦、紡織、制瓷、造紙和造船業(yè)都很發(fā)達。南宋采礦和冶煉業(yè)不如北宋，而瓷器、造船、造紙、印刷業(yè)則遠勝北宋。農(nóng)業(yè)發(fā)達，剩余農(nóng)產(chǎn)品增多，傳統(tǒng)的自然經(jīng)濟改變，促使了商業(yè)的發(fā)展。而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的發(fā)達，造成了城市群的出現(xiàn)，開封、洛陽、揚州、杭州、成都，成為戶數(shù)眾多、商人云集的著名都會。南宋商業(yè)比北宋更發(fā)達，除臨安府外，建康府、平江府、成都府和鄂州、福州、泉州、廣州等城市，都是人口眾多的著名商埠。尤其是臨安，其物產(chǎn)、行市、商鋪、食肆等，南宋人的筆記多有詳盡記載。商業(yè)與城市的發(fā)展，促使了市民文化的繁榮，使得宋代文藝具有了平民化、通俗化的特點。城市中除日常生活、經(jīng)濟活動的有關(guān)設施外，勾欄、瓦舍等娛樂性場所也較多，從《東京夢華錄》卷五的《京瓦伎藝》一則，就很可見群眾性娛樂活動的興盛。南宋時，以臨安為代表的城市非常繁華，市民文藝需求更旺。《都城紀勝》的《瓦舍眾伎》，《西湖老人繁勝錄》的《瓦市》，《夢梁錄》卷二十的《妓樂》、《百戲伎藝》、《小說講經(jīng)史》，以及《武林舊事》卷六、卷十等，對俗文藝的演出記載甚詳。俗文藝具備了商品性，使文藝的功能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加以文藝在自身演變中，傳統(tǒng)形式盛極難繼，給新興的通俗文藝形式騰出了發(fā)展空間。因此，市民的文化消費確實是俗文學興盛的主因。

其次，宋代俗文學的接受效應，影響了雅文學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使之從一味求雅轉(zhuǎn)向了雅俗結(jié)合。從《都城紀勝》的《瓦舍眾伎》，可見宋代俗文學主要的樣式及內(nèi)容、特點：

散樂，傳學教坊十三部，唯以雜劇為正色。……雜劇中，……大抵全以故事世務為滑稽，本是鑒戒，或隱為諫諍也，……

諸宮調(diào)，本京師孔三傳編撰，傳奇、靈怪、八曲、說唱。……

嘌唱，謂上鼓面唱令曲小詞，驅(qū)駕虛聲，縱弄宮調(diào)，與叫果子、唱耍曲兒為一體，本只街市，今宅院往往有之。……唱賺在京師日，有纏令、纏達；有引子、尾聲為“纏令”；引子后只以兩腔遞且，循環(huán)間用者，為“纏達”。……

……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刀趕棒，及發(fā)跡變泰之事。說鐵騎兒，謂士馬金鼓之事。說經(jīng)，謂演說佛書。說參請，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講史書，講說前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zhàn)之事。

宋代印書業(yè)發(fā)達，為文學作品的傳播提供了方便。通俗文藝要適應市場需要，雅文學也不能一味的自我欣賞，為了有更多的讀者，適當?shù)耐ㄋ谆瘧强尚械牡缆贰＿@里僅舉二例：歐陽修曾以民間說唱藝術(shù)的形式寫過一組《漁家傲》鼓子詞，分詠一年十二月的風物節(jié)序，可見出對群眾性節(jié)日、民俗的興趣。南宋時，曾身居相位的史浩，其《?峰真隱大曲》也有《采蓮舞》、《花舞》之類的民間歌舞內(nèi)容。二人所作都體現(xiàn)出雅俗結(jié)合的特點。

以上原因之外，宋代文人普遍悅禪，也影響到文學作品的通俗化。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指出，禪宗在語言學上具有顯著轉(zhuǎn)變的特點：“……是經(jīng)典中的書面語言被生活中的日常語言所替代，生活中的日常語言又被各種特意變異和扭曲的語言所替代，這種語言又逐漸轉(zhuǎn)向充滿機智和巧喻的藝術(shù)語言，……最后，中國特殊的知識語境與社會背景，又使這一思想領(lǐng)域內(nèi)的宗教語言，逐漸演變成了文學中的語言藝術(shù)與語言游戲……”［11］(P92-93)這正是悅禪的文人詩文由雅而俗的原因之一。

四

宋代文人學士對雅俗結(jié)合的文學是怎樣認識的呢？首先，表現(xiàn)出對俗文學樂于接受的態(tài)度。王禹翶是宋初學習白居易詩的主要代表，寫實主義以外，白詩的通俗平易也影響了他，故而頗喜歡民間的俗文學。其《唱山歌》可見：“滁民帶楚俗，下俚同巴音。歲稔又時安，春來恣歌吟。接臂轉(zhuǎn)若環(huán)，聚首叢如林。男女互相調(diào)，其詞非奔淫。修教不易俗，吾亦弗之禁。夜闌尚未闋，其樂何??。用此散楚兵，子房謀計深。乃知國家事，成敗因人心。”再如，秦觀曾記載野聞，其《逆旅集序》云，因所集“雖有先王之馀論，周孔之遺言，而浮屠老子，卜醫(yī)夢幻、神仙鬼物之說猥雜于其間”，引起人家的質(zhì)疑。對此，他辯解道：“仆，野人也，擁腫是師，懈怠是習，仰不知雅言之可愛，俯不知俗論之可卑。偶有所聞，則隨而記之耳，又安知其純與駁耶？然觀今世人，謂其言是，則矍然改容，謂其言信，則適然以喜，而終身未嘗信也。則又安知彼之純不為駁，而吾之駁不為純乎？”［12］（P1258）其實，“仰不知雅言之可愛，俯不知俗論之可卑”只是托詞，對野聞的興趣，真實見出了秦觀對俗文學的態(tài)度。有的雖不對俗文學有很大興趣，但也能通過具體記載或批評，在藝術(shù)上作出肯定。如劉辰翁評點《世說新語》，以《德行》中太丘所言“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為“家翁語”，《任誕》中劉道真所說“去，去！無可復用相報”為“市井語”，《容止》中王導見衛(wèi)筁所說的“若不堪綺羅”為“婦人語”等，見出了他對俗語表現(xiàn)人物個性的肯定。

其次，有意于改造傳統(tǒng)雅文學，力圖探討雅俗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道路。自北宋起，就有不少名家論述雅俗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道路，這里僅就梅堯臣“以俗為雅”一說，及蘇軾、黃庭堅的繼續(xù)闡發(fā)而論之。

陳師道《后山詩話》載，梅堯臣曾答書“不用陳語常談”的“閩士好詩者”，曰：“子詩誠工，但未能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爾。”［１３］（Ｐ３１４）梅詩的特點是平淡，他的《讀邵不疑學士詩卷》說：“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平淡”除了“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到者”外（歐陽修《六一詩話》引梅語）［13］(P267)，也如錢鐘書先生所說，還包括將一些似乎不宜入詩的俗事寫入詩中［14］(P16-17)。

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贊賞韋應物、柳宗元、司空圖的詩，《祭柳子玉文》不滿“元輕白俗”，黃庭堅《書繒卷后》認為學書“俗便不可醫(yī)”，屢以“韻”來論藝，都可見尚雅的指向。但另一方面，他們又不是一味排斥俗，而表現(xiàn)了兼容并包的態(tài)度，繼承了梅堯臣的思想，提倡以俗為雅。

蘇軾《書黃魯直詩后》說：“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fā)風動氣。”“格韻高絕”當然是雅之極致，他卻以為多食會犯病。他在《題柳子厚詩二首》中說：“詩須要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就是梅堯臣之見。周紫芝《竹坡詩話》還引了蘇軾所說的“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钅容化耳。”［13］(P354)更見其對如何采俗語以入詩的看法。沈德潛《說詩蒣語》卷下云：“蘇子瞻胸有洪爐，金銀鉛錫，皆歸熔鑄。”［15］(P544)此說多少道出了蘇詩善于熔鑄語言、其中也包括俗語的特點。蘇軾詩歌善用博喻，其中常有用俗物為喻者，而甚見形象生動。

黃庭堅《題意可詩后》云：“寧律不諧而郴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于為詩也，至于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雖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檢括者，輒病其放。孔子曰：寧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淵明之拙與放，豈可為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發(fā)光；汝暫寧心，塵勞先起。’說者曰：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淵明之詩，要當與一丘一壑者共之耳。”他排比眾例，對雅俗的辯證關(guān)系闡發(fā)得非常全面、通達。其《再次韻楊明叔小序》繼續(xù)梅堯臣所說，并出以形象的比喻：“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wèi)之射，此詩人之奇也。”［5］他自己的“點鐵成金”，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看成是以俗為雅之舉。據(jù)孔平仲《孔氏談苑》卷五載：“山谷云：作詩正如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場。”此說可見黃庭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俗文學的學習、汲取，而在他的作品中，也確實體現(xiàn)出這一方法的運用。他常先說一些難以理會的話，再用意挑明，確實類似于雜劇手法，或禪宗的和尚說法。這種作法，確能收到以奇破常的效果，當然另一面亦如蘇軾所說，是“不可多食”。

南宋時期，因宋詩自身面貌已具，江西詩派大行于世，散文六大家的地位已經(jīng)確立，使得文人學士深感繼續(xù)開辟、創(chuàng)獲之難。一方面是堅持雅的方向，另一方面則在探索傳統(tǒng)雅文學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時，考慮受眾欣賞口味，努力尋求雅俗相兼的道路。楊萬里感慨為文之難：“甚矣文之難也！長于臺閣之體者，或短于山林之味；諧于時世之嗜者，或漓于古雅之風。箋奏與記序異曲，五七與百千不同調(diào)。非文之難，兼之者難也”（《石湖先生大資參政范公文集序》）戴復古《論詩十絕》（之三）也說：“曾向吟邊問古人，詩家氣象貴雄渾。雕鎪太過傷于巧，樸拙惟宜怕近村。”但楊萬里并不止步于感慨，而是努力尋求新的表達途徑。錢鐘書先生《宋詩選注》認為，他“不掉書袋，廢除古典，真能夠做到平易自然，接近口語”，還引述了他自己的話：“詩固有以俗為雅，然亦須經(jīng)前輩取熔，乃可因承爾，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之‘里許’‘若個’之類是也。……彼固未肯引里母田婦而坐之于平王之子、衛(wèi)侯之妻之列也”［１４］（P177）。楊萬里的地位雖不能與蘇黃相并，但他的努力探索，給南宋以至后來詩歌的發(fā)展，提供了“誠齋體”的成功范例。

參 考 文 獻

［１］程民生.宋代地域文化［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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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４］姚鉉.唐文粹［M］．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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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７］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

［８］范仲淹.范文正公集［M］．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1936.

［９］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１０］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M］．上海：上海書店（影印），1984.

［１１］葛兆光.中國思想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１２］秦觀.淮海集，徐培均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１３］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１4］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１５］丁福保.清詩話［M］．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

［１６］楊萬里.誠齋集［M］．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1936.

［責任編輯杜桂萍］